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眼睛像是骷髅的眼洞,而雪白的肤色如同经久不见阳光的僵尸。
只听这白衣童子朗朗道,“以春天的第一颗细雨,夏日的第一声虫鸣,秋夜的第一缕月光,冬至的第一朵雪花,再加上情人的一滴泪与一滴血,酿制而成。怎么会不是好酒?”
他这样说着,朝着我古怪地笑了起来。
我的心猛地一惊。
——情人的一滴泪与一滴血。
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悟空却一脸若无其事,他笑嘻嘻看着白衣童子。
“此酒可有名字?”
“穿肠。” 白衣童子道。
“酒名穿肠。”
“酒穿肠,泪相思。”
“哦。”悟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如此珍贵的酒,替我谢谢你家主人。”
白衣童子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这酒不是给你的。”
悟空挠挠脑袋,不以为意地笑笑。
“哦,对了。”他又看了白衣童子一眼,“我总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那童子冷笑起来,“既然从未见过,怎么知道像不像呢?”
他不再理睬悟空,径直走到我面前。
“小白姑娘,我家主人想见你一面。”
“你家主人是?”我寻思着。
“这边请。”他微微弯下腰。
一顶轿子无声无息出现。
“可是——”我还在犹豫。
白衣童子面无表情道,“如果小白姑娘肯去,我家主人愿为刹夏姑娘解去诅咒。”
“而且,你也不会死了。”
“你家主人可以解去诅咒?!”我惊讶地盯着他。
白衣童子点点头。
我咬咬牙,横下心钻进那轿子中。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
“等等,小白!”
刹夏急切叫住我,“不能去,太危险了。”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冲她一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再说,我还有小黑呢。”
她依然一脸担忧。
“可以走了吗?”白衣童子问我。
我点点头。
他把手搭在了轿子上。
然后那轿子就飞了起来。
眼看着就要飞出宫殿了,悟空却突然拍了一下脑袋。
“哦,我知道你像谁了。”
他悠闲地看向那白衣童子,声音不大却每个人都能听见。
“你像小天。”
小天?
轿身似有微微震动。
我的思绪一下退回到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那几百年。
忧伤自责的小桃,寂寞等待的小天。
打开了的黑暗欲界之门。
以及,最后佛祖手上那一枝桃花。
……
“小桃,我们来了。”我不觉喃喃道,“我们来救你了。”
“很快,我们就到西天了。”
想起悟空刚才说的话,我偷偷撩开轿帘,看了那童子一眼。
他有一张苍白而淡漠的脸。
那样的一张脸,仿佛从来不曾哭过也不曾笑过,不曾希望过也不曾绝望过。
似乎这世间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然而他的眼珠却是很黑,黑得望不到底,黑得有如一口深深的,寒气浸人的古井。
那分明是一张死人的脸。
“小白,小白。”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在轻轻唤我。
“谁?”我疑惑地四下张望,却没看到任何人影。
“我在这里呢。”那声音答道。
然后,一只很小,很小,很小的猴子从我袖口中钻了出来。
那么小,不足我手掌,小小的眼与眉,长得和悟空一模一样。
“天哪!”我轻呼起来,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天哪,好可爱啊你。”
那小猴子哼哼唧唧挣扎道:“不要乱摸,不要乱摸,我是来转告悟空的话给你。”
“悟空?他要你转告什么?”我饶有兴致的拨弄着他脑袋上幼小的黄毛。
“唔。”小猴子脸色奇差地双手挡住脑门,“我这毛可不够你做棉袄的。”
“悟空就要你转告这个?”我开始拉扯他小小的脸。
“唔唔,当然不是。”他费劲地说着话,“悟空他叫我告诉你,站在原地不要动。”
站在原地不要动?
我呆了一呆,旋即轻轻笑起来。
布金禅院那一晚,悟空温柔的语气我至今还记得。
——小白,以后,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就好了。
——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来做。
轿子停了下来。
“到了。”白衣童子掀开轿帘。
我把一根猴毛珍惜地放入怀中。
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二十九)
朱红大门,莲花门环。
长长的走廊。
走廊旁一池安静春水,碧绿温润。
一弯小桥。
一处亭。
一张石桌。
一壶茶。
白衣童子颔首道:“请姑娘先在这里坐一下,我这就去请主人出来。”
于是我便一个人留在了亭中。
这是一个很安静很安静的亭,静得几乎可以听到池水缓缓流动的声音。
波光粼粼。光与影不动声色地变换。几片花瓣轻轻落在水面上。
我趴在亭边,兀自看着那池水发呆。
水面清澈明净,倒映蓝天,白云,长廊,石亭。
我漫无目的地移动着目光。
咦?等等,那是什么?
