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莘忙转身让开,对凌皇后道,“父后。”
凌皇后过来,握住世宗手,眼泪断线似的,哽咽说不出一个字来。世宗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颜莘只见凌皇后一个劲儿点头。然后回身叫映亦过去。
映亦更是哭得泪人儿一般,听了世宗几句嘱咐,连连点头,最后却叫颜莘,“皇姐。”
颜莘这才上前,世宗便又简短嘱咐里几句朝上的事。末了却道,放心不下吟竹。
颜莘一心难过,世宗要自己好好待他,便连连答应。
世宗强撑着说了这许多话,早已是回光反照之相。此时再无牵挂,心里一宽,便松了攥了颜莘的手,去了。
延绥殿哭声大起。
景宁二十一年春,大慕世宗皇帝驾崩。享年五十三岁。
世宗在位三十五年,其间更改年号两次,开辟治世近三十年,史称“景宁嘉治”。
景宁二十一年,太子颜莘继位,是为敬帝。
尊其生父凌氏为皇太后,迁居仁寿宫。
册封原太子君容颖氏为皇后,居凤栖宫。册封莫氏为贵侍君,为浮碧宫主位。册封水氏为惠侍君,为承明宫主位。册封甘氏为宁侍君,为德阳宫主位。
敬帝至孝,因伤先帝之逝,故不再用延绥殿,而改于文源阁起居。
次年,改年号为嘉平。
嘉平元年春,皇太后因先帝哀伤过度,一病不起,药石无效,病薨。
医得此心能不病1
嘉平二年夏。浮碧宫。
莫璃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此刻正枕了几个厚厚的缎垫,歪在紫檀木长椅上,和对面凳子上坐着的年轻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他手里执了只青花镶金汤匙,就着身边立着的小侍手里,喝着冰镇酸梨杨梅汁。
坐在他对面紫檀木凳子上的男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穿了一件淡绿色绣了青竹花纹的纱衣,浅浅地挽了个发髻,中间斜插着一支质地不错的白玉簪子,除此之外便无装饰,朴素之极。但却让人觉得清新雅致,过目不忘。
莫璃问了几句话,那男子便一一认真地恭敬回答。
二人正说笑间,外面却有人通传“皇上驾到”。
却是颜莘来了。
莫璃左首两个小侍忙过来,一个接过莫璃手里汤匙,另一个扶他起身。不待他走上几步,便见门帘一掀,颜莘快步进来,道,“你快别动。”
莫璃也笑了微微屈身行礼。颜莘忙上来搀住他胳膊,和小侍一齐扶他坐下,自己坐到他身边,嗔怪道,“朕都说了几次了,不许你这样快坐快起,你偏不听。”
莫璃笑道,“哪里有那么娇贵了。这才六个月。”
“那也不行。”颜莘道,“这次可不能再出差错了。”
莫璃原先是有过一胎的。也是到了六个多月的时候,沐浴时不小心摔了,才掉了。自然是伤心难过了好大一场,看得颜莘好不心疼。如今过了一年,才又有了身子,颜莘不由得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起来。圈着他,不许出门,不许多见客,不许太累,不许……把莫璃整个拘束了起来。
说也奇怪,莫璃原先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儿。可是自从第一次有了身子,人竟变得娴雅文静了起来。不仅不再乱发脾气,对下人们也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是动辄打骂,如今不仅常拦着不要体罚下人,还时时体恤,常常散赏些东西。因他家境富裕,又得颜莘宠爱,受的封赏也都是上品,赏下来的自然不差。原先背地里都为被分到浮碧宫而唉声叹气的一众宫侍,如今却都成了他人羡慕的对象,皆私下里暗暗高兴得不行。
只颜莘知道,这还是因为他闹得被逐出宫那次。毕竟对两个人的伤害都很大,尤其是莫璃。所以两人空前有默契地不再谈以前,只是日复一日地恩爱无比。
待颜莘坐定。莫璃便笑问道,“陛下下朝了?”又对立在地下的男子笑道,“千青,过来给陛下见礼。”
那男子便忙走前两步,深低下身,行了个礼,道,“臣侍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颜莘见他口称“臣侍”,便知是刚进宫的秀男。上下打量了一下,只觉得面前这人相貌虽不十分出众但却气质卓然,虽朴素雅致却不挡眼波盈盈,倒也出色,便笑道,“起来吧。”
莫璃见颜莘打量他,掩嘴笑道,“这是前儿刚进宫的秀男。是臣侍远房叔叔家的孩子。陛下定然想不到,算起辈分来,还是臣侍的侄子呢。”
颜莘愣了一下,便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看了看莫璃,见要他自己回答,便认真道,“臣侍娘家姓容,叫千青。”又补充道,“今年十七了。”
颜莘接过宫侍送上来的茶,掀开盖子,轻轻抿了一口,放下,笑道,“倒是好名字。”又侧身看莫璃道,“想不到你爹那一脉倒兴旺,要你如今没做上爹,倒先做上叔叔了。”
莫璃赧道,“臣侍是爹娘老来得子,自然不能比他们。”想了想,又笑道,“陛下看他,可好不好?”
