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涵亦忙假做惊惶道,“哎呦,我的好妹妹。这两年的朝事不都是你在管着的。长沙离京城这么远,你不下诏给你哥哥点儿补贴,我们哪儿有路费回来啊。”
一屋子里的人都笑了。颜莘掌不住,笑着嗔怪道,“你就贫吧你。这两年京里变化大,活该你看不着热闹。”
颜涵亦看吟竹道,“可不是。这头一件新鲜事,你这大婚,我就没见着。”又笑道,“其实,最新鲜的却是我这大表哥成了小妹夫了。”
柳塘新绿却温柔3
颜涵亦初见颜莘几句话,便把一屋子的人逗得忍俊不禁。
这边他还不住嘴,冲吟竹道,“表哥,你说打小我就整日里跟在你身后叫哥,这么多年了,心里一直就觉得亏得慌。如今老天开眼,却有机会叫我连本带利都讨回来了。”
边上伺候着的人再也忍不住,有一个竟“扑哧”笑出声了。颜莘见他越来越不像话了,便抬手叫伺候的人都退下。又忍了笑道,“两年多不见,你这话痨的毛病怎么一点儿也没见改。”
颜涵亦却不理她,只一个劲儿地追着吟竹要他叫自己大哥,直到把吟竹逗得羞红了脸,他才满意,又回头冲颜莘得意地挤眉弄眼。
颜莘笑着看他俩闹够了,这才正色道,“说正经的,你们两口子怎么回来了。这次又能待多久?”
颜涵亦摆摆手,叹气道,“还不是因为长沙那边那个进京越级上告的,你知道的,牵涉的人太多了,真是头疼。凌之遥在那边接连派了几批人手,都没拦得住。现在惊动了母皇,所以才急着把她叫回来。至于要呆多久具体我也不清楚。但应该不长时间,两个孩子都还太小,在家里呢。”
颜莘问,“那凌之遥直接去了延绥殿了?”
颜涵亦点头,道,“母皇要她一回来就去见她。”又笑道,“你哥哥我还是惦记你的,所以先来看你来了。”
颜莘也笑,“得了。母皇一定是怕了你这插科打诨,嫌你碍事,所以把你支开了。”
颜涵亦故作严肃,上下打量颜莘一圈,道,“你这孩子,脑袋转得这么快干嘛。太聪明了不好。”
颜莘却没心情再和他玩笑,只低头想了想,关切道,“你就不担心凌之遥遭母皇怪罪。”
颜涵亦又摆摆手,“我不管,也管不了那么多。母皇顶多责怪她几句,就算看在我的份儿上,也不会把她怎么样了。”顿了顿,又道,“再说,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看她孙女的面子嘛。”
颜莘和吟竹都笑,吟竹便问他为什么不把孩子带过来。
颜涵亦拿起颜莘桌上镇纸细看,道:“太小,经不得颠簸。”这边却并不消停,继续寻她二人的开心,放下镇纸,冲吟竹煞有介事道,“大……妹夫啊,你说你放着好好逍遥的日子不过,干嘛非要嫁给我这么个促狭妹妹。她有没有欺负你。”
吟竹笑道,“没有。长公主说到哪里去了。”
颜涵亦又笑语了几句。最后恢复了正经,道,“我进京前就听说你们……没有孩子?”
