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了它!”阎王急促的声音响起。
我大梦方醒般抽回目光,迟疑松手。
掌心仍有微微的温热,突然觉得有一点悲伤。
不断斧,不断斧,自古唯有情苦;不断不断,到了最后是不是不得不断?
不断斧,回去嗔海吧,不要再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它往下落。
落下去后,一切归于平静,魔帝说不定也会死心。
断了就是断了,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叫“不断”,以为能留住什么?
不断斧还在往下落。
我却决绝转身,不想再看下去。
突然一个不稳。
原本茫然的八戒竟打开我的手臂,飞身而下!
终于在不断斧落水的一刹那接住了它。
然后他转身,看着我,喃喃道:“对不起,小白,我需要它。”
他眼神朦胧,笑容迷茫。
我心中一紧,八戒显然还没清醒过来。
然而时间不等人,月亮已经开始慢慢偏移,分开的海水也渐渐合拢,此时若不封印了不断斧,
以后就怕再也封印不了了。
但现在跟八戒说什么都没用,他的心智已经迷乱,唯有与他硬拼。
我虚晃一招,闪到八戒右边,劈手去夺那斧。
八戒虽然茫然,反应却不慢,他的手动了。
右手
右手里握的正是不断斧!
我大惊,才见识过它的厉害,自然是不敢怠慢,抽身飞快跳开,那抹黑色虚虚划过空中。
用手捂了胸,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移开手,手上一片洁净,并无血污。
看来是我福大命大逃过此劫了。
于是松口气,正想笑笑,胸前突然巨痛,一股血陡然喷出!
大量的血不停地喷,喷到高空,落下来闪寺
我用手紧紧地按,却毫无济事,那血就有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原来人体内可以有这么多血么?
意识渐渐模糊,眼皮也慢慢重了。
依稀看见空中那道金色的光陡然抽离出淡青色的光,然后对上一双饱含震惊的黑色瞳仁。
那黑色瞳仁又迅速转红,红得如同被血所浸染。
“不!”我听见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
这声音,是悟空。
这血色眸子,也是悟空的吧。
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呢,我用力地想,可是脑袋却越来越晕眩。
身体也开始慢慢地往下倒,往下坠落。
空气轻柔地掠过我身体。
落,往下落。
突然被抱住,紧紧靠在一个冰凉的胸膛上。
冰冰凉,急剧起伏。
用力抬起头,看见悟空鲜红的眼。
眼里满是震惊与痛楚。
想起来了,那般痛楚表情,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在五指山下见过,是夜月光如水如轻愁。
“悟空。”我伸出手去,想抚摸他的眼,抚摸他眼中的悲伤。
他慢慢抓住我的手,脸上露出了决绝的表情。
然后他就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四溅。
“悟空,你——”我惊呼,嘴却被他的手腕堵住。
腥甜的血落了满口满脸。
咳,咳,我被呛到咳嗽,拼命扭头想要逃开。
悟空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把手腕牢牢按在我嘴上,鲜血汩汩流入。
好难受,身体里面好像有把火在烧。
悟空的脸上露出奇异而悲伤的微笑。
他说:“小白,对不起,你当不了神仙了。”
我陡然停止挣扎,楞楞看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这血么?我不要喝我不要喝,放开我,我不要成妖我不要。
但我无法说话,眼睛里滚出大滴大滴泪珠。
悟空看着我,悲伤地笑。
然后他就低下头,朝我额上轻轻吻了下来。
那一刻天地静止,时间都无法再流动!
那一刻仿佛沧海都已尽成桑田。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直视我的眼,坚定道:“从此以后,我不死,你不死!”
从此以后,我不死,你不死。
我呆呆看着他,他的脸好苍白,是因为失血过多吗?
抬手,慢慢抚摸他的脸。
他把脸靠在我手上,闭上眼睛。
“小白,你会恨我吗?”
会恨吗?我不知道,也许这原本就是我的劫数。
成妖的劫数吧。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无法预料或者不想接受的事发生。
既然逃不掉,就去面对吧。
笑笑,突然变掌为捏,用力拉开他的脸。
“哼哼,大意了吧,被我捏到脸了吧,哼哼,看我今天不一雪前耻,把你捏成个包子。”我虚弱又气喘吁吁地说道。
悟空诧异睁开眼,眼底的红色迅速淡去。
他的眼睛又变黑了,又变得懒洋洋的了,懒洋洋的笑意……
悟空又变回悟空了。
他讥诮地说:“恢复了体力就快下来,你不知道你重得跟猪似的吗?”
“就不下来就不下来。”我用左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耍赖。
“你们闹够了吧。”耳边突然传来魔帝低沉的声音。
我的头轰然一响,天哪,我完全忘了还有个魔帝在旁边。
悟空抱着我转身,正正对上魔帝。
魔帝微微地笑:“刚才,我完全可以杀了你们的。”
“不,你不敢。”悟空懒洋洋地说,“你若杀了小白,不断斧就会断了你。”
不断斧,跟不断斧又有什么关系?
