乔珏沉吟道:“此事确也应告知于你……你可曾记得杀害景明的凶手?”
笑笑一听,切齿道:“自然记得,我誓要将此人挫骨扬灰,你是找到她的下落了?”
“她是江湖永家的人,这永家与我乔氏同为江湖九流,她们擅长刺杀易容,一门都是刺客死士。乔氏原本与永家井水不犯河水,但她们这次动手卑劣,伤了道义,我便令门人寻那凶手出来。永家这些日子被我们逼迫不过,放出话来,若是能应她们一场比试,赢了的话,把凶手交出,再将一件秘密托出。珏觉得事关重大,不可退让,便应了她们一局。”
笑笑对乔珏任宗主的事情是知得不多,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很是兴奋:“原来你这般厉害!对了,这秘密是什么?若是我们输了,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乔珏缓缓道:“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已尽在赌约之中。那秘密……据说关乎你此行的真正目的。”
“如果是秘密,她们又怎样得知?”
“永家是江湖九流中唯一投靠皇族的家族门派,近两百年来,各国王孙府上均少不了永家培养的死士,若是有江湖中人知道什么皇室秘辛,定然是永家流散出来的。”
“如此大好,我也觉得要赌!不知赌约是什么?”
乔珏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是赌你此行可平安返京。”
此话一出,笑笑顿时笑容僵硬,怪道人家不要赌注,原来自己才是最大的赌注。
乔珏瞧着她道:“你大可放心,我族人最擅天机,此前曾卜了数卦,都道你此行虽有凶险,但应可逢凶化吉。”
笑笑哭笑不得:“可知天机随时会变?”
乔珏缓缓道:“此事关乎乔氏一族世代荣誉,请你原谅我擅作主张,珏可保证,我全族上下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会顾得你的周全。”
笑笑暗道,这就是江湖意气!看来现下怎么也得趟这浑水了,现在再争也是无益。点头道:“我相信你!”顿了顿,又说:“可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当官那时。”
乔珏微微一笑,知道她口中说不怪,心里到底还是怪了。也不解释,转目便看向窗外。
岂知这正是人劫之始,无可避免,他只得携一族之力助她度过难关,但愿能顺利而过,往后福泽绵延……若是不能,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不过也就一起归于尘土罢了。
笑笑明了此事始末,开始时确实有点怪乔珏自作主张,后来回心一想,若是对方目标是自己,便是乔珏不应,对方也不会客气。至于没有事前告知,应是怕自己惊慌起来跟皇上要求多派人手,反倒人多添乱。
她的性格是大而化之,当下除了觉得此后一路被杀手盯着有点发毛,倒也不怎样怪乔珏了,暗道现在可不能草木皆兵,先自己乱了阵脚。
便找了一副棋盘过来,邀乔珏下棋。
乔珏答应,毫不留手,杀了她一个片甲不留。
两人下棋下到三更半夜,乔珏知道她心里不安,也不点破,只默默相陪。笑笑实在有几分怕在睡梦中被刺杀,但见乔珏始终镇定,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真要让人杀了,也是命中注定。
心中豁然,拿衣袖掩脸打了个哈欠,道:“今日精神不佳,明日再与你下。”摇摇晃晃走到床前,踢掉鞋子,扑倒埋头便睡。
乔珏一怔,才想起这房间原是他的,这下鸠占鹊巢,他也不好去赶,把桌上棋子收了,便去拿灯,准备挪到隔壁。
床上看似已熟睡那人忽道:“你到哪里去?这边的床足够宽了。”说着便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多半地方。
乔珏一阵沉默。
