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乐源的眼睛盯着她,那种眼神非常执着,执着得让她忽然心虚起来。
“除了这个之外,你难道不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那还要什么原因?”只有这个不就够了吗?他还想知道什么?
“她刚才拍了你的手。”温乐源道,“你想想看,如果她现在再想拍你,你会是什么反应?”
刚才她拉住经理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经理拍她手的那一刻也只是很短的时间,没有进入她的脑子里。然而现在一经温乐源的提醒,再将当时的瞬间在记忆中扫过,她忽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寒、又冷、又恶心!
温乐源走到她的身边,看见她胳膊上凸起的疙瘩,轻笑:“发现了吧?问题根本就不在于你们上下级的关系,而在别的事上。”
“是什么?”她傻傻地问。
经理从办公室送了几个人出来,正想进去时忽然转头,发现他们两人站在那里,便开口叫了一声。
“任烟雨。”
任烟雨吓了一跳,回头时惊惶失措的表情仍带在脸上,看起来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住了一样。
温乐源笑笑,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她微微踉跄一步,缓缓向她走去。
“经理,实在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请假才对,那个昨晚……不,今天早上……”
经理稍微举了一下手,示意她不必再讲下去,道:“你解释过了,不用再说。我知道你有苦衷,而且你来的时候上面就已经和我打过招呼,所以这些小事我也没理由向你追究。
“可是我希望你明白,不管你是来做什么,都是在我手底下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我都必须负责,你这样不和我联系,电话又打不通,实在让我非常担心。”
任烟雨好像想起了什么,忙在提包中翻找起来,片刻后拿出了一支小巧的手机,手指在电源键上按了半天,却没得到它半点反应。
“呀……怎么又没电……”
经理漂亮的眼睛垂了一下,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身回办公室拿了一颗电池出来递给她。
“借给你,下次别再忘了。”
任烟雨一边道歉,一边在接过电池的同时,又将自己手机中的那一颗交给了经理。
等她的手机成功开机之后,经理又嘱咐了几句便想离开。
任烟雨想起有一件很急的工作没有做,慌忙又拉住了她。
“经理,关于那个……”
她们的谈话很简短,前后只有半分钟左右─直到这时候,还没有什么异常,而温乐源对她们的工作不感兴趣,却又发现墙上很大的“严禁吸烟”标志牌,只好张着大嘴对着窗外猛打呵欠。
就在他分神之际,忽然听见极响亮的“啪”一声脆响,温乐源的下巴本来就没收回,这下子张得更大了。
他看到任烟雨捂着右手退了半步,而经理则是维持着巴掌停留在半空的模样,两人的脸上都充满惊愕的表情,那姿势维持了足有十秒钟。
最后还是经理先反应过来,她用复杂的表情,看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温乐源一眼,匆匆走回办公室,将门在身后不轻不重地甩上。
“怎么了?”温乐源莫名其妙地问。
那经理虽然长了一身的蜚语蛇,不过人却非常漂亮干练,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我也不知道……”任烟雨呆呆地说,“我刚才拉住她─我没觉得我拉住她……等我发现的时候,我……我……”
“又起鸡皮疙瘩了?你反应还真强烈……”
“我连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反应比他想像得要厉害多了……不过……“刚才是她把你打开的吧?”
任烟雨苦笑,把刚才抓住经理的那只手给他看:“如果她反应慢一点的话,就该是我打她了。
“我根本没注意到我在抓她,她好像也一样。所以当她注意到我碰到她的时候,她立马起了一身的疙瘩,我都能看得到她脖子上寒毛竖起来的样子,所以我们应该是一样的。”
温乐源怔了几秒钟,忽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语气极度懊恼:“诶!原来是这样!我怎么会把这个给忘了,真是该死!”
“咦?什么?”任烟雨不解他又忘了什么了?
温乐源走过去,伸手挽住她的肩膀往外走。
“总之怎么样都没关系了,今天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吧!”
任烟雨被他抱得脚步歪斜,全身都倾到一边去了。
“可是我们不是还没找到‘女王’……”
温乐源脸上笑着,脚下却没有丝毫放缓。
“你想一想我之前的问题吧。告诉你‘蜚语蛇’存在的人是我们,但你知道‘流言’的存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知道的?有人告诉你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第八个故事 女王蛇之四~
知道……“流言”……的存在?
