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殿内,便见国王负着手,在王座前兜兜地转着。先前仁明王正是在烦躁着罗炎还未回返,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到底吉凶如何,才差人把萨拉司坦唤来说说话的。
此刻见罗炎和萨拉司坦一起进殿来,他又是惊喜又是忐忑,一时忘了君王之威主动迎上前去,急急问道:“怎样?事情办成了吗?”
罗炎淡然道:“已完成任务。”
……也把你往灭亡之路上又推前了一步──罗炎他在心中冷笑。
罗炎对仁明王虽毫无忠诚之心可言,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不可能有假,他说任务完成,圣王便真是死了!国王一听,哪里想得到去细问详情、打听圣王死前说过什么话,他只道盟军中威望极隆的圣王已死,军心必然动荡溃散,这帝都之危已然解了大半,大喜之下,全身如抽了骨头般软下来,虚脱似的再使不上力。此时,连一向稳重的萨拉司坦,一时也喜形於色。
“来人啊!拿酒来!!”
片刻后,稍微镇定下来的国王立刻大声向殿外侍奉的宫人传下号令。纵然还不到大摆欢宴庆贺的时候,但欣喜若狂的仁明王还是需要美酒来发泄他的喜悦,安抚先前绷得太紧的神经。宫人们奔里奔外,呈上美酒和佳餚,沉寂了好些天的王宫开始展现出些许欢欣气象。
萨拉司坦也被留下来陪君王一同畅饮。一片欢喜之下,本已暗生嫌隙的君臣二人言笑无忌,彷彿竟是意气相投,一团和气。
酒过几巡,萨拉司坦的心神渐渐回复平宁,先前引起他注意的罗炎手上那水晶坠又自他心头浮现出来。此刻他已微有醺然之意,头脑中的记忆片段变得比平时更加灵活,年轻的魔法师专注地在其中寻找着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坠子。
那一边,也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酒意上涌,仁明王满脸通红,咕哝着说起了平日尽量回避的禁忌话题。
“嘿嘿,虽然什么护国女神修雅早完蛋了,不过有魔王站在我们这边,照样能庇佑我莱安特鲁王朝安然无恙!谁敢找我们麻烦,魔王会帮我统统把他们送进地狱去!哈哈哈哈!”仁明王完全是在胡言乱语了:“萨拉司坦卿,你说是不是该给他也封个什么护国大神之类的封号?”
仁明王的胡话显然没有回答的价值,反正就算回答,以他眼下神智的清醒状况也意识不到。不过,其中某些话语却触动了萨拉司坦的心弦。
修雅……养育他长大的恩师,曾经如山帲О愕苍谒那胺剑凰游岩杂庠降恼习>土呐苌矗惨谎哂谐驳哪Хㄙ鞲常笔倍枷裨诜泶套庞涝恫豢赡苡涤心茄匾焯旄车淖约骸苌矗浚
萨拉司坦的酒意蓦然消褪。
他记起来了。自己原来是在萝纱身上看到过!罗炎手中的水晶坠,不是和萝纱片刻不离身的炼坠一模一样吗?!
一找到了方向,法师长的脑子便开始一连串运转起来。过去并未见罗炎带着那坠子,推算起来他应该是在这趟刺杀圣王的任务中得来的。这么说来,罗炎大概是在盟军中与萝纱有所接触而拿了她从不离身的项炼。可萝纱又怎会出现在圣王的盟军之中?
想到这里,他已能确信黑旗军的圣女萝纱,正是从小和自己一同长大的那个小师妹了!
以前他只是这么疑惑,并没有什么机会证实。但现在推想起来,罗炎前去行刺圣王,联军若有在拉寇迪安设奸细探子,应该会探得这个消息,那么身为圣王盟友的圣女便很可能赶去救援,因而与罗炎遭遇上。这样罗炎才有可能会取得萝纱身上的物件。
但,在自己眼中,身为魔王的罗炎自从复活后,向来表现得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这样的他,怎可能平白无故对一个小女孩的饰物有兴趣,甚至出手夺取?萨拉司坦陷入了更深的疑虑之中。
片刻沉思之后,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大胆到了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程度。犹豫了一下,他终於还是觉得应该试试看,便向侍立於仁明王王座之侧的罗炎试探地问道:“罗炎,这次出行,你是不是曾和黑旗军的圣女交过手?”
