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圣剑士听完那士兵的话,眼巴巴地又看着他转向另一边,去和那像是军师幕僚的年长男人说起了话。
罗德尼亚特王觉得自己现在的感觉,就和当年等候父王宣佈王位继承者名单时一般难熬。
烦躁下,国王随意打量了那年长男人几眼。这人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掺着许多白丝的灰发不修边幅地覆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脸面,感觉上只是个不起眼的半老之人罢了。
想想圣剑士丢下贵为一国之王的自己,却和这等人物去说话,国王的心中颇觉不是滋味。若非眼下情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他早就发作出来了。
忽然间,那年长男人似乎窥看到了国王心中所想,抬起头往他这边瞥了一眼。罗德尼亚特王心一悸,不敢再望。
“比尔那边有消息了,我先赶过去。拉夏这边,国王说的话可以当放屁,怎么处置……你看着怎么对我们有利就怎么办吧!”艾里附在纪贝姆耳旁交待道。
拉夏国王费尽心思弄出来的那套说辞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他也没心思去为普洛汉亲眷的死鸣不平,身为黑旗军的首领,只要按着最有利黑旗军的方式去做就好了。
反正这拉夏国王不是什么好东西,看是要直接吞并了拉夏,还是杀了国王设一个傀儡,把拉夏变成黑旗军的附庸,或是让拉夏加入联盟而从此不敢再作乱,怎么样都行。
纪贝姆比自己精明百倍,对黑旗军事务也更瞭解,定能作出最有利妥贴的判断。罗德尼亚特王人就在眼前,已经再无自保的筹码,相信纪贝姆提什么条件,爱怎么鱼肉他都无法反抗,自己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看纪贝姆会意地点头,艾里便回身向拉夏国王微微一笑:“对不起,突然有急事要处理,容我先走一步。”
好歹这也是决定一国命运的重要场合。殷殷盼了好久,对方居然就这么临阵抽腿走人?罗德尼亚特王张大了嘴,一副呆相,愣愣地发出不连贯的句子:“可、可是……我……你要怎么……”
“有关拉夏的一切事务,都交由这位纪贝姆先生决定。陛下直接和他交涉就可以了。”点了个头,艾里便迳自回身和黑旗军中其他人又交代了几句,策马向来路疾驰而去。
不知为何,圣剑士临去时那该算是谦和有礼的态度,却令罗德尼亚特王有股不寒而栗之感。
望向纪贝姆,先前还觉得他其貌不扬毫无贵气而心存鄙薄,现在看来,却觉得那覆没了大半张脸的长发下不知究竟藏了什么心思。从那不怀好意微微勾起的一边嘴角,他揣测不出这人究竟是想拿自己怎样……
没来由地,他隐约有种自己被圣剑士交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怪物手上的感觉。
比尔高高坐在山道边的一棵树上。就在前方不远处,逃亡的将军无力地倒在地上。不过,这并不是比尔终於下手杀了普洛汉,只是普洛汉自身已虚弱至极,走到这里时支持不住,自己一头栽倒在地。
普洛汉并非有什么目的地,只是当比尔跟在他身后时,他便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想拉开些距离。纵然明知凭自己现在的力量已经不可能再抛开他,这种努力只是徒劳无功,但他也不能停下脚步。
因为在他和比尔之间,彷彿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就算普洛汉为求生而作出的努力多么微不足道,比尔都不会下手,而一旦他自己放弃了,那便是这趟复仇之旅的终点。
经过这相当一段时日的追踪,普洛汉的精神和体力的消耗都已近极限,现在终於支持不住了。不过,他昏倒后比尔并没有过去对他做什么,也停下脚步,跃上枝头休息。
这些天子,他也消瘦憔悴了几分。不单是普洛汉一个人受罪,作为追踪者的精力消耗也不小。当普洛汉因为恐惧而发恶梦的时候,比尔往往也因为梦见村子被屠、亲人被杀的情形而惊醒过来。
复仇的这段日子里,这种梦变得更加频繁了。原以为复仇会让自己心中失衡的那一部分变得平和些,但是心头的负担好像只有变得更重。
晚夏的山风凉凉的,吹在身上很舒服。身下坐着的树枝被吹得上下轻轻摇晃,颈后过肩的发尾也被风吹动,弄得比尔脖子有些发痒,不过他倒也不觉得讨厌。
望向不远处那一动不动的人体,他的头发和衣角也在风中微微晃动。只这样看,根本没有“那个就是仇人”的感觉……
比尔忽然觉得气氛太平和,自己也太放松了,他忙把想法转到复仇之事。
自己的追赶确实给普洛汉身体和心灵上都造成了很大压力,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已经是到底线了。再逼迫下去,恐怕他自己便死了。是现在就去了结他性命,还是再等等?