“你说要护我周全,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你这宗主贴身保护比较好。”笑笑偷眼瞧他,见他俊雅的脸上没有表情,油灯掌在一侧,映得半边脸光华熠熠,另半边却有些阴沉。
她瞧不出乔珏心思,也看不出他喜怒,心里没底,便垂目低声道:“想着有个杀手集团窥视在侧,心里不安,确是不该接近你的。但想人生譬如朝露,不定明日便没这个福气了。”
乔珏沉默一阵,笑道:“怕便是怕了,却还找这诸多借口。”
笑笑见他展眉一笑,温煦如风,心头暖融融的,不禁也笑道:“也不是借口,只是想着人生苦短,该当赶着把未完成的心愿完了。”
乔珏摇摇头,却掌着灯走了过来,笑笑见他一步步走近,心脏不禁跳得快了几倍。乔珏走到床前,把油灯吹熄,搁在地上。黑暗中便听一阵衣服微响,他已脱下鞋子,卸了外袍,到了床上。
笑笑直挺挺躺着,听得自己心跳有如响雷,脸上红热,手足都僵了。却感觉到身边乔珏静静平躺,呼吸绵长,却是从容。暗道,你做什么这般紧张,就像做贼一般。
想要就这样睡到天明,却是不甘,心里像是十七八个吊桶打水,噼噼啪啪上上下下,脑里却轰轰的,没法集中精神想东西。
木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轻轻侧了身。乔珏无甚动静,黑暗中只隐隐见到他的轮廓,鼻子挺秀,似是江南依水而生的山峦,眼睛闭上了,不然便是那山峦中闪耀的星辰。
这般的近,触手可及,忽然间胆子就大了起来,收在身侧的手一点点往他那边爬,到了近身处,横着一伸,揽在他腰上,跟着便想翻在他身上。
乔珏忽然轻轻一笑,“没几个时辰好睡了,别闹。”手已轻轻一挡,拦住了她上翻的动作。
笑笑听得他开声,已经动作僵硬,翻到一半,着他这般一挡,啪的又掉回原处。
心里有些泄气,又有些不甘,圈着他腰的手却不肯撤,只把头往他肩窝一埋,想着便推我也得死赖着。
乔珏没有推她,只拿手搭在揽着他腰的手上,另一手绕到她背上,却是大大方方把她搂住了。
笑笑大喜,脑袋在人家肩窝蹭了蹭,慢慢往上想舔他嘴唇。
乔珏也不缩让,只淡淡道:“睡了罢。”
笑笑一腔热情顿时被浇得冷透,一寸寸缩了回来,心中无奈,很想咬他一口泄愤,却又不敢,只好乖乖收敛,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心跳,慢慢睡了过去。
一夜无事。
次日离开时,笑笑见到昨日被翻到坑坑洼洼的后院成了一片白地,出门时门槛上面也有密集的白点,像是涂墙的白灰铺落,可那形状,分明就是昨天见到那黑鸡洒的血点子。
笑笑说日头晒得头晕,也要坐车,坐着坐着钓起鱼来,头便一点点往乔珏那边靠。眼看着就要靠到了,车轮硌到东西,车厢猛的一跳,旁边坐着的人不见了,额角“砰” 的在车壁上撞了一下。笑笑按着额角,嘴扁了扁。
乔珏从车厢前端又坐了回来,手里拿着卷书,嘴角噙着笑,瞅着她。
笑笑很委屈,挪回自己的位置,抱着手把脑袋抵在车壁上,撞到的地方跟着车颠簸的节奏一跳一跳的疼。
乔珏却道:“可是想睡了?这车厢也宽阔,足够躺下了。”说着拿了个靠垫放在膝上,又拿起书来。
笑笑眼神一亮,歪过去把脑袋搁在靠垫上,这回垫结实了,嘴角不禁翘了起来。躺了一会儿,弯身把鞋子脱掉,整个人蜷上了车座。
“乔珏。”
“何事?”
“你这样看书能看得下去吗?”
“有何不可?”
“只是觉得,你很是厉害。像是我,从来不会去想自己考试能名列前茅。”
“人生于世,各有才用,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真的吗?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才能?”
乔珏微微一笑,清俊的眉目一漾,车厢内恍恍若春风一度。
笑笑正觉心旷神怡,忽听他道:“你胆大皮厚,世间少有。”脸上表情顿时一垮。
乔珏笑了笑又去看书。
笑笑看了他一会儿,倦意上来,合上眼去,模模糊糊间觉得车子停了,忽然想起有刺客,忙撑开眼皮,“怎么了?”
