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乐沣没有答话。
“乐沣?”
温乐沣叹气。
“你咋啦?乐沣?”
“我想到一个问题……”温乐沣痛苦地捂着额头说:“他对什么东西很执着,所以才能变成行尸,不过你还记得吧?如果他保持着行尸这个状态,发现他执着的东西已经没了,他会怎么样?超过二十一天的行尸可没得救啊!”
他们曾见过一个女性的行尸,她看着自己被人虐待致死的女儿的墓碑,以及墓碑上放的凶手的眼睛,整个人─尸体,包括灵魂,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
“虽然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但谁能确定他执着的东西,和他父亲没有关系?万一他父亲在这时候死了,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温乐源频频点头说:“嗯嗯嗯!你说得有道理!”
“如果真为了他父亲还好说,只要徐老还活着就没问题。问题是我们现在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为徐老变成行尸的,他要是为了别的东西呢?比如说钱?仇家?情人?
“行尸的寿命也有限,期限之前如果还找不到怎么办?万一他被员警抓起来怎么说?现在天冷,他倒是不会腐烂,可那身尸斑骗不了人啊!万一造成混乱,把他逼得发狂,谁挡得住他?”
行尸没有罪恶感,干什么都毫无顾忌,他们自己的魂魄化作灰烬,是他们自己的事,可是如果他们为自己的目标开始发疯杀人,那结果谁来承担?尸体吗?
“那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出他执着的东西?”
“连尸体都找不到还找什么……”
徐老家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小儿子的目的可能是什么,他临死前,还有比老父亲病危更重要的事吗?
温乐源的脸愁苦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对了,我们要不要去他最后停尸的那间医院和当时停车的地方,看一看那里的气场,说不定还能追踪他大概的方向。”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温乐沣立刻表示同意。
行尸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脚步每踏在地面上,都有很重的“碰”一声。
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太清醒,甚至想不起来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所幸他并非一直这么糊涂,偶尔忽然清醒一下,然后慢慢又变得昏昏地,进入下一个回圈。
虽然是这么糟糕的状态,但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也许是被他差点打死的那个,是不是,都无所谓了。
反正他僵硬的身体和手脚不容许他转头,现在他只要考虑要去的地方就行,然后,他就可以从那个女人手里,把被她抢走的东西要回来……
“对了……是什么东西呢?”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只会引起恐慌,可他很急,所以他总是选择比较偏僻的路走,尽量不和普通人类打照面。
当然这样也不能完全防止那些好奇的眼光,时不时就有小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叫:“神经病!神经病!妈妈!这里有个神经病……”
大多数时候他不想理会,但总有人想挑战他的耐性。
当他想穿越某个小巷的时候,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莫名其妙地堵在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无法转身,就请他们让一下,他们就是不让。
他说:“我有急事,请你们让我走吧。”
他们嘻嘻笑说:“神经病也有事吗?找弹弓砸你家玻璃?”说着,就伸手去拽那个挡住了他大半个脸的女式围巾。
他想自己以前的脾气没有那么坏,但是此时的怒火却腾地窜了起来,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硬是把他提到了离地半尺多高的地方。
被他掐住脖子的人翻着白眼,另外几个惨叫得声嘶力竭,是因为看到了他带着尸斑的青色手臂?抑或是其他的原因?他的脑浆早已不能使用,混乱的思维让他无所适从,只有一个声音在体内拼命嘶吼,像要吞噬他一样。
杀了他!掐断他的脖子!
剥了他的皮!剔了他的肉!
嚼碎他全身的骨头!把他的天灵盖敲成碎片! 最近访问的论坛 。。。
把他的脑浆全部吸出来─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搭在他的肩膀上,活人温暖的鼓动,从那只手传到他的身上,他混乱的思维忽然清明起来,当发现自己正在干什么时,他惊慌地收回了手。
那年轻人的身体碰一声掉在地上,听起来和他落地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我在干什么……
被吓得屎尿齐流的青年们丢下同伙逃走了,行尸站在原地,被自己所做的事震撼得动弹不得。
他身后的人好像很常见这种情况,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感到身后的人似乎想走,想说什么,一张口,却是非常暗哑难听的声音─“啊……”
身后的人静了一下,又向他走来。
不过这回对方不是只停留在背后,而是转到了他的身前,把他脖子上被人拉开一半的围巾围好,挡住他和手臂同样颜色的脸。
在对方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直看着,不是因为想看,而是有点吃惊。
他以为那么严密跟踪着自己的人,应该是个男的,怎么会变成女人了?
