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这才施施然走近,轻道,“平身”。
颜莘这才看到吟竹站在自己父后身后,长身玉立,衣裾飘飘,恍若谪仙。
正巧他也往颜莘这儿看,二人眼神半空遇上,都有些不好意思。颜莘只轻轻笑了笑,吟竹却忙略低了下下巴,施礼示意。待再一抬头,正看见旁边的莫璃有些紧张地去抓颜莘的衣袖。颜莘忙抱歉冲他笑笑,反手去握莫璃的手,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让他宽心。
吟竹一瞬间心里百味横陈,又强自压了下去。
这时,世宗与凌皇后已双双在正中席上落座。颜莘便坐在世宗下首,其他诸人也寻了自己的位子坐下。
凌皇后向世宗耳语几句,便招手叫吟竹坐在自己下首。贤侍君几人忙往后让了让,众人有些不解,又不敢问。
人已到齐,晚宴这便开始。
颜莘看见友亦拉了莫璃坐在身旁,想他们姑表兄弟间定是有许多话说,就没去叫他。莫璃却是一心在这边的,见颜莘看他几次,忙跟友亦说了几句,便起身快步走过来。
世宗抬头,看见莫璃站在颜莘身后,便也打量了一下,笑道,“这孩子怪标致的。莘儿,是你带来的?”
一时整个院里的人都往这边看。
颜莘忙回禀道,“这是儿臣的侍书。叫莫璃。”
莫璃赶紧屈身向世宗和皇后行礼。果然当初吸引了颜莘的大方得体,不出意外地也博得了世宗的欣赏。
世宗极难得地问了他几句话,见他能温文有致地一一回答,便转头向德侍君笑道,“这孩子言谈不俗,人又长的漂亮周正,德君你家的孩子果然是人中龙凤。朕可得好好赏赐赏赐啊。”
德侍君一向不够得体,不大入得世宗的眼,今日难得得世宗赞赏,脸上有光,喜悦之情更是溢于言表,连连谢恩,带起周遭一片附和赞赏之声。
“依朕看来竟不比吟竹差去,”世宗又转头对凌皇后笑道,“皇后你说是与不是?”
“这孩子的确不错,”凌皇后淡淡的眼神扫过来,又回看世宗笑道,“皇上觉得好的定是差不去的。”
“日后你也时常随着莘儿进宫,到凤栖宫坐坐吧,”凌皇后又续道。
天下的命夫册男,都由凌皇后掌管,太子府内的君卿自然也不例外。他一向自恃身份地位,不喜德侍君之流,又极少称赞人的。今日肯这么说,自然是承认了莫璃的正主儿身份了。莫璃喜不自胜,忙跪下磕了头,一张如花笑脸,明媚的不可方物。
莫璃毕竟还是优秀的,不用自己帮忙,就能很轻易地达到今夜的目的,颜莘暗暗地想。这孩子虽然有些急于求成,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却并不讨厌他,而且不仅欣赏,甚至还有点喜欢。
这时礼乐结束,开始敬贺寿礼。殿中那大紫檀雕案上很快便堆满了珍奇古玩,宫侍展开长长的烫金礼单,一样样地宣读,然后呈上御览。
呈礼毕,世宗宣布开宴。
羹肴酒馔自是丰盛。几日的修养使得世宗心情愉快,竟仿佛多年来一直带的病也好了几分,令人很是欣喜。见世宗不在意喧哗吵闹,众人便也没了拘束,席间觥筹交错,一派其乐融融,倒使颜莘不知不觉间多喝了几杯。
与母皇父后及兄嫂等人几杯过后,一向不对付的德侍君竟也带了几个后宫也来敬颜莘。
莫璃今夜可是给他们莫家光大了门楣,皇上百年之后,他们作为太君,再怎么说也是要依仗着莫璃的。这样一来不仅颜莘喝了不少,莫璃也被灌了几杯。颜莘酒量一向不错,倒没什么,只担心莫璃受不了。
可是看他竟还精神抖擞,不由惊讶。
但到底是内眷,过量怕失礼,颜莘便招呼带来的侍从送他先下去休息。
世宗看颜莘把莫璃安排好了,这才对吟竹道,“耀荣过来,给你妹妹把盏。”
吟竹便走过来,立在颜莘右侧,亲自执壶,给颜莘满上,自己亦接过身边侍人斟好的酒。
“臣敬殿下一杯。”吟竹道,“望殿下赏脸,满饮此杯。”说着便抬手,欲一饮而尽。