水里面有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一幅一幅,色彩缤纷,好似画卷。
我纳闷,顺着倒影的方向找上去,然后就看见了那东西。
那的确是画卷。
刻在亭顶的画卷。
于是我轻轻地飞了上去。
悬浮在画卷前面。
画卷从右至左。
一个眼神清澈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扶起一株衰弱小草。
一个江南少女对一少年嫣然而笑。
……
那些画中的人是如此鲜活,似乎可以听到他们窃窃的耳语,感觉到他们轻微的呼吸。
我静静地看。
那些逝去的流年,那些美好的过往。
那些杏花与疏影,暗夜里明亮微笑的眼睛。
到了最后,不过是那个人的一滴泪与那一滴血,仓卒收场。
接下来,归不得山上,一株小草安静地化为人形。
然后便是石破天惊,悟空出世。
血池汪洋血莲开,魔帝降生。
继续往下看。
五指山下五百年。
小桃,生生,青荇,共工。
十媚,修罗……
九九八十一难。
我们经过的每一难,画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直记载到刹夏这里。
接下去便是一幅一幅的空白了。
然而画卷并没有完,最边上居然还有一幅画。
望着那幅画,我心跳突然加快。
为什么那里还会有画?
那会是怎样的一幅画?
画里面,会不会预示了我们最终的结局?
我按捺着紧张的心情,迟疑着,慢慢向它移近。
(三十)
“莫离。”背后突然传来沉静的声音。
我身形一震,手脚顷刻间冰冰凉凉。
一颗心仿佛马上就要跳出喉咙口。
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从未想过宿命会以如此方式与我仓促相遇。
而我,原本以为它漫长得可以让我暂时忽视掉。
然而它来了。
它把佛带到了我的面前来。
我的手紧紧攥成拳头,上下牙齿不住磕击。
——不要怕,不要怕……
——站在原地不要动,不要动。
我在心中默念。
然后我艰难地转过身。
(三十一)
佛祖正从桥上走过来。
笑容温和落寞,宽大青衣随风飘飘。
而在他的脚下,莲花次第盛开。
左边,是洁白胜雪的白莲。
右边,是殷红似血的血莲。
我的心在胸腔里跳得更快,手也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
我敢肯定那时我的脸色一定变了。
“你——”我迟疑着。
“今天天色很好。”佛静静道。
“嗯,对,很好。”我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他看着我,温柔地笑起来:“那么你呢?莫离,你过得可好?”
“还,好吧。”我僵直着身子,讷讷道。
“西行,不辛苦吧?”
“不辛苦。”我摇摇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是有悟——”
佛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黯然。
我咬着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我只是静静看着面前那张寂寞的脸,慢慢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是小白,不是莫离。”
风过池面。
水纹起。
落花纷飞。
“你呢,你现在过得可好?”
我打破这沉默。
他轻轻地笑了,“不好。”
“莫离,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他温和的脸上竟也有了忧伤。
会让人心碎的忧伤。
他是谁?
他是佛祖。
西方极乐世界的佛祖。
高高在上的佛祖。
悲天悯人的佛祖。
可是他那张忧伤着微笑的脸,却和几千年前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莫离,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不管你是人是魔,我爱你。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来伤害你。
——莫离。
我的心像是突然被狠狠捅了一刀。
既是微笑,为何还要忧伤?
所有的幸福都像指尖沙,一点一滴从手中溜走。
最终剩下的只有回忆。
我拼命忍住眼泪,“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过得不好?”
“你不可以过得不好。”
隔着泪眼,我仿佛又看见了千年前的他。
清澈眼睛,温柔笑容。
那就是我的良人,我曾经用尽生命去爱的人。
那个人,
他的名字叫,释心。
(三十二)
天色渐渐暗下去。
夜色漠漠。
风吹一阵停一阵。
慢慢地,下起了小雨。
夜雨总是令人愁,尤其是在今夜。
长长的走廊,深深的池水,无声无息落下的雨。
淡淡的茶香,微弱的烛光,面前那个落寞的人。
他看着亭外的雨,我看着雨下的池。
曾经相爱过的两个人再次见面,居然相对无语。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莫离,”他静静看着那雨丝,低低唤我道。
“你还记得以前吗?”
