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妹就放心了。”
这段路不长,可她们走的极慢,像是要永远继续下去似的。
“娘娘,该上车了。”
转过身,她慢慢拨开如梦的搀扶。
“卿卿……”
“待允之称帝后,让雷厉风辞官。”
含在口中的话突然哽住,如梦望着帘后的精眸一时愣怔。待醒来,那镶云绣凤的滚边已从她的身边淌过。
“为何?”如梦喃喃低问。
踏上的绣鞋微停:“不适合。”
什么?
“到时候姐姐就明白了。”
“那……”她刚要追上,却见送嫁的队伍已经启程,“卿卿呢?”
望着如云的红绸,如梦久久不能言语。
未曾饯别,香尘已隔。
还能再见么,卿卿……
宝马香车雕满路,淡淡的晨光挂在锦缎妆成的树上,举目是俯首的百姓。
十里艳红妆,有谁能嫁的比韩月下风光?
好像,好像有人可以媲美。
她偏头想着,对道边的祝贺与礼拜全然不理。
对了,是她啊。
梦湖之下,她一梦黄粱。五百年前,那个女子嫁的也是同样风光。
合上眼,月下几乎可以看见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
水眠月嫁的绝望,而韩月下却不怅惘。
她蓦然睁目,灿烂朝霞映入眼中,宛如前世的双目哪还有阴影。
果然,命运还是要攥在自己手中啊。
双手握紧、握紧,额上的昙花却在凋零……
她是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由朝门进宫的王后了。
下了凤台,她走在雕龙刻凤的中央王道上。
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半年她连升四级,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开始时她认为允之逼她入朝,只是看上了自己的小聪明。可经历了许多后她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勾起自己对权位的兴趣。
万仞青空下,宫殿巍峨而壮丽。
从十年前他就看出来了吧,她不是一个安于庭院的女子。所以他诱她易钗而弁,任她翻云覆雨,不过是想让她贪恋罢了。若不是因为年幼时的遭遇,她说不定真会落入陷阱,在左右人和被左右之间汲汲营营。
踏入正殿,满朝文武跪伏了一地,御座上的某人早在她步入的那刻站起。
她不疾不徐地走着,心如止水地望向高台。
真可惜啊,允之,破了你的算计。
“云卿。”脚边一声唤,带着压抑的情绪。
她耳力极好,可就算听见又怎样。
元仲,这样对你我都好。
她垂眸走过,忽略了长长裙裾边那只想要攫取却又极力克制的手。
“云卿……”
拾级而上,与面带春风的那人越来越近。不待她走完最后一级,右手就被不容拒绝地握紧。
“终于等你了,呵呵~”带着按捺压抑的声音吹拂在耳边,勾住她的腰,凌翼然带着她睥睨座下,“感觉到了么。”
风牵起两人的衣襟,鼓扬的长袍交织在一起,如此艳丽。
“这就是高处的滋味啊~”五指穿过帽帘,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可是这里还不够高,卿卿你看到了么,天上的浮云终有一天会在你我脚下。”
“允之。”她撇开脸挣出他的掌控,眼中带抹怜悯,“高处不胜寒。”
“你我相依,岂会有寒意?”
他不懂,她叹息。
“今生,我允你一个天下。不论几多红颜,能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
什么时候他才会明白,她不是他的弱水,而他也不能只取这一瓢饮。
……
南风有意绿灯树,星汉西流欲下来。
宫中华灯初放,处处洋溢着喜气。黄袍下的步履有些急,他目带桃花流转出无限风情。
离寝宫愈近,胸口的酒气就愈发浓郁。密密痒痒的酥麻感自肌理弥散到心间。
这样的夜,如此的月,他只浅酌了两杯就已微醺。
急切地,他跨进殿门,下意识地寻找起来。
“允之。”
这一刻,他已沉醉。
深深凝着倚窗赏月的美人,凌翼然迈出沉稳的步子,可微颤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卿卿。”他迷恋地唤着,刚要揽上纤腰,就见月下退到一侧。
“坐。”她主动邀约。
见她如此自然,凌翼然挑了挑眉,眼中带抹玩味:“茶?”
“饮湖烟雨。”她斟了一盏,放在他面前。
“洞房花烛夜品茶,可不是个好主意啊~” 凌翼然瞥了一眼,轻滑诱道。
月下只淡淡一笑,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请。”
看着她悠然品茗,凌翼然不禁虚其双目。
“放心,茶中没有药。”
“即便下了药,你也逃不了。”他轻哧着,嗫了一口,“我道你怎会乖顺出嫁,原来是藏了后招。”他倾身靠近,眷恋地抚上她的面颊,“可就算你处处提防事事算计,我还是如此倾心啊。”
一反常态,月下并没有躲开他的抚摸:“先王驾崩的时候我在。”
“哦?”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应着,执着于她的柔顺。
“你的母妃是被废后害死的,她中的是昙花一现。”
“哼。”凌翼然一撇嘴角,“卿卿,你若想转移注意,就再别说我已经知道的。”
“昙花一现无解,允之也知道?”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手指滑到她的唇边,来回地抚着,“这就是你的后招?让我有点失望啊~”隔着方案,他探过身去,眼中只有那如花樱唇。
“允之可愿解?”
