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乐沣走到旅行袋前,拉开口,当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的时候,旅行袋忽然变成了一蓬尘土,里面以亿元为单位的冥钞,唰地一声涌散开来,铺得温乐沣满脚都是。
温乐沣愣了愣,抓起那些不值钱的钞票,让它们从自己手心中慢慢滑脱出去。
“这是……什么?姨婆?”
阴老太太从角落里困难地站起来,用手心揉揉膝盖,微微笑道:“那?那是兄弟十多年的情谊哈。”
“十多年的……”
“多少年都行!你们他妈的能不能赶快给我滚开,老子要被你们压死了!”温乐源躺在地上惨叫。
女妖精、王先生、胡果、楚红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
宋先生和那男子随着鬼流飞了许久,鬼魂们逐渐散向四面八方,鬼流的力量才慢慢消失。他们飘浮在半空中,不时与急切返家却走错方向又折回头的鬼魂相撞,却一直朝着某一个方向执着地飞去。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直到飞到一个疗养院模样的地方,宋先生看准了一个房间,从窗户钻了进去。他进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男子进来,又从玻璃中伸出一颗头,发现那男子正愣愣地浮在窗外。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男子透过玻璃看着屋内那个满身都插了管子的人,笑了─笑得很自嘲。
“原来,我一直是在为我自己奋斗……我抢钱,我打家劫舍,我以为我是为了挽回我的兄弟,却原来是为了我自己……”
宋先生知道他没有意思要进去,便又从里面钻了出来,和他一起看着那个病人。
“其实要这么说也没错。你一直以为你是为了兄弟,为了我,但事实却非如此。如果我是别人的兄弟,别人的朋友,我就算死一千遍你也不会这么痛苦。现在正因为我这个兄弟、朋友是你的,所以你才这么奋斗,奋斗得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搞不清楚了。”
“你在……嘲笑我?”
“没有。”宋先生伸手一招,病床上的人身上有一股厚重的黑气缓缓脱离,“我只是有点感动,原来我们都在维护这么久以来的兄弟感情,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不过……”
那黑气钻出窗户,钻入了宋先生自己的体内,他回头对男子笑着说,“不过现在我累了,你也玩够了吧?现在、立刻、马上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去,我不想再当两边的看守,只想守着我老婆和孩子,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去担心。”
男子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你是想让我回去,继续接受审判?就是因为不想接受那种可怕的审判,我才会得嗜睡症,你以为我是怎么回事?”
“你不想回去?”
“我不能回去!”
宋先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
“那你……现在就必须决定,你要生,还是要死。”
“为什么?”
“你既然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那我就不能再给你看守这具身体了。可是你的身体不能没有魂魄,否则很快你就会死。你认为该怎么办好?”
“我─”
“还有你的父母。”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以为你能安安稳稳地睡在这个疗养院,是为什么?是因为你本来已经退休的父母都在努力工作,好赚钱让你睡在这里不要死!
“在咱们老家,你奶奶就因为你一直这个样子把眼睛都哭坏了,九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活着为她养老送终?她把你从四、五岁养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可是我已经不可能─”
宋先生那只手抓紧了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已经不需要补偿了,可是你六十多岁的父母需要!你奶奶需要!
“我们是兄弟!我原谅你了,可是他们还没有!你必须回去,接受你根本不想接受的审判!然后在这一辈子最后的时间里补偿他们─你听到没有,你必须补偿他们!你已经没有再对我和我的家庭犯罪,而是在对你自己的家庭犯罪!你在对他们犯罪!听明白了吗?对他们犯罪!”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有些颤抖。
“原来你做了这么多事,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这个……”
“对。”
“每一次都是我欠你的。你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死了也一样……”
“我不这么想。因为……”
因为,我们是兄弟。
正因为是兄弟才理解你的无奈,也许那时候不把你逼进死胡同,还不会导致现在这种结果。
所以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不只是你的错。
男子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对不起……”
宋先生也同样回握他,同样,紧紧握住。
“如果有一天,我能补偿你的话……”
“我已经不需要你的补偿,”宋先生轻轻将他一推,“你现在要做的补偿,就是对你的家人,不是对我。”
男子看着他,目光没有丝毫的移动。
“我欠你的,这一辈子都还不起。如果可能……如果可能,让我们下辈子再做兄弟,我一定会把欠你的都一一还你!我们─约定!”
“约定。”
对不起……
男子的身体逐渐化作一片白烟,缓缓向窗口飞去。
病房的灯亮了,两个护士走了进来,边笑边说着什么,似乎是晚夜交班。她们走到床前,蓦地发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吓得惊叫一声跑了出去。
“医生!医生!十七床睁开眼睛了!快来─”
宋先生伏在玻璃上,与病床上睁开眼睛的人沉默地对视。
半晌,那个鬼笑了,人却哭了。
谢谢你。
对不起。
今生已无法改变,只求来生……
来生,再做兄弟!