烛火忽然跳动了一下。
他微笑起来,“我记得有一夜,我佯作睡着,你轻轻摸着我的脸,静静道,
——释心,你可愿意与我一起留守在这人间?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我宁愿毁了你。
——然后,我和你,我们两个,一起下地狱。
他转过脸看着我,“记得那些话吗?”
“记得。”我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原来你没有睡着,那时我可有吓到你?”
“当然吓到了。”他微笑,“我一直以为我娶的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可是没想到居然是一只妖孽。”
我难堪地别过头。
他却静静地笑起来,“可是,莫离,现在我已经在地狱了。”
“莫离,你,还愿意到我身边来吗?”
我看着他温和清秀的脸,那是我曾经拼尽一生力气去爱的人。
如果,他不曾成佛。
如果,他早点说出这句话。
如果,莫离没有失去记忆,小白也不曾遇见悟空。
如果……
可惜世间并无如果。
我强忍住眼中泪水,“对不起。”
对不起。
这真是世间最悲哀的三个字。
未来有无数种可能,但命运只安排一种与你相遇。
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幸福。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声叹息。
这个时候,除了对不起,我们已无话可说。
这时他却笑了起来;奇异而忧伤。
“真好。”他说道,“这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却是最好的答案。”
(三十三)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静静道:“以前我不愿意放你走,结果你死去,我痛苦。”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依然是佛。
寂寞的佛。
冷静的佛。
为了众生舍弃自己的佛。
“是吗?”我苦涩地笑起来。
他终于肯放手了。
虽然迟了六百年。
但为什么,心里会有微微的疼痛。
那一定不是我的心,那一定是莫离的心在痛。
可是,莫离的心不就是我的心吗?
转过脸,微微仰起头。
这样子,泪水就不会流出来。
悟空是这么告诉我的。
烛火微微跳动。亭内光影昏黄。
“莫离。”
佛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来。
他在微笑。
那般明亮眼睛,甜蜜笑容。
分明就是释心。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抚摸他的脸颊。
手抬到半空中,却又无力垂下。
人生若是,只如初见。
“莫离。”
他微笑,依然是那种奇异而悲伤的微笑。
“请你杀了我,莫离。”
烛火突然熄灭。
黑暗中我愕然的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了泪水。
(三十四)
“原来已经燃到尽头了。”
佛轻轻地说,又点亮了另外一只蜡烛。
烛光下,他一脸安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释——心。”我犹豫着用这个名字叫他,站了起来。
突然腿一软,猛地跌坐回石凳上。
这时我才发现我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稳,身上也在不停地轻微发抖。
“释心,我要回去了。”
我再次站起来,开始往外走。
“莫离。”
他在我背后,语气沉静。
“你这样算是逃避吗?”
我焦躁地摇摇手,“我要回去了,我现在很累。”
“莫离!”他加重语气。
我停住脚步。抬起头。
吸气吸气吸气。可是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蓦然转过身,对着他大吼道,“我不会杀你的!”
“我不想你死,我不愿你死,你明不明白!”
他轻轻叹息。
“莫离,我已时日无多。”
“只有你,才能杀得了我。”
“只有我爱的人,才能杀得了我。”
(三十五)
“时日无多?”我怔住,“为什么?”
佛微笑,走到亭外,“你看。”
池水中的白莲正在惊心动魄地枯萎,死去。
取而代之,是大片大片妖艳盛开的血莲花。
池水都似尽成红色。
而佛的倒影,在池水里,是一个带了面具的男子。
白色的面具,眼角斜斜挑一抹深红。
“魔帝。”我喃喃出声。
佛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倒影,慢慢道:“对,魔帝。”
“魔帝就是我的心魔。”
“莫离,是不是很可笑?我这颗通透的佛心最终没能战胜那颗爱你的魔心……”
我咬住下唇不说话,
那水中倒影的眼睛却似乎在笑。
那么温柔的笑意,似乎眼中落进了月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喃喃。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
“你死后的那六百年,我几乎都已完全将你忘记。”
“每天每天,平静地活着,平静地普渡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