颜莘却不答他这话,只盯着莫璃手边一盏没来得及撤走的酸梨杨梅汁,不高兴道,“你是不是又喝了好些这些个凉的东西了。”又板起脸,道,“朕说过好多次了,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莫璃忙解释道,“臣侍只是喝了一点儿,况且天气暑热……”不料颜莘却打断他,唤他身边服侍的人道,“冬儿。”待冬儿答应了过来,颜莘便吩咐道,“给朕看着他,以后不许他再喝冰镇的东西,再教朕发现一次,你便提头来见。”
冬儿忙跪下,答应道,“是。”因仗着自己是莫璃身边最贴身的,又得颜莘高看,便略带玩笑补充道,“奴才日后定然时时守着,一旦贵侍君瞅奴才看不见了偷嘴,奴才也定要抢下碗来。”
一句话逗得一屋人忍俊不禁,连颜莘的脸也板不住了。莫璃嗔怪道,“这没大没小的东西。竟然拿主子玩笑起来了。”
冬儿便忙笑磕了几个头,连连给莫璃赔了不是。颜莘这才笑了挥手要他退开。
这边莫璃又道,“陛下别光顾着笑话臣侍了。臣侍是想,叫这孩子晚间给陛下侍寝如何。”
颜莘摇头道,“朕今夜有人要陪。”
莫璃回头看容千青有些失望,便笑道,“又是哪宫的侍君先央了陛下了?”
颜莘笑道,“可不是。是个小妒夫。自己有了身孕,还要朕常来。偏朕也喜欢他,就答应了。所以今儿个晚间要陪他啊。”
莫璃却早听明白了,脸红笑道,“陛下,当着别人的面儿……”见颜莘冲他笑,又道,“臣侍也只是说说,陛下整日里日理万机的,臣侍怎么敢要求得太过分。”
“偏生朕就喜欢你过分。”颜莘又轻笑道。
“陛下……”莫璃早已是羞红了大半边脖颈。
颜莘见闹得他心情大好。便笑道,“时候不早了,朕也得回去了。你好好歇着,朕晚间再来。”便起身要离去。
见她要走,莫璃忙扯住她衣袖,道,“陛下,千青……”
颜莘想也不想道,“明晚吧。”
莫璃这才放手,冲容千青道,“快谢恩。”
容千青忙喜道,“谢陛下。”
颜莘摆摆手,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对了。朕要钦天监算了日子,三月后初十,给友亦办喜事。你这做表哥的,是不是也该有些表示?”
莫璃正要行礼,闻听此言忙抬头,丝毫不惊讶地道,“那是自然。陛下放心。”
颜莘点头,这才起身离去。二人又恭敬目送。
待颜莘走远了,容千青兀自有些激动,待回过神来,忙冲莫璃道,“多谢叔叔。”
莫璃又歪着倚了下去,只挥挥手,淡淡道,“你这刚进宫,可还去别的宫里拜见了没有?”