而且看不出她的年纪,也许二十多岁也许五十多岁,头发还梳成两个垂在胸前的小辫子,衣服相当古朴……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为什么会认定对方一定是男性?
对了,是那天早晨,被他打伤的人的缘故!
在那之后他就没有回头看过,果然还是弄错了……
不,还是不对。
那名女性的手慢慢离开他的身体,清晰的思维又从他的脑中被缓缓抽离。
不对!快点想!
快啊!为什么会是男性?
那天早上被他打伤的人,真的是个男性吗?
女性?谁?
认定错误!
认定?为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
为什么,在这里?
我……
为什么,要离开家?
~第九个故事 行尸之二~
和鳏居的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他挣扎了十几年才摆脱的恶梦。
母亲去世的时候,哥哥和两个姐姐已经快十岁了。
当时他还是个婴儿,所以早已想不起来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只从兄姐那里听说母亲很漂亮,很温柔,很爱逗他们玩。
据说那时候的父亲也很和蔼,即使最严厉的惩罚,也只是为了他们不小心打破的碗,大骂他们一顿,然后晚上偷偷塞给他们一人一颗糖。
母亲的葬礼过后,父亲就变了。
他严厉得可怕,几乎不近人情,只要他们犯一点错误,他就会高高地扬起巴掌或扫帚,把他们的小脊背和小屁股打得又红又肿。
父亲要求他们每一件事都必须做到最好,错误是挨打的理由;做得好但不是最好还是挨打的理由。
第一名就是第一名,并列第一照样逃不过一顿毒打。
父亲要求他们努力努力再努力,他们就学习学习再学习。
他们没有朋友,没有能向之诉苦的人,他们变得越来越淡漠,即使是兄弟姊妹之间,都异常沉默寡言。
每当看见父亲那双粗糙而青筋暴露的手,每当看见房门背后,似乎在随时待命的扫帚,他的心中就像岩浆一样,沸腾着强烈的恨意。
他想他总有一天要长大,他要长得比父亲更高更强壮!
到那个时候,他会像他踹自己一样用力踹他,抓住父亲衰老的手臂,恶狠狠地把他推出门外,把无数扫帚砸在他身上,把他从这个遮风避雨的家里赶出去!
几年后,两个姐姐考上大学,离开了家。
又过了一年,哥哥考上大专,也离开了。
家里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父亲的脾气变得比以前更加暴躁,对他比哥哥姐姐更严格,就算他走路时没有挺胸抬头,也会招致拳打脚踢。
他觉得自己是一架机器,一架随着父亲的心意,粗暴地制造出来的机器,他甚至已经无法分辨这世上是否有“自己”这个人,也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脑子的木偶。
家里比以前更冰更冷,烧得再热的炉子,也温暖不了他的心。
那名女性转身要离开,他伸出僵直的手指,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衣带。
思维,又慢慢清晰起来。
“别走……”
她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有点为难似地笑了。
“有人让我来协助你,但你这么抓住我的话,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
的确,当他清醒的时候,他对目的地的感应就慢慢变淡了,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根本不需要感应,就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就像他和父亲。
父亲强壮的手,紧紧地拉着孩子们奔跑,然而他的目的地却只属于他自己。
他看不见自己的目标,看到自己的路也不能走,只有跟着父亲的脚步跌跌撞撞地前行,却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去。
雏鹰终会一飞冲天,他直到狠狠地甩脱父亲的手,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梦想。
尽管他为此付出了,看不见灌木遮蔽下危险沼泽的代价,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为什么要这样走。
十五岁的生日,是他第一次反抗父亲。
他不想考大学,他想上职业高中或者五专,这样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家。
当然,奢望一门四状元的父亲是不会同意的。
父亲巨大的怒吼声,像要掀翻房顶一般震耳欲聋,手里的扫帚有节奏地挥舞着,随着他说话时的极短停顿,用力抽在他身上。
他看着父亲,忽然觉得很奇怪。以前他要看见父亲的脸,总要仰起头才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需要再仰头看他?
从微微的仰视,到平视,而现在,是俯视。
父亲不知何时已变得比他还矮,曾经充满肌肉的粗壮手臂,变得松弛无力,扫帚打在身上不再像小时候一样疼痛难耐。
他已有很久不再用巴掌和拳头,如果不依靠手中的武器,他还能用什么武器伤害他?
父亲已经老了,他失去了能够制约他的力量,青春不再。
而他长大了,拥有和年轻时的父亲一样强壮的手臂和高大的身材。
“你给我摆这表情是什么意思!翅膀硬了是吧!能把你老子说话当放屁了是吧!”