罗炎漠然点点头。
“那么你有没有取她的性命?”
“这不在仁明王命令的范围之内。”
……非常乾脆的回答,却也更加证实法师长的推测。
“唔?没把那个什么圣女顺便杀掉吗?”仁明王听见他们的对答,糊里糊涂地掺合进来,大声嚷嚷着:“也没多大关系啦!反正有罗炎在,不管是圣王、圣女还是圣剑士什么的,谁都不是对手!等到哪个人开始威胁到我们,再叫罗炎去干掉他就是了!”
萨拉司坦没心情理会国王,继续紧盯着罗炎追问:“罗炎你的全名,可是罗炎·唐伽洛·金·坎布拉奇亚·特尔维?”
哦,被他猜到了吗?罗炎眸光一闪,终於正眼望向年轻的法师长,淡漠的表情中透出深长的意味。不过他嘴上仍是着实答道:“是的。”
萨拉司坦倒抽一口凉气,惊骇地靠向椅背。
护国女神舍身封印魔王的故事,早已为大陆上无数人耳熟能详。然而这么多年来,所有人竟都忽略了隐藏其中的一个问题──修雅封印魔王的魔法乃是属於利用真名与神魔订立契约这一类别的,这需要施法者曾被魔族亲口告知全名,才可能成功。而自从魔族入侵,一开始就是以敌对姿态与罗炎对立的修雅,怎么会有机会被魔王告知其真名?!
除非,早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相识,彼此间更有着十分亲密的关系!
再联系现在,罗炎竟会将属於修雅女儿的饰物珍而重之地收在身上,这样想来,其中只可能有一个解释……
萨拉司坦蓦然站起身,向仁明王进言:“陛下,臣先前发现罗炎身上多了条项炼。陛下不如命他将其上缴,免得多生什么枝节。”
虽然罗炎就在旁边,但因确信他必须遵行仁明王之令,无法自由行事,萨拉司坦也就全不避讳,当面直说了。
闻言,罗炎的淡漠神色微显动摇。眼下如果仁明王要他交出坠子,受血誓制约,他根本无法抗命不交。修雅寄魂的水晶坠乃是日后重新封印他的关键,他因思念修雅的气息而将坠子收来,若因此令水晶坠被凯曼人拿走,就大事不妙了!
说到和罗炎有关的事,仁明王晃晃头,酒意褪却了几分。不大明白萨拉司坦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他索性直接问罗炎本人。反正他不可能虚言哄骗自己,问他是最快的了。
“罗炎,萨拉司坦说的项炼是什么来历?”
罗炎维持着平日的神气,爱理不理地应道:“那是我女儿身上的饰品。既然受你们差遣,不得不与她敌对,我便只能取它来带在身上,聊以安慰。”水晶坠确实是萝纱的,罗炎这并不算虚言相欺,只不过真正的功能有那么一点点遗漏罢了。
“你有女儿?”
仁明王自是惊异莫名,追问起来。罗炎知道萨拉司坦已经猜到,索性将自己和修雅、萝纱的关系大方地照实详尽说了,藉以敷衍打消仁明王和萨拉司坦的疑问,却故意不提有关水晶坠以及重新封印之事。
国王听完,果然对这坠子完全再没多大兴趣,不甚在意地挥手道:“萨拉司坦卿,既然这是罗炎用来睹物思人的,没什么要紧,就让他留着无妨。罗炎现在对我们很有用,何必纠缠於这种末节小事?”
什么事情一旦摊开在台面上,没有了隐晦不明之处,人们对它的戒心自然便会消散许多。萨拉司坦听罗炎所说之事,果然与自己的猜测无二,也消了心中疑虑,觉得确实没必要在这个小小炼坠上花太多心思,便不多作坚持。此时,他的心思已经转到了该如何利用此次得知的情报上……
忽然间,一阵惶悚的脚步声踏破了殿上的轻松气氛。仁明王拧起眉头正待发怒,却见一个士兵急匆匆扑到座前禀报道:“陛下,前去探听圣爱希恩特盟军行踪的斥候回报,今晨盟军中出现骚动,停顿了近两个小时后,便拔营全速往帝都赶来!现在估计距这里已不足二十里了!!”