容千青恭敬答道,“只是教引公公带我们一起到凤栖宫觐见了。得了空,侄儿便马上来叔叔这里了。顺便也把母亲孝敬叔叔的一点儿心意带了来。别的地方都还没去。”心里却窃喜:先来你这里可不是对了。一下子就碰到皇上了。
莫璃点点头,道,“你该去各宫走走。这些个东西,我也不要。你都拿回去,也别舍不得,宫里各处都打点了。”
容千青忙陪笑答道,“叔叔也别嫌弃。这些虽比不上宫里的,却也是外面最好的。来前母亲嘱咐一定要孝敬到叔叔手里的。况且侄儿已经留好了打点的了。劳烦叔叔费心了。”
莫璃这才轻笑不语。
容千青见他脸色不错,便又笑道,“侄儿觉得皇上对叔叔真是好。叫侄儿好生羡慕。”
莫璃听了这话,心里十分受用,嘴上却道,“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容千青眼见自己的恭维起了作用,忙补充道,“侄儿再小,也看得出叔叔在皇上心里重要得不得了。皇上又怕叔叔受了凉,又怕劳累了。真是无微不至。侄儿虽眼拙,可也看了个清清楚楚。”
莫璃轻抚了肚子,遮掩笑道,“不过是因为这个孩子。”
“这可是锦上添花了。”容千青又笑道,“叔叔如今已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若诞下了龙脉,便定然更能牢牢拴住皇上的心。到时候侄儿再想孝敬叔叔,却怕是挤不进来了呢。”
莫璃被他几句话说得十分高兴,心里十分喜欢自己这个乖巧的侄子,便出言道,“你呀,别顾着一个劲儿嘴甜。多留着点儿劲儿向皇上使去。”
容千青忙道,“说起这个,侄儿还得多谢叔叔在皇上面前提点呢。”
他探看了莫璃脸色,见他心情大好,便假做犹豫,试探问道,“不过侄儿……刚刚进宫……也不知道这宫里人的关系……”
莫璃果然哂笑了一声,道,“这却也不难。你只要每日晨省时准时到凤栖宫。再常去承明宫和德阳宫,就是了。”
容千青诧异道,“承明宫的惠侍君……不是……被禁足了么……”
莫璃冷笑了声,道,“不妨。惠侍君的事情,是他母亲被牵扯进了前段时间皇上大办的戚易的案子,按律他们水家该被族诛的。皇上还不是看在他和皇长女的面子上,只将他母亲流放了,他也不过是被禁足。可见皇上还是十分在乎他的。过不多久,便就如当初了。”
容千青见左右无人,又道,“侄儿那日得知……皇后……至今没有子嗣……”
“你别管这些。你只听我的,但凡皇后招见,便准时过去。万万不可违逆。”
见他不解,莫璃便道,“就算皇后不能生育,他也仍是皇后。皇上尚且敬重,你我又如何敢僭越。况且……”他顿了顿,低声道,“现在皇长女也是寄养在凤栖宫里……”
容千青忙点头。又怯声问道,“那怀清宫的淑侍君……”
莫璃闻言,愣了一下。
说起这怀清宫的主位,叫萧云的,是两个月前才封的淑侍君。
莫璃一想起他,心里便略有些发堵。不仅是因为他为人不讨喜,更是因为……
一年前的春天,那时候凌太后还在世。颜莘有一日上朝,带了一个男子回来,一下子引起了轩然大波。
按照大慕律例,宫里是不可能允许皇帝沾染庶民出身的宫侍的。偏那男子是朝晖殿前的侍应,执的是叫做“御前行走”的职位。被颜莘下朝时偶尔遇见,带了回来。不过是个贫苦出身的男孩子,一无背景,二无地位。
不想这萧云却凭空得了颜莘千般宠爱。不仅给他脱了贱籍,还专门为他腾出了一处宫殿,又御笔亲题了“怀清宫”。
整个宫里的人都十分惊讶,众人谁也猜不透皇上这是发了什么善心,放着一众后宫不理,偏偏宠上了这么一个人。
但只有莫璃他们这几个,跟了颜莘一路走来的,知道这是为什么。
萧云进宫几日之后,他也无法免俗地好奇去看,只第一眼,他便明白了。
这个萧云,眉目之间,神态表情,竟足足与那个死了的芮叶相像个七八分。
而那怀清宫,也只不过是因为无法再常去那清如苑,以示怀旧之意而已。
颜莘执意要提拔萧云,这普天之下,除了凌太后,便再也无人敢反对。