啪!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脸上火辣辣的疼。
迅速肿起来的脸妨碍了他的视线,不过并不妨碍他看见父亲又挥上来的手。
那只手的动作,在他的眼睛里无比地缓慢,他发现自己仍然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梦想,记得那时想像着像父亲揍他一样,狠揍父亲时那种激动得发抖的感觉。
他一把抓住父亲的双手手腕,用力将他推到墙上去,那个矮小的老人惊慌地挣扎着,却无法挣脱那双铁钳。
他心里藏了很多话,非常想一古脑地倒出来强迫他听。
你看你这样做不对。
你看我们,我们不是不听话也不是不努力。
我们知道你的难处,所以我们不调皮不捣蛋不闯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们也很想尊重你爱戴你,和你握手和你谈心,告诉你我们想要什么,听听你对我们的希望。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会好好听我们说?我们理解你,你却何时理解过我们,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我们姐弟四人想离开家想得要死是为什么吗?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多年被压抑而塑造的沉默性格,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再像对待小孩一样那么对我。
他以为自己说出那句话时,会带着巨大的喜悦与快意,就像儿时想像的那样。
但是没有。
看着那个干瘦的老人,感受着手心里好像一撇就会断的骨头,他忽然发现,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老人,竟是如此陌生。
他是父亲吗?那个年轻、强壮、有力的男人到哪里去了?
那个紧紧地拉着孩子们,坚定地向他自己目标冲去的男人,已经不存在了吗?
这个老人是谁?面前的父亲……是谁?
隐隐地,他觉得有些心酸。
“我一定要想一些事情……必须想清楚……如果你能帮我……的话……”
她笑了一下。
“那我就把我的手借给你吧。”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僵直冷硬的指头。
偶尔他也需要有人像这样给他一点支持,告诉他充满荆棘的小路该怎样面对,而不是像父亲那样,将他粗暴地打骂到宽广的大路上,连一点多余的尝试都不给他。
温乐沣和温乐源原本以为,那个抢救徐老最小儿子的,是乡间哪个破医院。
他们跟阴老太太仔细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它居然就在本市内,而且是一家在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大医院。
“这么有名的医院,咋会把人治死呢?”
温乐源百思不得其解地叨叨。
温乐沣斜了他一眼说:“他是车祸不是生病。医院又不是神院,让你不死你就不死,没了头也不死……”
“别说这种恐怖的话!”
温乐源一边呵斥一边摸脖子,好像他的头已经掉下来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更恐怖的阵仗……”
他白了哥哥一眼。
这兄弟二人,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过朝九晚五的生活,对星期几的概念模糊得很。直到进了门诊部大楼,发现里面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和在大家手里,刺眼地飘来飞去的诊断单时,他们这才发现今天大概、似乎、好像、可能……是星期一。
“好多的人哪!乐沣,我们不如明天再来!”
温乐源当机立断地往外冲,温乐沣反手拉住他的领子。
“这件事越早解决越好,你老这么怕苦怕累,我们的工作怎么办?”
温乐源嘻皮笑脸地扭动身体,动作相当妖娆。
“我们的工作是有钱地,那老太婆的工作是白干活,还要搭进去钱地,这是代价问题,你别混为一谈啦……”
温乐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一个倒楣的家伙“有幸”看到了温乐源的动作,冲到角落里抱着痰盂狂吐起来。
虽然温乐源废话很多,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更何况他们现在真正要调查的,不是活人的地方,而是死人的。
这个医院很大……不,应该说是巨大,稍一不小心恐怕就得在这里迷路。
因此医院对各个科室的标记、说明和指向都很清楚。
只有太平间这一个地方,就好像要努力把它从大家的视线中抹去一样,温家兄弟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从平面示意图上找到它的位置。
最后还是在导诊护士的指引下,从一堆比手掌还大的科室名称中,找到了那三个和苍蝇差不多大小的字。
然后,他们凭着示意图指导的路线,在医院里转了足足三十多圈,才找到写着那三个字的建筑。
太平间的门紧锁着,一个老头坐在藤椅上呼呼大睡,他头顶“太平间”三个字,像太阳般闪闪发亮着。
“这老头也不怕受凉!”
温乐源挽起袖子,就打算把老头弄起来做健康教育,温乐沣阻止了他。
他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大爷。”
他正想再碰老头一下,老头的眼睛却唰地睁开了,反而把顾忌着会不会吓到他的温乐沣吓了一跳。
“咋啦?”
老头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健康得让人没话说,温乐沣忍不住退了一步。
“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