我诧异地盯着悟空,发现他已低下头来,很无奈地看着我。
“喂,我说小白,你这样拉着我的脸,我说话很吃力耶。”
(二十二)
〃不断斧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好奇地问悟空。
悟空笑嘻嘻地看着我,叹口气,突然手一松
我顿时直直往下坠去。
大惊,提气,浮在空中,恼羞成怒大吼:〃死猴子,你……〃
他轻描淡写道:〃瞧,你不已经没事了吗?〃
突然一惊,不敢置信看向他脸。
漫不经心,悟空脸上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这世间有哪般东西入得他眼。
刚刚,真的有人对我说,
你不死,我不死吗?
心中突地茫茫然。
是的,茫茫然。
好像是在很高,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处不胜寒,脚下是一片不尽云海。白,软,微微透明,捉摸不透的颜色,绵延起伏到天边,你无法知晓云层下面会是什么。
悟空便是云层下的那个人。
始终懒散地微笑着,困难时侯握住你手,但当你的手终于有一点温暖之后,他又立刻抽身远去。
为什么?
突然想起他刚才喂血的时候眼神迷茫狂乱,嘴中喃喃。
低低念着两个字。
莫离。
莫离?
莫离是什么,莫要离开什么?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离开的?
或者,
莫离只是个女子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悟空失态。
莫离莫离,真是个谜呢,
心中千百个念头转过,却不道出。
只是继续追问:〃不断斧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忽听得阎王沉声道〃小白,不断斧已经认你为主人了。〃
〃为什么?〃我吃惊,一片迷糊。
〃不断斧是把有灵性的神兵利器,它会选择自己的主人。〃
〃现在它既被你解了封印,又饮了你的血,以血为契约,自然缔结了你们的关系,从此便为你所用。〃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问道:〃为什么它会选择我?〃
阎王,那个老人,突然长长叹口气,转过身,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很低,可我却清楚听见。
一字一字,他说。
〃你一个小小女子,怎么也会有这般强烈的不断的念头?〃
我怔了一下,不断,我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念头?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断不能断的?
想留住永恒,那是痴人说梦。
世事如水,从容不迫流动,你怎能让它静止下来。
微微摇头。
不断斧,这次你认错主人了。
突然觉得身上有目光流动,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不带杀气,很复杂,又冰冷又温暖。
又冰冷又温暖?怎么可能呢?
但是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四下看却找不到目光的主人。
那目光,仿佛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包容了我。
如鱼在网中,蚕在丝中。
走不脱逃不出。
无路。
只觉心中蓦然有悲哀,幕天席地而来。
浓重无望的悲哀。
为什么?
然而只是片刻,
片刻后那目光潮水般退去。心中的悲哀也退去。
我回神,看向不断斧。
不断斧。
沉静的黑。沉静于八戒手中。
八戒神智已经恢复,眼神清明而不解。
他显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笑,温和地说:〃为什么不断斧到了我手上?〃
我咬咬下嘴唇,不觉也一笑。
果然不知道真相的人是最幸福的。
他要是知道了他刚才险险杀死我,不知道会自责成何等模样。
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八戒却又微笑了。
他说:〃正好,我也需要它。〃
我楞了一下,〃八戒?〃
心中浓浓迷惑,八戒,这般清净温和,与世无争的人,为何也会需要它?
八戒看破我所想,微笑道:〃小白,适才依稀听得阎王说,不断斧已认你为主人?〃
我点头。
他突然显得有点不安:〃那么,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与我上月宫,伐桂。〃
二十三)
我转转眼珠。爽快答道:〃好。〃
八戒微微惊讶,〃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我微笑,〃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八戒这样做一定有理由的,我相信你。〃
八戒闻言一楞,旋即微笑。
〃对,我们是朋友。〃
我笑嘻嘻地从他手中接过不断斧,仔细端详。
〃明明是把刀,为什么要叫斧呢?〃
〃也许打造它的人只是想过平凡的生活吧。〃八戒喟然叹道。
〃嗯?〃我挑眉,疑惑看向他。
八戒不紧不慢解释,〃我只是猜想而已,斧属于平凡人,伐木劈柴,山林终老:刀却是属于江湖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也许打造它的人只是想通过刀走向斧,通过断走向不断。〃
〃所以,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
〃断刀。〃
我轻微抽动嘴角,大力点头。
〃哦,原来是这样吗?〃
心中却暗中嘀咕,这什么跟什么嘛,又断又不断,又斧又刀,完全没听懂,难道正如悟空所说,是我脑袋太小的缘故?
