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娴-流波上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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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娴-流波上的舞-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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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近来工作很顺利。”他说。

  原来她在他身上造的工程已经有人看出来了。

  那天下午,他怀着盛放的雏菊,本来是要送给她的。看到了她,他忽然缺乏了勇气,把花转送给罗贝利。

  他自问已经努力把爱藏得很深很深的了。

  他自以为可以。

  过了几天,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语调轻松的问她:

  “这个星期天还去打棒球吗?”

  “当然了!”她愉快的说。

  他快乐得难以形容。

  那个星期天,他在海边的公园里等她。他本来担心她出现时大家会有一点儿隔膜。然而,当她来到,他只觉得心头温暖。

  那天,她击中了他发出的一球。那一球,横过蔚蓝的天空,飞过他的头顶,很久之后,才优美地降落在远处的草地上。

  她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漂亮的一球。她兴奋地在草地上跑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跟前喘着大气。

  他凝视着她那漂亮而傻气的脸蛋,深深地着迷。他伸出双手,想把她抱入怀里。可是,半途之中,他忽然缺乏了勇气。双手已经伸了出来,缩回去会显得太突兀,他只好临时改变动作。他一只手捉住自己另一只手,十指紧扣,在空中停顿了二分一秒之后,他情急智生,跟她说:

  “恭喜!恭喜!”

  为了证明自己本来就是想做这个恭贺的动作,他重复了一遍:

  “恭喜!恭喜!这一球实在打得好!”

  “谢谢!”她的笑容僵住了,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古怪。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满脸通红,表情极其诙谐。太糟糕了!他竟然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在公园里,向她拜年。

  他这一辈子,从没试过如此的怯懦。

  他很快又原谅了自己。他并不是怯懦,他只是不想破坏她的幸福。

  他不想要她做任何痛苦的抉择。

  他和她做一辈子的朋友就好了。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失去她。

  暗恋是神圣的,要以对方的幸福为依归。如果有痛楚,也该留给自己。

  4

  于曼之双手托着头,眼望前方。她觉得李维扬那天在公园里的行为实在太古怪了。他满脸通红,硬生生地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向她说了四次“恭喜”。那并不像平时的他。

  “曼之,你在想什么?”罗贝利站在她跟前。

  她抬起头,笑笑说:“喔,没什么。”

  “我要出去一下,今天大概不回来了。”罗贝利说。

  外面下着微雨,她发现罗贝利忘记带雨伞。她连忙拿起雨伞跑出去,想把雨伞交给她。她看见斜路下面有一个男人撑着雨伞在等罗贝利。罗贝利走到他的雨伞下面,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

  她见过那个男人,他叫林约民,来过店里几次。罗贝利给他们介绍过。林约民是在广告公司工作的,年纪和罗贝利差不多。他们看来像老朋友,他好几次来接她出去吃午饭和接她下班,然而,总是在韩格立出了门的时候他才会来。后来有一天,朱玛雅也跟于曼之提起林约民。

  “有一个男人陪罗贝利来过古董店两次,但不是她丈夫。”

  朱玛雅说的那个男人,正是林约民。

  “他们不像只是好朋友那么简单。”朱玛雅说。

  “不是好朋友又是什么。”

  “像是情人。”

  “情人?不可能的,她和韩格立很恩爱,而且,她现在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呢!”

  “在感情的世界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朱玛雅笑笑说,“也许他们是一对旧情人吧!虽然她已经结婚了,而且快要生孩子,但他对她仍然很好。这样的故事也很美丽啊!”

  “那是你跟冯致行的故事。”

  “不一样的。我并没有怀着丈夫的孩子。假如我也有丈夫,也许还比较公平一点。”

  “你打算一直偷情下去吗?”

  “这也不错啊!男人最疼情妇了。因为他无法给她名分。我知道他最爱的是我。”

  “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一定爱我比那个女人多很多,如果他也有爱过她的话。我要这样相信,才可以继续爱下去,否则,你以为我疯了吗?”朱玛雅哈哈的笑了起来。

  于曼之看着她,她就半躺在一张古董床上。她这天涂了鲜艳的口红和蔻丹,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抖,真像有点疯。她是一个从历史里走出来,为一段无可救药的爱情而发疯的女人。她也许愿意发疯一辈子疯,只要她爱的那个男人今生今世最爱是她。

  爱情里的障碍,偏偏使爱情更吸引。

  在那个世界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5

  后来有一天晚上,于曼之跟朱玛雅吃饭,那天,是冯致行的生日。

  冯致行生日这一天,是要留给他太太的。去年如是,今年如是,将来也如是。

  “曼之,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朱玛雅问。

  于曼之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你有一个会和你结婚的男朋友啊。”

  “可是,他并不在我身边——”

  “是的。他就在我身边。除了每年这一天和每次见面看着他回家的那一瞬间,我都是幸福的。”

  “你用什么来爱冯致行?”