“什么?!”
仁明王的酒意顿时全醒了,整个人瘫软在王座上抖个不停。萨拉司坦也不由变了脸色。这样的变化,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
而罗炎见盟军果然如那圣王所预言的,并未因主帅之死而动摇,看着凯曼国王和法师长惊惶失措的样子,唇边微微露出快意的笑容。
好一会儿后,国王终於挣扎出声音查问那士兵:“盟军主帅圣王不是死了吗?军队的行动怎会丝毫不受影响?!”
“启禀陛下,盟军确实曾降下帅旗片刻,军中应有大丧,但不多时后盟军便升起帅旗,重新恢复行动。据潜行至近处探查的斥候回报,盟军上下将士俱都头缠黑带,神色悲厉,人人誓言复仇,行动更见坚忍剽悍!”
仁明王此刻已是心神大乱,完全没了主意。紧揪着罗炎的衣袖呆了片刻,他猛的像是找到一条活路般跳起来吼道:“传令下去,即刻整理国库财物,整备全城军队,护送国王和王亲撤往南方!撤!现在就撤!!”
撤离国都是何等大事,就这么仓促下令?那传讯士兵不由一呆,见法师长打手势示意自己先退下,忙顺势退了下去。萨拉司坦随即上前搀扶住完全昏了头的君王,尽力放缓语速安抚他。
“陛下,请镇静下来从长计议!别忘了西南方还有七万征讨军。若只凭我们眼下包含三万新兵在内的八万兵马仓促护驾南下,征讨军必会趁机偷袭侵扰。那时我们无城可据,情况更糟!”
要不是有征讨军在西南虎视耽耽,他早就进言南迁以回避盟军、联军的威胁了。只要拖延上哪怕只是几日时间,便能等到各路军队来援,这次的拉寇迪之危也不再成为威胁,这道理萨拉司坦当然看得比仁明王更清楚。要能撤,自己早撤了,还等他现在来说?
“那……那该怎么办?”
仁明王惶然回首,望向这眼下唯一可以倚赖的臣子。五十多岁的人了,竟露出小孩般无措的表情,哪还剩半分王者风范?
萨拉司坦没有回答他。搀着瘫软的国王,他第一次不是向上仰视王座,而是有机会站在王座前俯视那空阔的殿堂。并没有想像中傲视天下的豪壮之感,相形平日显得阴暗低矮的殿堂,只让他有种少了倚靠般无力失措的软弱感。对於国王的求助,这一次连他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解决得了……
或许还有一件事可以试试看?虽说效果应不足以动摇最后的结果,无计可施下也算聊以自慰了。
年轻的法师长让那传讯士兵为他召来随侍在外的部下,细细嘱咐起来。
十五万盟军将士人人头缠黑带,在为圣王复仇的信念驱使下,全军上下焕发出了超越寻常的力量,以完全看不出连续几天急行军的疲惫的惊人速度扑向凯曼帝都拉寇迪。当日傍晚,十几万盟军大军便如一条黑色河流,以看似沉缓却无可遏抑的来势涌流至拉寇迪城下。
帝都中的人们很清楚只要能坚守帝都直到几天后援兵抵达,凯曼便可佔据绝对优势,从此完全掌控战局主动,因而一早打定主意据城死守,索性赶在盟军抵达前以坚石完全封死了城门。
护城河上的吊桥自然早已收起,河水映着阴灰的天色闪着灰白黯淡的粼粼波光,彷彿一条长长的灰蟒在缠绕守护着拉寇迪。
城头上凯曼的浴火凤凰旗在风中无精打采的迎风招展,却无复昔日的王者风范,只令人觉得萧瑟而已。隐约间,可以望见城头兵士全副武装的一身铠甲和铮亮兵刃映出的亮光。
盟军才一出现在帝都视野可及的范围内,拉寇迪城头的士兵远远便是一阵骚动。虽然城头上的波动在军官的约束下很快平息下来,但便如乌云密布的夏日午后,风暴将临的气息从风中就可以嗅闻得出。