不觉伸手摸头,嗯,尺寸很正常嘛。
刚好撞上悟空调侃目光。
脸不改色心不跳,变掌为抓,挠头两下,然后转身向魔帝,扬扬手中的斧头,从鼻子里冷哼两声,〃还不走,不怕我用小黑结果了你吗?〃
他们一下全都楞住。
我得意笑笑,哈哈,吓到了吧,我这两声冷哼是极有来头的,当年在天庭上曾见到哼哈二将,两人当时大概正在争吵什么,突然哼将抬头,高高扬起下巴,翻了个极漂亮的白眼,然后冷冷地重重地一哼。
顿起凛冽罡风,风中夹杂黑黑的细细的疑似鼻毛的东西。
哈将当即昏倒。
哇,不出手便制敌,好生厉害。
我在旁边大羡不已,立刻模仿。
翻白眼,哼。
翻白眼,哼。
造成的结果是,我当了一个多月的瞎子。
因为翻白眼翻得太用力,眼珠给翻到上面落不下来了。
所以我从此只哼不翻。
得意地看看魔帝,他还在楞着。
八戒却迟疑地说话了,〃这个……小黑,小黑是?〃
我骄傲地扬扬手中的不断斧,〃就是它啊,刚刚起的名字,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名字很简单形象,琅琅上口吗?比那个不断斧断刀什么的好听多了。〃
嗯?方才扬刀的时候,疑似看见刀身冒黑线。
一定是错觉。
魔帝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冷淡,不带起伏,嘴角却略往上弯。
他说:〃人算不如天算。〃
顿一顿,他又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二十四)
我们缓缓地走,一层层地狱走过去。
大家都累了。
惟有八戒,先行一步,回去助三藏对抗恶鬼……
狱界的秩序已经大为恢复,鬼卒们来来往往押解鬼魂。
途经奈何桥,孟婆熬着碧绿茶汤,醇香溢落。
她看着阎王轻轻一笑,“回来就好。”
“嗯。”那红衣老人点点头,不停脚,继续往前走,脸色沉静威严。
路上的鬼魂看到他都卑微低头。
我们来到森罗殿。
原来奈何桥距森罗殿如此之近,近得只要那红衣老人走出门,便可望见那青衣身影。
可他们要好久好久才能见一次面。
所谓咫尺天涯,便是如此吗?
我正冥想,忽听得悟空道:“阎王,还得麻烦你再次取出生死薄来。”
生死薄?悟空要这干什么?他不是已经寿与天齐了吗?的f340f1b1f65b6df5b5e3f94d
阎王用了威严的眼神盯他半晌,然后颇无可奈何地取出一个小本。
“拿去,谁叫我欠你人情。”
悟空嘻嘻一笑,“小白,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我飞快回答。
他额上冒黑线,“我是说以前,以前你没成仙前叫什么名字?”
“忘忧草。”我继续飞快回答。
他额上继续冒黑线,“你就没有自己的一个名字吗?”
我想了想,干脆道:“自己的名字,有啊。”
他大喜,两眼有光,“说。”
“不就是小白吗?”我疑惑,“还是你取的名啊。”
“噗!”悟空吐血了。
他继续问,“那小白你生于哪里?”
我皱眉想了想,“不知道,一无名小山丘,但旁边却邻了座大山,那大山名灵鹫,日日佛光夜夜莲花,菩萨神仙来回往去,青鸟凤鸾相互和鸣,时有祥云飘落,众目连罗汉围一人,见不到那人面孔,却听得他讲经之声,沉静清冷,后来才知那人是佛。”
悟空眼中精光一闪,笑:“我知道了。”
他拿着那生死薄一阵急翻,翻至一页,停下。
看了看,诧异道:“果然是叫忘忧草呢,怎么这么粗略。”
接着瞟我一眼,窃笑,“原来只是个八百多年道行的小仙,怪不得功力低下,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我本心安理得听着,听到这里忍不着倒竖了眉毛,指着他说:“给我睁大了你的猴子眼看清楚,是六千多年,不是八百多年。”
他耸耸肩,丢过生死薄,“自己看。”
我接过,见那墨色字迹写着:忘忧草,生于归不得山。
归不得?原来那山叫这名。我心里想,好奇怪的山名。
继续往下看,八百年道行,成仙。
顿时叹口气,什么仙啊,我都已经是妖了。
嗯?不对,八百年?
不错,八百年!
为什么,我记得我明明是修炼了六千年啊。
立刻回头谄笑对阎王说:“阎王殿下,六千两个字不是这样写的。”
阎王平静道:“生死薄上所记,决不会有错。”
我心里咯噔一下,阎王声音威严,看来果然不假。
可是,为什么,我明明记得有六千多年啊。
六千年的日日夜夜,朝朝夕夕。
流水一般静静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