  朱玛雅挨在椅子上,微笑着说:“我用四十七公斤来爱他。”

  “四十七公斤?”

  “四十七公斤是我的体重。我的眼、耳、口、鼻、四肢、血肉和骨头加起来,这就是我的四十七公斤。我用我整个人来爱他。”

  “那就是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发觉,我是用意志来爱着乐生。我知道我要爱他,我答应过会等他。”

  “爱,也是一种意志。”

  “是的,但用意志去爱,又是另一回事。一段爱情,不应该是建筑在意志之上的。我宁愿它是建筑在遗憾之上。我不是用意志去爱一个人。我的意志叫我不要去爱他,可是我却身不由已。”

  她猛然想起那天跟李维扬打棒球的情景。她击出很漂亮的一球,兴奋得在草地上乱跑,最后,停在他跟前,喘着大气。

  他凝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有七天没见面了。刚过去的星期天,她因为妒忌他把雏菊送给罗贝利,所以赌气说没空不去打球了。从那天到今天,七日的思念和等待,折磨着这两个人,同时又把他们推向对方。

  他向她伸出的双手,忽然又互相紧扣起来,连续跟她说了四次“恭喜”,他的表情很诙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虽然他努力表现得极其自然,可是,她知道他本来是想抱她的。

  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万分失望。

  横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七天的思念和等待,而是七年的遗憾。她已经有一个七年的男朋友了。

  因为没有被他抱而感到失望,已经是对乐生的背叛了。日复一日,她把自己的感情压抑下去。她用她整个人的意志去爱乐生。她不知道她的意志什么时候会崩溃。

  朱玛雅拿起面前的酒杯,泪眼汪汪的说:

  “祝我爱的人今天生日快乐!”

  她把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光,又说:“我真的想知道他今天在哪里庆祝生日。”

  “知道了又怎样?”

  “知道了他在哪一家餐厅庆祝生日的话,我会躲在餐厅外面,从门缝里偷偷的祝福他。也许,还会为他唱一支生日歌。”她惨然地笑笑。

  “你恨他吗?”

  “当然了!”她点了点头笑着说:“我爱到有点恨他!”

  两个人格格的大笑起来。

  “但是我真的喜欢跟他做爱啊!”朱玛雅脸上带着微笑说,“男人在情妇的床上是特别卖力的。”

  于曼之哈哈的大笑。

  “我是说真的!”朱玛雅醉醺醺的说,“他会尝试各种极其困难的姿势来满足我,又会跟我说许多悄悄话。我常常故意的咬他,在他身上留下齿痕。我是真的恨他,恨他带给我的痛苦。愈是恨他,我愈想把他吞进肚子里,永远藏在我的子宫里面,不许其他女人碰他。没有恨的性,是无法登峰造极的。”

  于曼之笑了很久很久,说: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登峰造极’来形容自己的性生活!对不起,真的很好笑!”

  “没关系!”朱玛雅用手支着头,喝了一口酒,说:“没有恨的爱,是很难想像的。”

  6

  凌晨十二点半,餐厅打烊了。于曼之准备结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把钱包遗留在油画店里。送了朱玛雅回家之后,她去油画店拿钱包。

  当她推门进去油画店时,她看到小花园里面有光。她觉得奇怪,这么晚了,有谁会在这里?她走近花园,看见林约民坐在那张长条木椅子上,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的罗贝利坐在林约民的膝盖上。她一条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另一条手臂像钟摆一样,快乐地摇摆,他们像一双幸福的情人,在月光下面谈心。

  罗贝利首先看到了她,连忙尴尬地站起来。林约民也立刻端端正正的坐着。

  “对不起!我回来拿钱包。”她尴尬得不敢多留片刻,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找到钱包之后,匆匆离开油画店。

  接着的那几天,她和罗贝利就当作没事发生那样。面对这么尴尬的处境,当作没事发生,大概是最好的方法了。

  又过了几天,货车把一批油画送来。她、罗贝利和杜玫丽三个人花了大半天在整理那些画。傍晚时分,杜玫丽先下班了,剩下她们两个。

  “贝利,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好了。”她说。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觉得累。”罗贝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望着正蹲在地上整理油画的于曼之,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劲?”

  “嗯?”于曼之转过身子去望着罗贝利。

  “背着丈夫跟另一个男人愉情——”

  “不,我没有这样想。”

  “为什么?你不觉得像我这种人,真是很不堪吗?”

  “贝利,你的人很好。”于曼之由衷的说。的确,她并没有觉得罗贝利差劲。她只是想不通,她和韩格立那么恩爱,为什么还能够容得下另一个男人?