眉头一蹙,他与她近在咫尺。
“子虚乌有的事情。”这样的问题他拒绝。
“如果是真的呢?”
那双眸子太过淡定,看的他一阵心虚:“这不好笑。”
“我同意。”她解下额坠,露出落蕊的昙花,“一点都不好笑。”
他瞠大双目,转瞬却又收起破碎的神情:“哼。”他冷冷笑道,“这招倒让我刮目相看了。”停摆的心跳还没恢复,他下意识地抗拒。
“允之。”她轻轻唤着,露出倾城一笑。
眼中,那朵残花幽幽一颤,仅存的几瓣凋零了其中之一。那般袅娜,好似随风,缱绻的不可思议。
“不……”他捧起那张小脸,恶狠狠地盯着她的额面,“不要再玩这种诡计!”
“还要我笑么。”说着,她又要勾唇,却被他抱得紧紧。
“不要……”耳边声音戚戚,“不要再笑了……卿卿……卿卿……”他绝望地喃着,好似溺水的人抱住圆木,一松手就会丧命。
“放了我吧,允之。”
“不……”
“那,救我?”
长身微僵,连呼吸他都变得极小心。
“不能的,我明白你不能。”轻轻地拍着他,月下难得表现出亲昵,“允之的心中有千山万水,有神鲲天下,你会是最伟大的帝王。”
“卿卿……”
“放了我吧,允之。”
埋首于她的颈窝,凌翼然执着地不愿放手。
先是母妃,再是卿卿,他隐忍了这么久。终于,终于柳暗花明,可为何还是这样的结局?
为何!
凌翼然收紧双臂,早已干涸的泪腺又已丰盈。
为什么……
“允之,先前我因感恩你救了哥哥,而与你并肩。其实,我并不喜欢朝事,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你该告诉我。”他哑哑开口。
“告诉你能改变什么?”
“……”他想开口辩驳,却发现她更了解自己。
“看起来你凡事随我,实际上却处处紧逼。丰云卿因你而死,而韩月下的悲剧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挣出他的怀抱,她目光清浅,看得他有些内疚。
“允之,我不欠你了。”
这一次,反倒是他亏欠了。这般美丽的容颜,如此聪敏的女子,令他辗转反思,唯一可以进驻心底的人儿。
情意再浓,终是一场梦。
他垂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
想起自己的话,凌翼然不由嗤笑。亏他还怨了父王好几年,原来他也不过如此。如今他唯一能胜过父王的,恐怕只剩一途。
“如你所愿。”怎么发出声音,怎么放开双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放你走,卿卿。”
闻言,她欣然。
“不要再笑了。”他偏过身,强迫自己不再看她,“你赢了。”指尖没入掌心。
“允之,最后允我一件事。”
“你说。”
“请对我哥哥留情。”
他猛地回望。
“在你称帝后,给我哥哥、给韩家留条后路,好么?”
“哈哈哈哈~”他含泪笑着,笑得前仰后合。
突地,他止住笑,直勾勾地望着她,好似怎么也望不够:“果然啊……”喉头颤着,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懂我的只有你。”
“允之……”
“我允你。”
“谢谢。”
“城璧。”陡然间,他拔高嗓音。
殿外黑影如织,好似下起了漫天大雨。
“主上。”
“放她走。”
“是。”
“走吧,卿卿。”凌翼然合上眼睛,几乎是在咬牙忍耐,“再晚,我会改变主意。”
“珍重,允之。”
他猛地睁开眼,身侧已空无一人。
举目是高远的苍穹,他独自一人望了很久。不知望到什么时候,他苦笑着撩袍坐下,一口一口品着冷茶。
今夜,杯中的月光如此醇美,却醉不了他。
“不如不遇倾城色。”
思想的空间,不断减少着文字。
原来,有种寂寞叫做成全。
……
月下沉吟,念谁?谁念?