轻轻的风像旧梦的声音不是我不够坚强是现实太多僵硬
逆流的鱼是天生的命运不是我不肯低头是眼泪让人刺痛
忘记吧若可以也算是一种幸运如果一个人的心只能烧出一个名
两个人要去到哪里牵着两手就是个天地一生啊有什么可珍惜
流浪人没奢侈的爱情有今生今生作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每一夜每一夜下着雨想起你
─任贤齐兄弟
~第六个故事沉默者之一~
“我叫你放开它!”
男孩的速度骤然加快─那已经不是人类的速度了,几乎是一眨眼,他就跳到了那个人面前,一拳挥上。
房间里的垃圾有半个月都没有倒了,厨房那万年不用一次的煤气炉旁,歪七扭八地扔着三、四个塑料袋,其中一个塑料袋破了一个洞,许多细小的飞虫哼哼哼哼地在上面盘桓,随手一抓就是一把。
温乐源蹲在那堆垃圾旁,托着腮哀声叹气。
就在十分钟前,温家兄弟刚刚结束了一场猜拳。温家大哥一胜九败,可说是败得惊天动地,坦坦荡荡,连一点转屁股的余地都没有。
久不见他出来的温乐沣,往厨房伸进了一个脑袋。
“你在干什么?难道又想赖帐不去扔?再这么下去,咱们可要被垃圾埋住了。”
“可是我不想出去……”温乐源愁眉苦脸地说,“我讨厌蚊子……”
秋天的大花脚蚊子,是在这一年中最强悍的匪徒,即使是皮糙肉厚的温乐源,也只能惹不起躲着走,要是一不小心再从窗户放进来一个两个,那他和温乐沣的日子就没得过了。
现在是傍晚,最强悍的匪徒一天中最猖獗的时候。更何况垃圾桶附近就是蚊子苍蝇的繁殖场所,温乐源不想出门的理由也是很充分的。
“要不然明天扔……”
“明天就真的要臭了!”
“或者从窗户扔……”垃圾桶就在窗户外,就是稍微远点儿,以他的扔法能不能扔准有待商榷。
“之前我不是提议咱们一人扔一次,是你自己说猜拳定输赢的!”
“我哪儿知道我能输这么惨哪……”
温乐源哀声叹气地找出一个大塑料袋,将小垃圾袋都丢进去,一边嘟囔抱怨兄弟心狠,一边慢吞吞地走到门边找鞋子。
这么多年下来,绿荫公寓门前的那个垃圾桶,从来没有过什么改善,早上清洁队员将垃圾都清走,晚上就又被两家小饭馆扔得一塌糊涂。垃圾能一直延伸出桶,把巷子口都堵住大半。
造成这样的景况,最高兴的当然不会是住客,也不是和垃圾为伍的两间饭馆,而是城市中层出不穷的野猫。
温乐源拎着大垃圾袋飞速地从公寓窜了出来。他打算狂奔到目的地,趁蚊子还没赶上他的速度之前,把东西扔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窜回公寓里面。
如意算盘打得很好,问题是老天爷这次没支持他。
由于巷子并不宽,巷外的路灯灯光只能照到一部分,温乐源为了避免花脚蚊子的攻击,便寻着那没有光的地方跑。
就在他即将跑到垃圾桶附近的时候,忽然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脚尖踩到了某种软绵绵的东西。随即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喵─呜!”
温乐源紧急刹车。
还好,应该不是踩到了猫身。根据刚才那声中气十足的惨叫来看,大概是踩到了猫爪子或者尾巴什么的……
一只黑猫从黑暗中窜到亮处,三只脚跳上恶臭的垃圾桶,很生气地张开上下颚,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对他发出“哈─”的威胁。
应该是……爪子……温乐源十分歉疚地想。
“实在对不起,我刚才没看见……”
黑猫毫不领情地继续哈他。
“喂!我可是在向你道歉!”
黑猫大嘴张得连鲜红的颚和舌头都露了出来,灼灼黑瞳中闪着“杀死你”的光芒。
温乐源大怒:“我告诉你!我向你道歉是看得起你,再这么一点礼貌都没有,小心我把你抓回家去做红烧猫肉!”
黑猫继续哈他,没有退缩的迹象,相反,它似乎更愤怒了。
“想打架吗?来呀!有爪子很了不起吗?我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温乐源……”
从刚才开始就有一个背著书包的十几岁男孩,站在巷子口看他精神奕奕地演这独角戏,见温乐源这会儿连拳脚都开始跃跃欲试,终于开了口。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和一只猫吵架,不嫌丢人吗?”