  “以前,我并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现在我才开始相信。”罗贝利说。

  “你两个都爱?”

  “是的。”

  “为什么可以?我不认为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

  “在他们两个面前,我是两个不同的人。跟韩格立一起,我是被照顾的,就像父亲和女儿那样。跟林约民一起的时候,我们常常吵嘴,但很快又和好。我们像兄妹那样。”

  “你有想过跟林约民一起吗?”

  罗贝利摇摇头说:“他已经结婚了。”

  “那么,你们——”于曼之望了望罗贝利的肚子。

  “哦——”罗贝利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笑笑说:“是韩格立的。”顿了顿,她又说:“即使林约民没有结婚,我想,我也不会为他离婚。”

  “为什么?”

  “他是个没有计划的人,粗心大意,不会照顾自己,更不会照顾别人。他太孩子气了。孩子气是可爱的,却也令人担心。我常常怀疑他能不能永远照顾我和爱我。他好像什么也不担心。他也许不需倚靠些什么,但我必须倚靠些什么。他是一个好情人和好朋友,却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丈夫是个可以令我完全放心的人。”

  “你爱他们的程度,难道是一样深的吗?总会有一点分别吧?”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是三个人之中最自私的,我最爱的是我自己。”罗贝利搬来一张矮一点的凳,把腿搁在上面。她想按摩一下那双因怀孕而浮肿的腿肚,可是,那个大肚子把她顶住。

  “我来帮你。”于曼之替她按摩。

  “谢谢你。”

  “我三年前认识林约民。那个时候,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如同所有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一样,我开始怕老。跟林约民一起,也许是我要证实一下自己的魅力吧。有一个条件很好的男人喜欢我,那就证明我还是有吸引力的。”她苦笑了一下,为自己的自私而笑。

  “到了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楚我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还是真的爱着他。或者是两者都有吧。当你也过了三十岁,你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你还相信爱情吗?”

  “当然相信。”

  “既然那么爱一个人,为什么又可以背叛他?”

  “背叛他,也是因为另一段爱情。”

  “你有内疚吗?”

  “我每天都在自责之中度过。”罗贝利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不想要小孩子。一天,韩格立在家里那张沙发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静静的望着他。

  他睡得很甜。比起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老了一点,岁月是无情的,他会一天比一天年老。那一瞬间,我决定要为他生一个孩子。”

  “假如韩格立知道了你和林约民的事,他会怎样?”

  “他也许不会跟我离婚,但他一定不会再像现在那么爱我了。没有了他的爱,日子简直难以想像。”她微笑叹息。

  这不是很矛盾吗?她既然那么害怕失去韩格立的爱,却仍然去冒险。也许,她害怕老去,比害怕失去丈夫的爱更为严重。她同时扮演着女儿、妹妹和情人的角色,也即将扮演母亲的角色。她一人分演四角,只因害怕青春消逝。

  “真的可以爱两个人吗?”她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等分量地爱两个人。

  “当然可以,因为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罗贝利说。

  她同时爱着他们。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假使两个人加起来,便是最完美的;遗憾的是,他们是两个人。她摘取他们最完美的部分来爱。这样的爱情,是最幸福圆满的。

  7

  肚里的孩子不停踢她,罗贝利痛不得已,只好站起来走走。

  于曼之把最后一幅油画从木箱里拿出来。她拆开包着油画的那一张纸,看到了整幅画。

  “这幅画好漂亮!”她想起了一个人。

  “是的,好漂亮。”罗贝利站在她身后说。

  “李维扬该来看看这幅画。”她在心里沉吟。

  第二天,于曼之打了一通电话给李维扬,问他可不可以来油画店一趟。他在电话那一头欣然答应,但表示可能要晚一点来,因为他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

  “没关系,我等你。”她说。

  傍晚时分,杜玫丽先下班了。罗贝利也走了。她一个人,坐在后面的小花园里。今天下午的天气很热,到了晚上,又变得凉快了。一轮皓月悬挂在清空上。

  波士顿的月色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已经记不起那里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了。她曾经多么渴望看到波士顿的天空。如今却记不起那种蓝色是哪一种蓝。

  几天之前,她打电话给谢乐生,告诉他,她这个暑假不能过去他那边。

  “为什么?”他有点儿不高兴。

  “老板娘要生孩子,我走不开。”

  她希望他会说:

  “那么我回来吧!”

  可是,他并没有这样说。

  大家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终于问:

  “你可以回来吗?”

  “不行。这个暑假我要跟教授一起工作。在众多学生之中,他只挑选了几个,我是其中一个,而且是唯一的中国人。这个机会我不能放弃。他是很有名气的教授。”他说。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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