如今,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而她却有些情怯。
二十念名为一瞬倾,二十瞬名为一弹指。(《摩诃僧祗律》)
偷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恍然一梦,如过千年。
月迷津渡,徘徊的男子终于发现了她。紧紧相拥,这一刻她的温婉有了归宿。
“修远。”她笑有深意,道的决绝,“如今我只有你了。”
双手穿入她的发间,夜景阑疼惜地吻着,轻柔的唇像是要将她印在心底。
夜风摇曳着青荇,揉碎了一泓碧水。岸边,两人相偎相依,好似神仙眷侣。
老迈的船家摇了一声橹,似在催促。她黯然神伤,已到分别时候。
“放心了吧。”抬起头,她装出轻松随意。
凤眸弯弯,泻了一地春色。
昨夜虽不知她有何打算,可既然她如此笃定,他就绝不怀疑。天不亮,他就站在这桃花渡边。
最终,她来了,没让他苦等。
“修远,该上船了。”
按着计划,今夜会和后他们同时出发,他溯流而上去往眠州,而她乘舟而下回到渔村——那个他们相约共度余生的地方。
“托付完我就回来。”隔着刘海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他道的轻轻。
“路上别急,我会在家等你。”垂下头,她不敢看他。
“嗯。”一个家字吹起眼中春波,那双凤眸荡着漾着,情澜微动好似永不止息。
默默无言,挽手走到水边。微风掀起轻浪,小船一起一伏在波心荡漾。
“你先走。”月下将他推到船上。
“卿卿。”
“看着你走我才安心。”她垂着眸子,眼中已酿出水意。
“不出五日我就回来。”感受到她的眷恋,心口溢出甜蜜,夜景阑轻声哄着,声音低柔而缠绵。
“嗯。”攥紧他的衣襟,月下哽咽难语。
“然后再不分开。”
“嗯……”她咬着唇,将锥心之痛生生压抑。
夜景阑叹了声,将她抱上了紧邻的小舟:“一起。”
“能不能……”她抬起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不要别离?”
新月般美丽的眼睛盛满了哀伤,看得他一阵心惊。
恰时,江风张狂起来,吹散了沉淀一天的风尘。迷了眼他一时看不清,只觉脚下一晃,小舟像是被人有意推开,怀中顿感空虚。
“卿卿!”迎风,夜景阑瞠目找寻。
渐远的小舟,他朝东,她往西。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就这么两两对望。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修远!”她按着刘海,站在船舷上,“如果你回家找不到我,那我一定是迷路了!”
“什么!”风太狂,他听得断断续续。
“迷路了,你要来找我!”她一遍一遍地喊着,伴着发间清啸的凤鸣。
“卿卿!”没多想他便飞到岸边,追着那盏渔火御风狂行。
“一定要来找我!”
红嫁衣鼓扬在夜色中,那叶扁舟乘风而下,转瞬已消失在天际。
可即便如此,那道夜影依然苦苦追寻,一路向西。
弄帆西风恶,碎月水无情。
她躺在船舷上,江风撩开她的额发,吹落了最后一瓣昙花。
“谢师傅成全。”清雅的秀眸渐渐无神。
老迈的渔夫摘下斗笠,露出悲恸的双眼。
一滴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脸上。她茫然地望着天空,火红的嫁衣铺散在身侧,绚烂的似要将生命燃尽。
“下雨了。”她轻喟。
“是……”风怀瑾的声音有些哑,垂下的老目聚满水汽。
孩子,是你看不见了。
“师傅,我们要去哪儿?”她极慢极慢地眨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幻海,了无说那里是你的福地。”
“福地啊……”她笑得极美,天上秀丽月华也比不上万分之一,“在我醒来之前,可不能让他找到。”
“嗯,师傅答应你。”。
修远,修远……
她的……良人啊……
满天星子融于春泓,最终化为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
你若迷路了,我会寻寻觅觅。日日夜夜,只为找回你,
而我会为你活下去,岁岁年年,永不放弃。
(第三卷 完)
典尽春衣画流年
啸叫,尖唳,黑色的阴风在身侧盘旋。
七月初一,百鬼夜行。
她看着身侧面目狰狞的鬼部八众,心底无怖无惧,只有浓烈如酒的情意。
修远……
穿行在鬼众之间,她奋力向人间跑去。
不知是跑得太快太急还是心生幻想,呼啸的阴风扭曲了周围的光景。身侧的影像如调色盘般转动、融合,而后凝结成……
“生生……世世……与……君绝。”
苍凉的泪,凄然的容颜,这是梦中的水眠月,抑或是五百年前的她。
“我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戴着棒球帽的女孩笑得清淡,“更何况,爸爸、妈妈、阿姨还有叔叔对我都很好。”
微笑溢出无尽落寞,前世她是那么那么那么地渴盼亲情啊。
而后,二世为人的她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情感。可几乎是同时,她便明白了幸福最易破碎的道理……
“将军寡不敌众,被逼上陨山,抱着夫人……跳崖了……”
“不可能……不可能……”
“爹!娘!”
吼声不绝回荡在此后十年的梦中,原以为仇恨是她今后的唯一,不想蓦然回首却遇见了……
“卿卿。”
这弯弯生春的凤眸啊。
两侧的光影凝结成了生命的轨迹,她迎风跑着,跑过她的前世,追逐她的今生。
不觉间,泪已冰凉。
过去的她可以为许多人舍弃性命,而如今却只会为一个人而活下去。
只为那个人啊……
柔软的唇瓣如花微绽,秀眸清湛透出难以言语的坚定。
一定要活下去。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天地,在这个月里阴阳两界的结界大开。
“嗯!香味儿啊。”夜行的队伍里,食香鬼兴奋地舔了舔青紫色的唇。
明明是莲香却又不似往日吃过的那种,那种清圣的味道真让她胃口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