温乐源僵住。
男孩背着他足有二十斤的书包慢慢走进来,由于他背着光,温乐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轮廓。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衣服,连书包也是以白色为底色,在背光的黑暗中,居然可以看得出他那双发亮的棕黄色眼睛,既圆且大。
“这和你没关系!”男孩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温乐源却忍不住了。当男孩走向他身后的时候,他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他的背影叫道。
男孩回头看了他一眼,路灯的光照在那张清秀的脸上,隐隐带了一丝不屑。但是他依然没有说话,又沉默地转身离去。
温乐源气得浑身发抖。然而他正想大骂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呢?又为什么那男孩是往这公寓里走的呢?
他想了想,站在那里就僵硬了。
他身后的黑猫,站在垃圾堆上舔着那只受伤的爪子,杏仁似的猫眼中,流露出无言的讥笑。
温乐沣打开门,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回事?”
温乐源身上除了有衣服遮盖的部分之外,几乎没了半块好皮肤,红色的疙瘩层层叠叠,连眼皮都让咬肿了,一只眼皮子肿胀地耷拉着,就好像让谁打了一样。
温乐源不声不响地推开他,换鞋,走到床板边,一头倒了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温乐沣困惑地问。能让温乐源这样的人可不多,难道又被阴老太太欺负了?
“我幼小的心灵……受伤害了……”温乐源闷闷地说。
如果温乐沣现在在喝水的话,那口水大概能一口气喷到大街上去。
“你?幼小的心灵?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温乐沣大笑,“是不是姨婆又对你干了什么?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你经常受她欺负,又不多这一次的。”
“谁说是她了!”温乐源悲愤地说。
“咦?”
“是她我就不这么伤心了!是那个……”
垃圾堆上舔爪子的黑猫忽然抬起头,一对圆圆的耳朵前后转来转去,好像听到了什么。
但最终它什么也没有发现,跳下垃圾箱,准备去找一只耗子来犒劳一下总吃垃圾的肚子。
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间,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扣下来,将它收了进去。黑猫拼命挣扎,如同小儿厉哭的声音令人毛发直立。
男孩走到公寓的102房间,刚刚掏出钥匙便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一惊,钥匙哗啦掉到地上。他来不及捡,扔下书包便向公寓外飞奔而去。
黑猫被毫不留情地拖扯向巷口,它的爪子在地面上死命抠抓,试图阻止自己被拖走的速度。
然而猫爪子的力量,又能对人产生多少影响?即使在地面上拖拉出深深的痕迹,也不能改变它被拖走的事实,拖拉的速度越来越快,它只能无助地嘶叫着,愈加凄厉的声音仿佛在向谁求救。
男孩飞速地从公寓中跑出来,矫健的身姿就如同一只猫科动物。
“放开它!”他怒吼。
用网拎着黑猫的人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在巷口上了一辆摩托车,他虽慌张,却不忘了带上手里的黑猫,那张网在他的前后晃荡中越收越紧,被束缚的黑猫叫得更加凄惨了。
“我叫你放开它!”
男孩的速度骤然加快─那已经不是人类的速度了,几乎是一眨眼,他就跳到了那个人面前,一拳挥上。
那人大叫一声,捂着鼻子连摩托车一起倒在地上,旁人发出一阵惊呼。那人手里的网掉了下来。
黑猫想趁机逃脱,但它却找不到出口,在里面挣扎了半天,四只爪子在网中东勾西挂,更加难以逃脱。
“喵─呜!喵─呜!”
男孩喘着气蹲下来,把被它自己纠结的网从它身上解开,黑猫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噌地窜上了男孩的肩头,四只爪子紧紧扒着他的T恤,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没事了,没事了。”男孩摸摸它的头,它毛茸茸的脑袋在男孩的脖子上磨蹭,喉咙里发出“哈─哈─”的喘息声,看来真是被吓得够呛。
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上来,被男孩打倒的人狼狈地爬起来,一边擦鼻血,一边扶起摩托车。
男孩看着他,冷冷地说道:“今天的事情我不追究,如果下次再让我发现你对它们怎么样,我就宰了你。听到没有?”
那人没有答话,骑上摩托车拼命地打火,摩托车好不容易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人群让开了一条路,眼看着摩托车带着一屁股的烟尘轰隆隆地走了。
温乐沣站在窗口看着摩托车手狼狈逃走的背影,微微带了点幸灾乐祸地道:“哥,你真该看看那人的模样。沉默者对你够好的了,至少还没一拳头打上来。”
“你还说!”躺在床上做死尸状的温乐源更加悲愤了,“我被猫欺负本来就一肚子火了,他居然还对我冷嘲热讽,就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可他居然还是沉默者……我连脾气都不能对他发!你觉得我心里能好受吗?”
温乐沣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实在很想安慰安慰他,不过他心里清楚,这种时候是不能安慰这家伙的,否则他一兴奋起来,没准就会去找沉默者单挑……
从刚才沉默者那一拳就可以看得出来,如果刚才他没有隐藏大部分力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