颜莘却打断道,“耀荣郡主依何敬我?”说罢笑着看他。
对面的人呆了一下,有些涩涩地道,“为……殿下有如此好的侍君。”
声音几不可闻。
颜莘笑了下,这才与他撞了杯,饮了。
错眸中见他有些失落般也饮了下去,中间还险些被呛到。
颜莘抬手,示意他再满上一杯。这才笑盈盈地看着他道,“表哥,我亦敬你一杯,只为你,不比莫璃差。”
吟竹又愣在那儿好一会儿,直到颜莘放下酒杯看他,这才开悟似的,把自己的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眉目如画,含笑嗔情。真的是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质,以冰为神。虽不似莫璃艳美,却也风流才俊。颜莘心里正在胡思乱想,却看到身后父后颇有深意的眼光。忙止了念头,接着应酬去。
席间愈来愈嘈乱。
世宗推说身子不好,已退了席,却叫颜莘代她好生宴待众人。这自然把颜莘推成了众矢之的,众人轮番来敬,她又奉皇命一一代饮,末了已是快要哭了。
这“醉金香”虽是果酒,初入口甘甜凛冽,让人不觉酒意,但却后劲绵长,酣沉甜醉。颜莘终于不胜酒力,找了借口,扶了个小侍要出去方便。
晚风寒薄,一阵料峭风吹来,颜莘酒醒了大半。便打发那小侍去准备盆盂热水等物用,自己却穿过左转右拐的宫廊,往符望阁后院走去。
远远听得好像两个人在说话。走近些,却是一女一男,声音不大,好像是在争执什么。颜莘想不到这后宫里除了母皇、自己之外,还能有谁,和男子私相授受是不违宫规的。想来定然是新进宫的秀男,无宠又耐不住寂寞,不知弄了什么外面的女子进来,在这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便呵斥了一声,“谁在那儿?”
话声骤停。那边两人知道被人发现了,想跑又来不及,想出来又不敢,索性呆在原地。
待颜莘又说了一遍,两人这才听出来是她的声音,硬着头皮走过来。其中一个竟低低喊道:“皇姐……”
待看清这二人,颜莘气极:这二人,一个是贤侍君的皇子,自己的弟弟颜映亦;另一个是主管宫廷费用供应的太府寺大夫郎曼。
颜莘一开始就跟母皇说过,这郎曼年纪轻轻,又生了个清凉貌美、春风化雨的模样。授予他这等宫内外行走常职,便是容易扰得宫里不安。母皇偏生不觉得。如今倒好,别人尚且不论,先把自己弟弟的魂儿勾了去。
映亦见自己皇姐满脸怒气,也不敢拿出平日里撒娇卖乖的作风。想了想,索性直直跪下去。
颜莘见映亦跪下,郎曼却无甚反应,只是行了寻常的礼节,心里一紧,便站在一边不语。
这时去取热水的小侍已经回来了,却没找到颜莘。只得放下盆,在先前颜莘站着的地方四下喊了起来。
颜莘无法,只得冲郎曼道,“你先走吧。”
郎曼躬身又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颜莘也转身要走。
行了几步,映亦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见皇姐没说话,小脸白了白,也没敢出声。
颜莘洗了手,打发小侍先走了,这才板着脸道,“你才多大?”
“可他才比我大八岁……”
“你还跟我顶嘴!”颜莘怒道,“你是皇家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嫁给一个六品大夫?”
“……”
“我告诉你,你趁早给我死了这份心。就算母皇准了,你父君也不会准你,他养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糟蹋自己好给他丢脸么?”
映亦心里一紧,“皇姐……”
“不用跟我再说,就算他们都准了你,我也不准!”