只是凌太后因伤心过度,早已无心他事,又引发了旧疾,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眼见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又哪里能有心思去管颜莘这些琐事。
因此萧云进宫几个月,便平步青云,由才人直接升为四品侍林,后又升三品卿。
凌太后去世后,一年孝满,颜莘索性又直接将他封为侍君,赐号“淑”,直与水卉等人比肩。
他虽是四君中品级最低的,却也是年纪最小的。
萧云这一年多,可谓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莫璃等人与他相交不久,便知此人性格内里。
萧云最初遇到颜莘时,只有十五岁。如今也不过十六岁而已。他年纪轻轻便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却丝毫不知内敛谨慎,也不探求根源,只道是颜莘确是喜欢自己。是以十分放肆招摇。仗着颜莘宠他,不仅对品级在他之下的君卿呼来喝去,连皇后吟竹也不太放在眼里。缺席晨省是常事,即便是见了皇后,也敢公然地不按规矩行礼。
莫璃冷眼旁观。起初萧云偶尔违逾宫规,吟竹或安总管报给颜莘时,颜莘只做不以为然,有时还会恼火他们多事。后来吟竹倒是不敢多说了,但别人再说起,颜莘有时会脸色稍变。再到后来,颜莘就不再说话,只是皱眉。
他却知道那是她生了气的意思。只不过不方便在外人面前发火就是了。
但莫璃常常想,萧云应该是夜里下了不少功夫的。因为他有时候觉得定然不可能饶了萧云的事情,在他侍寝一夜之后,便再也不见颜莘提起,也就此烟消雨散了。
以色相侍人,定然不是长久之道。莫璃不用想也知道。
只是如今他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便一心安胎,无暇再顾其他。他心里清楚:不用自己动手,也会有人收拾他。更甚者,不用任何人,他便会一步一步地、自己为自己掘好坟墓。
是以半晌,他方轻“哼”了一声,冷笑道,“那人……你只须远远躲着,不与他作对,就是了。”
医得此心能不病2
莫璃又问了容千青一些家里的事,二人接着说笑感慨了一阵。
莫璃喜欢容千青心思齐全,玲珑八面。便琢磨着既是自家人,若是将来在宫里吃得开了,定然会成为自己得意的左膀右臂,便掂量了将宫里的人脉关系和一些该注意的事情,简单指点了他。
末了他却有些倦了。容千青眼尖,虽还有要问的,也觉得不好再打扰,加上惦记着早些回去准备明晚上的事,便行了礼要告辞离去。
不待他出门,便听外面通报萧云来了。
容千青不知该不该走,便看莫璃。莫璃只轻轻抬了抬手指,示意他稍候。
一阵环佩铿锵走近,身着盛装的萧云进门,笑了屈膝道,“给哥哥见礼。”
直看得旁边立着的容千青心里一下的瑟。眼见萧云把好好的一个屈膝礼行的,跟脚踝处被绊了下、快要摔跤似的飞快,他心里叹了口气:原本也算是面容姣好的卿卿佳人,竟如此不知深浅,全然不把面前这个比自己品级高的一品君放在眼里。只图一时逞强,对自己又有何益。
莫璃见他注意到了,便看了他一眼,眼含深意道,“千青,你先下去吧。”
容千青忙向二人施礼退下。待走到外间隔帘处,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正赶上萧云往这边看。二人四目相对,容千青只觉对面看来的眼神十分不善,便忙笑了笑,从宫侍掀起的帘子下走出去。
莫璃叫人给萧云看座上茶,自己也端正坐了,打量萧云。见他一身水红丝织纱衫,上面金线银织宛然,显然是极其名贵的织物。便笑道,“淑侍君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