灰蒙蒙的天空,低得让人窒息,间或有细小的什么东西,从云层中散漫地飘零而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大地上。
任烟雨站在人行道的中央,在她自己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前进的步伐,无意识地看着那些悄然飘落又消失的东西。
“下雪了……”
她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来到现在这个公司。
她还记得经理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后,大雪在窗外下得纷纷扬扬,而经理的身影映照在玻璃上,就好像她其实没有坐在那里,而是正停留在大雪之中。
─即使我不说,你也该明白。
经理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情的光芒,除了正在说话的双唇外,她脸上的肌肉甚至没有一丝运动。
─我不欢迎你,这里也绝不欢迎你。但这既然是上面的命令,那么我就没有立场拒绝你。
─对不起……
─没有必要道歉。你也有你的工作,我只能配合你,可是请你记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请一定要谨言慎行。
这些她当然明白,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做这个,但她没得选择。
不过虽然那样说了,经理却并没有对她有什么特别对待,既不关心,也不排斥,就像她对待其他所有人一样,冷淡地站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从不接近。
不,也许她也是关心的,只不过关心的方式与其他人相比,还是冷淡了很多。
可是……即便如此……
─“她难道不能是‘女王’吗?”
温乐源好像吼叫一样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
如果连经理都有可能是“女王”的话,那么她还能相信谁?还有谁能挣脱蜚语蛇的束缚,真真正正两肩空空地生活在这个世上?
为什么世上会有蜚语蛇这种东西?它是怎么出现的?又为何而存在?是因为有了“人”所以才有它吗?或者是只要有“语言”的存在它便会出现,一直纠缠在心里,还是“语言”之间?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当她恍然回神的时候,才发现身体已经被冻得僵硬,一动都不能动。
有自行车的铃声在身后不耐烦地响了半天,一个年轻的男孩,骑着车子从她旁边擦身而过,回过头来骂了她一句什么。
她想开口回骂,想迈开步伐去追他,却发现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她想动一下手指都办不到。
有怪异的空气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身后有什么东西攀爬的声音,像是某种鳞片在与地面相互摩擦,那声音干涩而陌生,她从来没有听过。
但她知道,她知道声音从哪里来。
不对……她不是听不到吗?为什么会听到?
脑中传来细细密密的絮语,像是有人在她脑袋里说话,还带着细微的回音。
听不清楚……听不清楚……
你在……找“我”吗……
你在找我吗……
在找我吗……
找我吗……
我吗……
吗……
不要……不要听清楚不要听清楚─“我”一直都在呀……
一直都在呀……
都在呀……
在呀……
呀……
寒气,从头顶、从背后压下,尽管没有回头,可她知道“它”想接近她。
她看得到它的样子,看得到它的形状,看得到它的动作─尽管她根本没有回头!
蓦地,她甩开臂膀,开始发狂地向前奔跑,声音被压制在喉咙和胸腔之中,不停地尖叫,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救命!
救命啊!
十字路口的红灯未灭,她已一头栽进车水马龙之中。
路口交通顿时大乱,原本整齐的两条直线,变成了歪歪扭扭的树杈子,司机们再也顾不了禁鸣的命令,一个劲地猛按喇叭。
一时间刹车声、尖叫声、喇叭声、破口大骂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任烟雨根本没有发现自己造成了多大的混乱,她只是一鼓作气地,拼命往前跑,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摆脱身后那可怕的东西。
可是这样下去不行,她一边跑着,一边从提包中拿出手机,拨出她早上所拨的最后一个电话。
温乐源接起电话听了几秒钟后,轻轻放下话筒。
“咋喽哈?”
阴老太太用绒球逗弄着三只小猫,看它们为绒球打架的样子,笑得满脸开花。
“来了!”温乐源挠挠蓬乱的头发说。
阴老太太噢了一声。
“死老太婆……”温乐源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她。“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吗?当初那个蜚语蛇到底是在追谁?你是怎么把它弄死的?”
那时候,他和温乐沣都太小,唯一清晰地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女王”惨叫着,缓缓融化的情景。
至于它是怎么死的、受了什么致命的伤害,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想知道?”
“是啊!”
“嘿嘿……”阴老太太的脸笑得很阴险。“不告诉你!”
温乐源青筋暴出!