“皇姐……”
“况且我看那郎曼,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颜莘继续狠狠用话戳他,“我一看就知道。你跪了,受了委屈,她脸上连点儿表情都没有!”
这话算是说到映亦心眼里去了。
本来就知道她不在乎自己,好几次表白都被她当面拒绝了去。可还是一直拿热脸去贴她冷屁股,指望日子久了她自然能回心转意。今晚上见她在席上服侍一会儿又下去了,自己便忙跟上,想把绣的香囊送了出去。可他还是说自己官微职小,万万配不上公主。
好不容易有了一心一意想要喜欢的人,幼小的心灵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皇姐这一席话更是把自己那满心的憧憬击了个粉碎,脸上再也撑不住,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这又是何苦呢,”颜莘叹气。一面又心疼地把他拽过来,拿起自己的手帕,给他拭泪。
孩子的特性便是越哄越哭。加上确实委屈,又仗着颜莘疼他,颜映亦索性更放声大哭了起来。把个颜莘弄得不知所措,忙得手忙脚乱,直恨不得立马把个郎曼拿过来打死才好。
柳丝榆荚自芳菲3
自那以后,莫璃便时常找借口到颜莘那儿去。
起先还是送个他亲手熬的羹汤,做的点心。颜莘偶尔也尝尝,味道是不错的,也是用了心的。但到后来实在没什么花样,索性就直接说过来看看有什么要服侍的,便也天天来了。
他本就十分聪明伶俐,很多事情不等颜莘说便早已透悟。人又乖巧,在颜莘面前倒也从不卖弄小聪明,该张口时便张口,不该说话是一句也没有。再加上可爱温顺,人又长得甜美,不久便深得颜莘的心。
颜莘习惯了他在身边,偶尔有一日他不来,她还会问,有时干脆叫人去叫了来。
时间久了,不仅默许了他自由出入自己房里,有些事情,还会想要听听他的想法。
其实颜莘一开始就看得出,莫璃虽说是冰雪聪明,教养规矩,可内心里不仅很有主张,最重要的是他很冷静,时时都能记着自己最想要什么,然后一门心思去努力。颜莘总觉得男人这么要强,不是什么好事。
这就与读了满肚子书,却毫无心机的芮叶,截然不同。
芮叶的出身也是不错的。他的舅舅是早年夭逝的英侍君。
英侍君当年选秀入宫,得到世宗欣赏,一年里从才人到华庚直到得封君位,几与当时的贵侍君比肩。姊妹兄弟更是青云直上。可惜红颜薄命,未生有一女半儿便染疾早夭,也惹了世宗伤心很久。
从他死后,他的家族也开始败落,到如今也仅剩芮叶的母亲在朝里做都御史,不大不小从五品的官,做监察弹劾兼上奏民意,经常因为说话不动脑子被世宗骂,又在官场里得罪人而处处受人排挤。
芮叶这次入选,一者他自身面容姣好,身形有致,又饱读诗书,工于琴棋诗画,再者也的确是运气使然。
在这四个侍书里面,颜莘最喜爱的就是他。
这几个月里,只要一有闲暇,她就往清如苑跑。
或看他临画摹字,或听他抚琴奏乐。芮叶自幼习琴,颇有造诣,只是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但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文雅,清冷高洁的气质,把一路看着这官场、后宫里的勾心斗角长大的颜莘,完全吸引住了。
但颜莘总觉得芮叶不该是这世俗之人,和他一起,只能使自己超脱喧嚣,却无法谈及男女之爱。自己若沾了他,像是玷污了他。所以不论夜里二人说笑到多晚,颜莘都要回自己的万福阁睡去。有时候嫌路远了,就到旁边莫璃的叠彩苑里留宿。芮叶倒也不强留。只把清如苑的侍从们弄得不明就里、郁闷万分:自己主子明明好像是得宠的,可殿下就是连一个指头也不碰他。