乔珏淡然道:“外面要下雨了,没什么,你但去睡便是。”
“下雨?”笑笑瞟瞟外面淡淡的日影,很是诧异。
但停了一刻钟左右,马车再度辚辚而行,跟着车篷上“啪啪”直响,果然在砸雨点子。只听雨声越来越是密集,接着沙沙的响成一片。
笑笑不禁坐起身去看,一掀车帘,只见一天一地皆是红色。
这雨,竟是红色的!
乔珏伸手把她拉回来,下了帘子,淡然道:“没什么好看的,这雨一会儿就过了。”
星河倒转生草木2
笑笑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温度略凉,姿势却很稳重,不轻不重的任他握着,慢慢觉得拎起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也笑道:“这雨可真是稀罕,我以前都没有见过的。”
忽然车窗外面哔剥微响,那小厮道:“宗主,车子不停,勿要开窗。”说罢便把木格子薄纱的车窗给推上了。
笑笑觉得他声音很是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只见几道黑影在窗子外面唰唰来回数趟,窗子上面留下了几道手掌宽的红印子。
“这……是在画符么?”
乔珏道:“我不清楚。”
笑笑瞪圆眼睛,“嚯,还有你不清楚的东西!”
“我又不是神仙,自不会百事皆晓。”乔珏说罢又去看书。
那奇怪的雨果然渐渐停了,笑笑横躺在车座上,头枕着乔珏膝上的垫子,眼睛瞧着蒙在窗子上的光影交错,心里一阵恍惚,不知怎地就问了出来。
“乔珏,如非先帝突然发难,我也不会救得了你,若你不是迫不得已,是不会跟我在一起吧?那时我乘你之危,把你要了过来,你可有怨着我?”
乔珏道:“你说得都对,若非先帝发难,我还在安安稳稳当大理寺卿,我既然装成女儿身过活,自然不会跟你在一起。”
说着淡淡一笑:“说到乘人之危,确也有些,但当时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是我甘愿让你乘危的,说到怨恨,倒也不必。”
“这么说,你留在我身边,可是为了报恩?”
“恩恩怨怨,何必分得这般清楚。”
笑笑听得他淡然应对,滴水不漏,心思海一般深,心里一点点冷下去。挣起身来,自己靠在壁板上,道:“我就是讨厌不清不楚。”
心中有几分凄楚,虽然自己的心意已分成了七八份,值不了什么,但每一份都是热乎乎红通通从心里掏出来的,容不得别人轻贱。
乔珏放下手中书卷,凝视她道:“自七年前入仕,珏忠君办事,从未曾有半分懈怠,待到了大理寺,按律办案,未有半分不当。扶凤颁下律令,道男女均可入仕,但向来应者寥寥,先皇若因我是男儿身要置我死地,那是示天下以不公。珏这一死罪,不定还能列入史册,供律吏笑谈。死生有命,不可强求,至少我不曾放在心上。”
此刻外头雨声已歇,密云已散,几缕阳光投进车窗,小小车厢内光影斑驳,乔珏端坐在车座上,一身白衣虽是半旧,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光影射来,便似在衣上淡墨点染的花枝。双目有如点漆,嘴角噙笑,笑意轻柔和煦宛若微风拂过。
看他这般神情,笑笑实不敢相信方才那些无情的话竟是他说出来的,一时觉得他笑得越是好看越是与自己无关,一时又觉得虽然无关便是这样瞧着也是好的,心意浮动,越发觉得不可逼视,不禁垂下头去。
方低下头,身侧车壁“砰”的一响,突然裂了。
笑笑觉得手腕一紧,已被乔珏扯了过去,将将伏下,两道白光恰恰扫过,激得她后脑勺一阵冰凉,外头热风一下子从车厢破洞灌将进来。
她嗅到风中一阵血腥味,抬头见到乔珏胸前白衣开了几点血花,却是方才被击碎的车壁碎木所伤。
这时脑后风声又到,笑笑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卷,猛的往后一甩,阻得一阻,手撑着座椅,人已弹了起来。
袭来那物跟书卷一碰,书页散开乱飞,那物却退了出去。旁边乔珏已递过剑来,笑笑拔剑出鞘,横在胸前,自己挡在乔珏前面。
车壁被打碎了半边,马车速度不减,照旧前驶,两边树林不时有人影交错扑出,却像触到一层无色无形的大网,全都倒飞出去。后来有暗器如雨般掷来,小巧些也都是反弹回去,只有些质重力厚速度极快的才能近到车前,却不能穿透板壁车窗,“噗噗”闷响中一枚枚都落了地。偶尔有几枚漏网之鱼从破洞射入,都被笑笑挥剑挡了去。
一路不停驰出十数里,树林已尽,地势豁然开朗,阳光朗朗照下,刺客和暗器瞬间都消失无踪。
笑笑收了剑,回头看向乔珏,乔珏也正瞧着她,道:“抱歉,不会再有下回。”
“道歉不必,把衣服脱了吧。”
外头传来那有点熟悉的小厮声音:“宗主,没事吧?”