气怒攻心的他,刚刚跑出绿荫公寓不到五分钟,扛着大包小包的温乐沣就带着阵阵寒风和两个黑眼圈,挤进了公寓大门。
好像早已知道他回家时间的阴老太太,从屋子里迎出来,看见他的模样,匆忙上前帮他卸货。
“咋恁老实哈,你妈让你带多少你就带多少……”
卸下了身上的重担,温乐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手心呵了几下,他双手早冻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我哥呢?”他环视一周,问。
只要他进了这个公寓,那么温乐源就没有理由不知道他回来了。
“噢,他噢……”
阴老太太蹲在其中一包东西旁,拉开拉链就开始翻。
小猫们也从房间里钻出来,爬到了包上很努力地扒拉,阴老太太挥挥手把它们赶走,对温乐沣说:“他去解决女王蛇。”
温乐沣的眼皮跳了一下:“女……女王蛇!那个蜚语蛇附近果然有女王吗?”
阴老太太叹气:“这有啥奇怪?过去女王蛇少见,多少年才碰一条,可现在那么多电视台、杂志社……你说女王多不多哈。”
“姨婆,问题不在这里吧……”
问题是……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知道如何对付女王蛇。
温乐沣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任烟雨在电话里说得又快又急,温乐源还没听明白,她就把电话给关了。所以他只知道她在文化路附近,至于详细的位置就不清楚了。
等他赶到文化路,那里正在赶下班的时间,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还想找到任烟雨,对他来说,基本上已经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茫然地站在人流穿梭的街头,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头痛欲裂。
“我又没有手机……”他自言自语,“真是的……那个女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任烟雨根本没注意自己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她如今已是慌不择路,只是没头没脑地,在眼睛能搜寻到的任何小路上乱窜。
她一路狂奔,不知撞到了多少行人,被骂了多少次,她却是一次头也没回过,径直往前猛冲。
不过尽管有些发狂,她却还是保有几分理智的。
这一路跑来,她偶尔也会看一眼周围的标志物,这只是她无意的动作,不过不知为什么,她越跑,周围的建筑物就似乎越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个东西”还在身后追她……
她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沉重得就好像那是别人的东西,她原本就不太集中的精神,变得愈加分散,视线也逐渐开始模糊。
什么时候……才能……逃脱……
耳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她的脑中一阵嗡嗡乱响,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刮了一下。
“自己是不是出事了呢?”
她这么呆愣愣地想着,站住了。
她的脑子仍然处于呆滞状态,眼睛也同样迟钝地扫视着周围,一辆看起来和周围建筑物一样眼熟的汽车,停在她的眼前,只要再前进个半米,她就要被撞飞出去了。
“车祸?”她想。
车门打开,一个将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的女性,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任烟雨,你就算想死,也没必要一定赶着死在我的车轮下面吧?”
那名女性的声音很熟,模样看起来也很熟,就像周围的建筑物,以及这辆汽车一样。
那是……“经理……”
经理很无奈地笑了一下,叹气:“你现在才认出我吗?”
任烟雨的嘴唇微颤了半天,才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却和经理的问话风马牛不相及─“我没来过这里……”
“啊?”
没来过,也从来没见过经理的这辆车,更没有见过经理把高挽的头发放下来的样子。但为什么会这么眼熟?
一直紧紧追随在她身后的鳞片摩擦声,终于消失了,“某种东西”的存在感也不见了,她知道,自己已经逃脱了“那东西”的追捕。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精神骤然放松,身体随即向前倒了下去。
“任烟雨!”
任烟雨是被自己手机的音乐声吵醒的,她睁不开眼睛,只是本能地用手,在周围摸索着找到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
“小姐!你到底是想求救,还是想和我玩捉迷藏?”
电话里的男声几乎是怒吼:“你把我弄来了,你自己在哪儿?”
“啊?”
“啊什么啊!你还没睡醒是不是!我饿着肚子等你等到现在,你自己不会跑去睡觉了吧?”
“嗯……”
电话那头的温乐源气得七窍生烟,大吼:“你这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亏我居然还为你担心,你居然这么对我!”
她有些懵懂地把电话放在稍远的地方,当看到显示幕上,显示的是“绿荫公寓”几个字时,她的脑子才真正醒过来。
“呀!怎么会!对……对不起!我─”
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一条毛巾被从她身上滑了下去。
她拉住毛巾被,看了一眼周围,背部的肌肉忽然僵硬了。
她正在一个普通的公寓中,公寓内只有普通的装饰,甚至从最大的沙发,一直到最小的留言条,都是最普通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见过房间里的这些东西,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房间里待过,可是依然很熟悉─就像刚才看到那些建筑物,还有经理的车,以及她下班后的模样。
一般人在熟悉的地方总会有亲切感,但让任烟雨害怕的是这熟悉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似乎是与某种不好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一个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喂?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