吟竹被他一句话问得尴尬,无法回答,只好回头看向颜莘。颜莘这才笑道,“要你管。”
颜涵亦却认真道,“我也是为你们小两口担心。妹妹你将来迟早要位登大宝,这长女如果不是嫡出,非得弄得天下大乱了不可。”
吟竹心里一酸,低头不语。颜莘也不好再解释,只好冲颜涵亦道,“哥哥你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是我故意说难听的,”颜涵亦打了个哈欠,终于把一身皇家公主的教养消耗殆尽,又故作神秘道,“需不需要我给你们整个方子……”
“哥!”不等他说完,颜莘指着他的坐姿,打断道,“你……”
颜涵亦忙端正身体,道,“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
颜莘见吟竹低头不语,想是叫颜涵亦的几句话弄得的心情低落。她心里却突然有些内疚,想了想,柔声道,“表哥你折腾了一早上了,先回去歇着吧。”说着不待他反对,便喊了丹珍进来,令他扶吟竹回羡如阁。
颜涵亦目送吟竹出去,这才冲颜莘笑道,“表哥嫁给你真是福气。你倒护他护得紧。”
颜莘怪他乱讲话,也不答话,只“哼”了一声。颜涵亦见气氛不好,便顺手拿起手边茶盅,打开盖子看了看,引开话题道,“妹妹如今怎么也喜欢上了这六安茶了。”
“朋友送的。”颜莘没好气。
“这茶有药效,对身子不好……”
“你管我那么多。”颜莘赌气。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不过,”颜涵亦话锋一转,认真地道,“听说京里有好几家,为映亦出阁的事儿都要打破头了?”
“你知道了。”颜莘见他总算说点儿正儿八经的,这才接话道。
“映亦好歹也是我的弟弟,我自己弟弟的事情哪里能不上心。”颜涵亦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可得跟你说,我知道你有了中意的人。但那人多半是没戏。依我看,映亦怕是多半要嫁给戚雅的。你知道这次长沙有人进京上告,名单里不也有戚雅她娘戚易么。母皇把凌之遥叫回来,也是为了核实这事。凌之遥出仕前便是戚易的学生。这次戚易得知我们要进京,很早便派了人去嘱咐凌之遥,求我俩站在她那边,跟母皇说情。可见戚易这人,要让她二女戚雅娶到映亦,定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颜莘见他说的和今日世宗所说的不谋而合,便有些相信这是真的,于是实话道,“我看好的是国子监司业,路静柏。”见颜涵亦皱眉思索,又补充道,“你应该不认识。她是去年的新科状元。”
“品级?”
“正五品。”
“太低了。”颜涵亦轻笑摇头。
“可是戚雅也不过正四品。”
“可是他母亲戚易啊,你忘了。”颜涵亦又问道,“出身?”
“……平民。但这也无所谓啊。”
“你无所谓,你怎么知道母皇也无所谓?”颜涵亦冷笑道,“母皇怎么可能把映亦嫁给庶族出身的人呢?”
“映亦若是和路静柏联姻,也正是体现我们容纳体恤庶族出身的官吏,融合教化的好机会。”
见颜涵亦摇头,颜莘继续寻找论据,“再说,母皇当初把你嫁给凌之遥的时候,她还不是只有五品?”
“她母亲凌靖,我那丈母娘,那时候已经是正一品了,我的好妹妹!” 颜涵亦叹气。又摇头道,“在这方面我比你了解母皇。她是绝不可能把映亦嫁给平民出身的路静柏的。你就别再白忙活了。”
这时外面舒芷回来复命。当着颜涵亦的面,也不好多说,只道,“莫侍书的事情办好了。”
不想颜涵亦却抬头诧异道,“哪个莫侍书?那个叫莫璃的?”
颜莘道:“是。”
颜涵亦皱眉道,“我说你也别生气,我顶不喜欢他那一副妖冶样子。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德君,满脸虚荣,口蜜腹剑的。如今他又巴巴地把他侄子送了来。真是欺负了你不算,还打算再欺负表哥。”
颜莘不知道莫璃什么时候欺负了自己,又不觉得他能欺负得了精明的吟竹,便笑道,“你想哪儿去了。在我眼皮子底下,谁欺负谁。”
“哎呦,你长几只眼睛啊,”颜涵亦丝毫不领情,不屑道,“你那美人儿出阁前便顶了京城第一美的名号,把一群女人迷的五迷三道的。你都管得了?”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况且我也知道。”颜莘继续笑道,“他嫁了我之后,便本本分分的了。”
“本分?”颜涵亦冷笑道,“我刚进京城,就听说你为了他,把一个什么太府寺大夫的,处死了。”
颜莘起初没听清。待明白过来,心里惊讶,迟疑问道,“谁这么传的。”
“都这么说呢。那人追了莫璃多少年了。如今莫璃嫁了你,谁还敢做堂堂太子殿下的情敌啊,这不找死了。”
“谁……”颜莘有点转不过弯来,“谁说的?”