正在犹豫间,他看见普洛汉的身子一动,看来是终於醒转过来了。
比尔便决定还是暂不动手,从树上一跃而下,静静等着普洛汉的行动。休息到此结束,新的追逐开始了。
普洛汉坐起身来,呆呆往比尔这儿望了一阵,似乎才重新回想起自己的处境。看他神色渐渐恢复清明,比尔以为他会起身继续逃跑,却见他摇摇晃晃地向自己直直走了过来。
当被追捕者不逃走,反而主动走向追捕者时,自己该怎么应付?
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比尔一时有些无措。还在思索的时候,普洛汉已经走到他的身前,比尔索性不再多想,冷然而立看着普洛汉,想先弄清他到底想干什么。
普洛汉形容憔悴,脸色差得就像是死人一般,晃动得厉害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倒,面上有种濒临崩溃,或是已经崩溃的特异恍惚迷乱之色。
“噗通”一声,他双膝跪地,身子虚软地伏在地上。伴着怪异的咯咯声,从咽喉深处响起嘶哑的声音。
“我说……乾脆杀了我吧!”
比尔“嗤”的一声冷笑:“撑不住了吗?忘了你是显赫一时的拉夏将军了吗?若是死在这种荒坡野地,可不大好看啊!”
“别说了!我这样,死了还轻松一点吧!?求求你!既然要杀我,就痛快给我一刀吧!我已经完了!反正都没希望了,为什么还要再受这种罪?我不是你的大仇人吗?为什么还不动手!?”
普洛汉一边怒喊着,一边支起身,就要往比尔插在后腰上的镰刀刃上撞去!
比尔只想着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就死,急急一个旋身避过,一脚将将军踹到树下趴着。
“你以为你有选择走哪条路的权力吗?你觉得死比较轻松,我可不见得就让你称心如意!”
“你不杀我?”
普洛汉扶着树摇摇欲坠地重新站起身来。无神的眼中,仍是没有半分生气:“又不是非你不行……你不杀我,我自己也可以死!”
想起自己身上也有佩剑,他拔出剑来反手就刺向自己腰腹。然而剑尖还没触上身,剑身便被比尔以镰刀勾住抛上天空,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普洛汉也不着急,剑一脱手,他便索性全力向另一边冲去,一头撞向那棵大树。
这一次同样也是半路就被比尔截下。比尔一掌拍在他头上,掌劲虽化去了穿颅破脑的力道,还是打得普洛汉脑中一阵发晕,再次倒在地上,一时半会无力起身。
“……呵呵!啊哈哈哈哈……”
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普洛汉没有试图起身,反似放松了身体,口中笑个不停,笑声已透出一股疯狂之意。
第八章~解脱~
“笑够没有!?”比尔皱眉喝了一声。
笑声渐渐回落,普洛汉有气没力地哼道:“其实要死还真是简单……
就算没有刀剑可刺,没有树木可撞,我只要一直这么躺下去,也会慢慢死的。谁也阻止不了!”
比尔脸色沉凝。普洛汉说的没错,存心赴死的人,总有办法死去。
况且,如果死亡已经能威胁得了这个人,跟踪也就没有任何作用了。能够以缓慢方式折磨普洛汉的方法已经失效了。
普洛汉见比尔好一阵应不出声,这还是他第一次佔到了上风,又纵声大笑起来。
笑到正酣畅处,忽地右手上传来一阵钻心剧痛,普洛汉惨叫起来。
抬手一看,只见右手食指已经被削去一块皮肉,鲜血流淌不止。
虽然对武人来说这只能算是小伤,但十指连心,这份疼痛却要命得很。
痛呼声中,比尔的话声冷冷传来。
“你以为只要不怕死,就可以轻松了吗?”
普洛汉从痛得泛着泪光的眼中,看到少年扭曲狰狞,充满恶毒意味的脸。原以为除死无大事,但普洛汉却再度生出了强烈的恐惧,拚力挣扎起身子向后退却。
而所有无谓的努力,被比尔简简单单地上前一脚踩住普洛汉的胸膛便宣告抹消。
“你……你想怎么样?”普洛汉嘶声道。
“如你所愿,让你死。只不过,我的杀人技术不算太好。”说话间,镰刀轻巧地滑动,又从普洛汉臂上带下一片血肉。
“本来我希望能慢慢来,杀你个十天半月的。但以我的水准,大概只能撑个七八天你就会断气了,真是可惜。”
疼痛刺激着普洛汉的神经,比疼痛更可怕的还有比尔的话,令普洛汉陷入恐慌的境地,瑟瑟地全身发起抖来。
比尔的意思很明瞭,他终於要下手杀人了,但他不会给自己一个痛快,而是要零割碎剐地让自己受尽痛苦才能死去!