萧瑟长风掠过城池上空,卷向城外。在那里,盘踞着十数万大军阵营,长蛇般延绵了数里。盟军军阵中林立的九星伴月军旗被刮得猎猎作响,宛若遭受无数双无形大手揪住边角扯住一般,展开至极限。
特别的是,军阵中央的帅旗却降了一半。这是圣爱希恩特盟军在为他们殉难的圣王致哀。
闻讯后赶来亲眼探视情况的仁明王身披重铠,战战兢兢地走上城楼。望见下头黑压压一片如蚁群黑河般围堵城下的盟军阵营,他膝头猛的一抖,幸好旁边有萨拉司坦搀着,才没在军前露丑。强自镇定下来,国王接过萨拉司坦奉上的远视镜,小心不把头探出城墙防护地查看下方的盟军。
望见那降至一半的帅旗,原还存着几分疑虑的国王终於可以确信罗炎确实完成了自己的命令。但圣王虽殁,观盟军阵营,却依旧严整有序,毫无一分乱象。细察各个盟军将士神色,悲愤中皆透出一股肃杀悍戾之气。
这是一支上下同心,矢志复仇的军队。
没有人发声呼喝,只是沉肃着脸,以明如烛火的眼神静静瞪着拉寇迪城头的人们。无声中,汇集起的杀气如汹涌的怒海般澎湃浩瀚,沉缓而无可遏抑地向凯曼国王逼涌上来,直欲将他吞没!
仁明王心头一悸,不由得后退几步,直到避至城墙遮蔽范围内望不见盟军将士,看到救命伞罗炎就在身边,心神才略安定了些。
此时城下十数万兵马的眼睛无不是紧盯着城头的动静,仁明王虽只这么匆匆一探头,便已落入了许多人眼中。城下绝对的静寂登时打破,一股动摇骚乱如波浪般迅速鼓荡开去,传至盟军阵营每个角落。
霎时间,城下十数万人沸腾了。
万千士兵同时开口呼喊起来,一开始,声音混杂在一起尚难以分辨,只是单单那磅礴奔啸的巨大音量,就震撼了帝都城头上所有人的胸臆。而很快地,所有的杂声逐渐消失,士兵们的呼喊声渐趋一致,到最后化作了同样的语句。
“血债血偿!为陛下复仇!!”
城下所有盟军将士竭尽全身之力,只反反覆覆地喊着这一句话,持枪矛的士兵有节奏地将柄端重重顿击大地,持短兵刃的士兵也敲击着自己的兵刃。以这隆隆的铿锵之声作和,盟军的喝声更形惊心动魄。
很少人有机会见识到十数万人齐声喊着同一句话是怎样的光景,但在今日,帝都里的人们知道了。山可为之摇,地亦为之震,整座帝都在这震天撼地的复仇之声中微微震颤着!城中的人们一下子苍白了脸色,甚至有不少人心神震颤地摔跌在地。
仁明王过去并不是没有听过千万人同声呐喊的经验。昔日检阅军队时,自是每次都少不了要喊喊“陛下万岁!”之类的口号。但那些口号就算喊的人更多些,音量比此刻还大些,但气势却到底要逊上一大筹。
将近二十万盟军将士胸臆间充斥的强烈复仇意念集於一处,自然汇合成了一股滔天杀气!
在这熊熊的复仇火焰之前,再钝感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畏惧瑟缩。
纵然过去仁明王还可算得上深沉稳重,有几分王者风度,不过这段时间来饱经惊吓忧虑,心志已崩溃大半,更何况城下万千兵马的杀意可以说是直接冲着他来的,一时间仁明王战战摇摇,靠着萨拉司坦的搀扶才没瘫在地上。什么王者风范,哪里还剩得下半分?
如果是平日,凯曼国王身旁的罗炎想必会很乐於欣赏国王的这番丑态,但此刻魔王的视线却完全不曾落在狼狈的国王身上。高出仁明王一头的个头,令罗炎的目光能越过城墙望见城下盟军的情形。在怒潮般翻滚咆哮,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