“这还用谁说。满京城里都知道啊。那人叫什么来着,姓个古怪的姓。”
“郎……曼?”
“对。就是他。”颜涵亦肯定。他见颜莘脸色,便知她并不知情,便故作惊讶笑道,“难道没人告诉你。”
颜莘却颤抖着牙齿问,“连……映亦也知道?”
“那是自然。”颜涵亦抿了一口茶,道,“你记不记得那一年母皇万寿节做宴,许多人都看见那人在符望阁廊下,远远地呆看着你那宝贝儿,眼睛都直了。可你那宝贝儿存心逗弄她,看都不看她一眼。后来还是映亦看不过去,支了他差事,叫他离了院子。”
他哪里是支了她差事,分明是和她一起去了,颜莘心道。想了想,心里一动,又问,“表哥也知道?”
“当然。”颜涵亦有些不耐烦地道,“那天他不是也在么。”
颜莘沉默。
他见颜莘脸色不善,这才反应过来,有些谨慎地问道,“他……不是也没告诉你吧。”
颜莘没答话。
颜涵亦叹口气,“你别怪他。他不告诉你是对的。你也不想想,他身为正君,若是在你面前说你别的侍书的坏话,岂不违了贤惠之名?”
颜莘想了想,点头,“我明白。”
“那就好。”颜涵亦吁了口气,又道,“我不喜欢莫璃,你怎么收拾他我不管。只是你别责怪表哥。我看得出来,他十分在乎你。你若是为这事怪他,他定然难过。”
颜莘点了点头。
颜涵亦又叹了口气,道,“妹妹你知道么,这世上做男子的都不容易。就算他不能给你生个女儿,你也别亏待他,叫他伤心。”
颜莘一直在想莫璃的事情,此时方回过神来,听出他话音里一股苦涩味道,心里亦觉得不是滋味,强笑道,“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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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莘又陪颜涵亦说了一会儿话。颜涵亦见她心思明显不在话题上,也不好再逗笑,只简单说了家里的孩子,又问了她这两年宫里境况,便推说还要急着进宫见凌皇后,匆匆告辞而去。颜莘也无意强留,只好说待世宗传宴时再见。
送走了颜涵亦,颜莘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纠结。
她顺手拿起一本折子,结果没看上两行,便心烦意乱了起来。折子里明明写的是一堆歌功颂德的话,在她眼里却好像字里行间都闪着“郎曼”二字。于是又走到画筒边,打开昨日朝里人送来的一幅山水写意画,看了两眼却觉得好像里面的风景都晃晃地变成了身边熟悉的人。再扔下手里的卷幅,干脆又盯着书桌上一方玉狮翡翠镇纸发呆。直到把摊在面前的一本前日看了一半的书“啪”的一声带下,摔在了地上,她才回过神来。
这一声把站在身边的舒芷和刚掀起帘子、进来给她送文书的若韵,都吓了一跳。舒芷担忧地看着她,走过来弯腰将书捡起放好,便站在她左手边。若韵也放下手里的东西,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颜莘摇摇头。拉住了身边舒芷的手,轻轻握在手里。
若韵见没事,刚要转身出去,便听颜莘喊住他问道,“见到莫璃了?”