“无碍。”
“车子还要再驶一段。”
“知道了。”
笑笑不做声听他两人应答,暗道自己那五十个护卫怎地连个屁都不放,莫不是都不能说话了么?
乔珏猜到她心中所想,道:“方才我门人布下了璇玑天网,你的护卫们也在网内,马车是阵眼,只有在阵眼才能看到外头的事情,护卫们对外间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笑笑点了点头,“行了,我不会为难她们。你的伤让我看看吧。”
乔珏淡淡道:“不敢劳烦……”他的手一直按着左边肩窝处,指缝间不住有鲜血渗出,脸上神色却异常镇定。
笑笑伸手过来,搭在他肩上,乔珏沉稳不动,却微有责怪的盯着她的手。
又是这种疏离冷淡的目光!
笑笑心里腾的冒起火来,这个人,一点功夫不会,方才却飞快的把自己扯倒……他反应一流,可自己却忘了躲开迎面袭来的伤害。
乔珏,要是你的皮肉跟你的神经一般刀枪不入倒好了,偏偏不是!偏偏还会受伤,流血,让人心痛!
她恨得牙痒,见那人丝毫没有示弱退让的意思,咬牙道:“你放心,我以前犯糊涂,让你尴尬,现在我知道你的想法,再不会干傻事了。我好歹还是你名义上的妻主,你不让我裹伤,难道要让你的门人来?”
乔珏张口欲言,她飞快截口道:“别说什么自己可以的废话,你刚救了我一命,我就替你裹一下伤口也不行吗?我既然已明白你的心思,难道还会对你做些什么不成?你也太看低了我罢!”
乔珏闭嘴,抬眸瞧她一眼,不声不响解开衣衫,转开双目盯着车壁破洞。
笑笑脱下外袍一甩,把那破洞遮了,打量一下伤口,转头便去寻伤药。心里暗想:“我愈是撒赖逼迫,他防得愈是厉害,现下用这法子兴许管用……他平素可不是这般容易受激的。”
翻找了一遍却寻不到伤药踪影,乔珏淡淡道:“在车座后面蓝色的包裹里放着,紫色锦缎盒子装着药膏,放药丸是绿色的荷包。”语气镇定,丝毫不乱。
笑笑很是气恼,这人永远比她从容,永远比她镇定,永远不温不火,永远深不可测……冷热不忌,水火不沾……她都快要气死了。
但看到他肩头胸口还在淌血的伤口,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胸口那两处还好些,伤口面积虽大,只是擦伤,浅浅的两道,肩窝那处却深得成了个血洞,好像被子弹打的一样。这处肌肉只得薄薄一层,尖锐的碎木生生射入,打在骨头上那该多疼。
笑笑声音柔和下来:“你忍着点,这碎木要取出来才行。你抓着我手,疼就用力抓我,不要咬嘴唇。”
乔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垂手握住坐垫。
笑笑深深看他一眼,右手握住他上臂,运起内力冲入他体内,要把碎木给激出来。稍一运功,乔珏一声闷哼,只见伤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