至于另外两个侍书,一个叫水卉,今年已有十九了,和芮叶是同岁的。是端明殿学士水凝庶夫的儿子,安置在凉染阁里。他出生时便白发银瞳,被家人视为妖异。母亲更是想要把他溺死,幸亏刚生产的父亲拖着羸弱的身子拼死护住,才捡了一条命来。水卉自小便生活在家人的厌弃中,和身份低微的父亲相依为命。但年岁渐长,姿容却出尘离世,日渐倾城。这才引起了母亲的重视,把他头发染了,加以调教,送到宫中待选。不料竟也真的入了围,成了太子府的侍书。
因从小便饱受欺凌,水卉沉默寡言,终日郁郁的。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就又哭了。颜莘每次叫了他身边服侍的人问情况,都说刚又自己对墙抹泪了。颜莘起初还劝劝哄哄,后来见再劝再哄也没有用,反倒把自己弄郁闷了,便索性放弃,由他自己悲秋伤春去。
另一个叫甘韫,也比颜莘大一岁,是太常寺医药司总管的孙儿。人倒是温柔可亲,性子和顺。只是也不对颜莘的口味,颜莘便也不常去见他。
由此晃晃悠悠便也过了大半年。
这一日一早下了朝,颜莘便跟世宗请了假。回府换了便衣,带了两个身手不错的侍卫,牵了马,从角门出了宫,一路朝东,直奔玉澜山脚下。
今天的天气还是不错的。虽是秋老虎仍肆虐,上午却也并不酷暑。
待进了近郊,颜莘便不再一路急行,只下了马,一路看景,一路溜达,朝灵恩寺走去。
说是出宫走走,实际上是去见一个人。
这灵恩寺已有百年基业。因是京城附近唯一的寺院,因此香火旺盛,游人颇多。又兼玉澜山景色好,因此颜莘也常往这边来。
灵恩寺有一位得道高尼,法号显静。
据说她舍身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出生时便有一个跛脚疯尼,言她在尘世中必然受苦,要随了去。阖家数年只得这一女,如何舍得,便将尼姑赶走。果然到得十三岁上,染了恶疾,眼看不保,梦里忽见那跛脚尼,因稽首相问:“姑姑,此系何方?仙师法号?”尼姑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时驻足而已。”一梦惊醒,病竟痊愈。从此索性剪了三千烦恼丝,舍了家业,投身灵恩寺来。
颜莘也是因一日在玉澜山脚下办事,偶遇显静,几番交谈,甚是投机。她见显静不过三十岁上下年纪,竟不料已是寺中长老。又因她悟性了然,修习精深,谈吐有致,见识卓越,被颜莘引为知交。便告知了她自己身份。显静却也不是很惊讶,仍如常交往。
所以颜莘每每出了想不透的麻烦,都忍不住往灵恩寺跑。
此刻,颜莘正翘脚坐在显静禅房里唯一一张有个蒲团的黄杨木椅子上。
显静一手慢慢转着精巧的琉璃茶壶,一手从上往下浇淋热水,为的是将茶里的清香浸了开来。
待水淋尽了,方徐徐倒进一对青窑茶盅里。递了一个给颜莘。
“这是今年明前的六安银针,请殿下尝尝。”
颜莘端起茶盅,见水色碧绿,叶片厚实明亮,形如莲花。沏茶时便雾气蒸腾,更是清香四溢。抿了一口,只觉气味清香高爽,余韵留齿不散。
“果然好茶。”颜莘赞道。
“六安因有药效,历来为皇家所禁,大内并无供品。贫尼也是想殿下定然没有尝过,所以才取出来献丑。但这茶确是好茶,《霍山县志》载:‘本山货属,以茶品冠。其品之最上者曰银针,仅取枝顶一枪;次曰雀舌,取枝顶二叶微展者;又次曰梅花片,择最嫩叶位置;曰松萝……俱以雨前为贵。’这银针每年统共只得不到二斤,而至贫尼之手,又不足二两。”
这时外间走进来一个小尼姑,手里端了一盆水,放到桌上。显静便将琉璃茶壶连带剩下的茶水澎了进去。
“这是外间刚打上来的清凉井水,”显静解释道,“暑间炎热,等下再用便是凉茶了。”
颜莘莞尔:“大师这等细致。”
“既是殿下到此,老尼又岂敢怠慢。”
说完二人对视,心领神会一笑。
“大师近日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