舒芷躬身道,“派去的人回来说,过去请的时候,没见到莫侍书本人。是莫阁老亲自迎接的,只是说不用咱们接回来。晚上她亲自送过来。”
“还说什么了。”
“我按殿下的意思,要派去的人说莫侍书的东西都在咱们府里,只要人过来就行了。可是莫阁老还是说要给他收拾一下。所以要咱们先回来。”
颜莘只略点了点头。若韵见她再无话要问,便行了礼,退了下去。
颜莘见屋里再无人,便拉过舒芷,将手环在他腰上,脸便贴在他小腹上。只觉得他暖暖的身体透过蝉丝精制的外衫,一丝丝地将温度传了过来。
舒芷也不说话,只将手环过颜莘肩膀,静静地任她靠着。耳边却听她闷闷道,“芷儿,还是你好。”
用完晚膳,便有人来报莫玄素送了莫璃过来。
颜莘便简单整理了衣装,迎了出去。
莫玄素是当朝的尚书令,内阁的首辅。她老持成重,作风凌厉果断,是朝里的一把手,也是世宗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颜莘替世宗理政已有几年,每每和她打交道,对她的俯仰城府、老谋深算,常常佩服不已。
颜莘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治学态度、处世之道,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她影响的。颜莘最初刚插手朝政时,三番两次被她毫不留情地挑拣出错处。有时候二人意见相左,颜莘自觉自己并无错处,但时日久了,莫玄素的正确却慢慢显现了出来。好在颜莘虽然最是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能力有质疑,把自己看作书呆子,但她还是十分不甘技不如人的。因此有一段时间拼了命地读各种前人的治世之鉴、理政之道、又精心学习各类可涉及到的天文地理、人文志记,生怕再被别人笑话了去。如今也算是博学多闻,想来今日的成就倒也有很多是拜莫玄素所赐。
所以现在想想,倒有些感激她。
莫玄素一生沉缅于政治,却耽于家务。如今虽已届不惑之年,却仅有莫璃一个儿子,故爱逾珍宝。待字闺中时,任凭上门来求的人踏破了门槛,说得天花乱坠,也丝毫不为所动。一心觉得嫁给了普通人定然委屈,要嫁,也要嫁给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况且,把莫璃嫁给颜莘,也是她的一着计策。
起初她来接莫璃离开太子府,心里愤懑,只觉得从世宗到凌皇后再到颜莘到吟竹,一个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之前便是这样。她起先在打算这盘棋时,便考虑到了吟竹这个最大的敌手,世宗是很喜欢吟竹的。天赐良机吟竹的父亲昌平公主去世了,她便以睹物思人为名,千方百计地怂恿了世宗,将吟竹的母亲调离京城。叫吟竹既无法接近颜莘,又虚耗了他的年龄。待到莫璃不出意外地进了太子府,却又半路杀出了个芮叶,又险些有了身孕。好不容易那个芮叶死了,满指望自己的儿子能爬上太子君的宝座,不料吟竹后来者居上,竟然不经入选侍书,便直接做了太子君。这些她也都忍了,毕竟她自己的亲弟弟德侍君,在宫里的实力远远不如凌皇后。可如今自己的儿子竟然被逐了出府,不仅儿子后半生难熬,更是让自己颜面扫地。
她起先只是一味恼火,气愤得不行。又心疼儿子,便来安慰要他不要在意,等风声过了,她便再想办法把莫璃再嫁出去。
不料几日下来,映入她眼帘的却令她大吃一惊。
莫璃几日来不吃不喝,只是愣愣地躺在榻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到后来只得煎了汤药强灌。但人却飞速地消瘦了下去。
他不仅不再进食,而且也拒绝和任何人说话,包括他母亲。
起初她以为她跟他说话,他不回答是表示同意,或者最起码不反对;后来才发现是因为他根本就无心听她讲话。他也不哭闹,只是那样直直地盯着一个什么东西看,伺候的人有了不是,换作以往,非得大发脾气的事,如今他也不以为然,谁怎么碰他他都不理。他原先的活泼、机灵、热情、开朗,全部不复存在。
她骂他,他也只是听着,不做反驳;她气得掉泪,他也面无表情,恍若不见;最后她恼火的推了他打了他,他也只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竟好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几日下来,莫玄素便怕了。
她恨颜莘,但不代表她可以忽略自己儿子的感受。
在某一个夜晚,她坐在莫璃榻边整整一个时辰,她的儿子也没动一下。直到最后她无奈道,我去求她们,你别再这样了好不好。
她才见到她儿子眼里一滴泪珠潸然而下。
再直到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