虽是武人,但普洛汉出身贵族,养尊处优惯了,上阵打战也多是坐阵指挥,极少负伤,对疼痛的承受能力实在不高。他尖声叫喊着请求比尔乾脆地下手,不要再折磨他。
杀猪般刺耳的呼喊刮搔着耳膜,好像脑浆都在被翻搅一般。刚才溅到手上的鲜血,有种让人噁心的黏腻感。不断滴落到地面的血滴,红得像会烧灼人的视线。
老实说,比尔从来都不喜欢杀伤人的感觉。
将不适感抛到一边,他让自己去回想亲人被杀死的情形。所爱的人们在无辜被杀时,也受过这样的苦楚。现在是让凶手偿还一切的时候了!
重新稳定下心意,比尔一边思虑着下一刀要割在哪里,一边向地上的男人踏上一步,黑色镰刀高高扬起,便要挥落。本是与凶恶无缘的长相,这一刻却显得凶残淒厉,眼眸中闪着有如真正恶鬼般的嗜血光芒。
“比尔住手!等一下!!”
正在这时,一道属於第三者的喝止声忽然从上空响起。比尔暂缓下动作,抬头望去,便见一条人影从半空中急速飞来。
普洛汉惊骇欲绝之际,见有人阻止少年,不由起了一丝希望,但望向那急急落地的人,他却发现这人自己居然是识得的。
“艾里?”
比尔唤出来人的名字的同时,普洛汉也脱口道:“莱文法师?”
唤出印象中的名字后,他才突然记起这莱文法师就是令自己军队一败涂地的人,也是黑旗军的首领圣剑士,脸色立刻又变得比刚才还难看。
前几日艾里在路瑟安那里接获夏恩派来的士兵的通知后,便即刻赶往比尔的队伍所在之处。知道比尔的事不是人多就能帮得上忙的,因而这一次他独身前来,没让萝纱等其他人跟着。
在派人传信回黑旗军和艾里赶路的期间,比尔队上的人也在继续查找有关队长和普洛汉的消息。
幸好比尔身背镰刀的形象给人的印象还挺鲜明的,艾里一和夏恩等人碰面,夏恩正好查到了比尔的下落,他便全速赶了过来。
艾里才不理会普洛汉有何感受,将这里的情况扫过几眼,他大略掌握住事情状况,深深皱起了眉。
比尔迥异於常的神态,表明复仇的意念果然在他的心智中佔据了很大的份量。这件事自己还是非阻止不可!
因为比尔原本朴实的个性已经因为那桩仇恨而扭曲了,如果眼下任凭比尔虐杀普洛汉,让他的双手为了复仇而染上残虐血腥,这件事今后必定会长留他心底,永远地对他的个性产生极阴暗负面的影响。
就算不考虑久远的事,眼下的仇恨已经成为他生活的支柱,等到他杀死普洛汉结束了复仇,一下子失去心灵支柱的他该为了什么而活?也许就此变成一具行屍走肉,浑浑噩噩地生活,也许选择自己放弃生命,那时的麻烦才叫人头大!
“为什么阻止我?”比尔沉声质问艾里。
横眉冷目强抑怒火的神态,让艾里明白如果自己说不出像样的理由,比尔他恐怕立时就要翻脸。
显然,若自己空口说白话尽说些什么为他好之类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听的……那该怎么跟他说呢?
“我……我不是要阻止你复仇。”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艾里临时改口道:“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比尔一脸怀疑,不加思索地拒绝:“不需要。复仇的事我只想自己来。”
……真是不可爱的小鬼!当初刚认识时,明明软巴巴地很好欺负的。
艾里心底犯着嘀咕,面上却不露端倪地应道:“你误会了,我也不是要插手。只是我知道你必定希望仇人多受痛苦,先前我得到了一个能给普洛汉最大打击的消息,所以才想在你动手之前,让他先听到这个消息。”
“哦?是什么消息?”比尔这才缓下神色问道。
“你该知道前几日黑旗军打到路瑟安吧?你知道在城下发生了什么事吗?”艾里作出轻狂之态,得意地笑得前仰后合:“那位拉夏国王怕死得很,一见面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这位普洛汉将军的头上,说他……拥兵自重、独擅专权什么的,所有的战争都是他挟制王室而发动的。普洛汉为了他的国王陛下辛辛苦苦打过那么多场仗,到头来却成了叛国的逆臣,被国王当作替罪羔羊,真是可笑啊!”
普洛汉听得面色如蜡。虽然他平日为人跋扈,却确实不曾对王室生出二心。倾尽一生之力来侍奉的对象,竟然这样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的效忠,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身上!
乍听到这样的消息,便像是支撑生活的支柱豁然坍塌,任是心性多坚强的人物一时都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普洛汉失控地大叫起来:“不可能的!陛下不会这么做的!!你说谎!”
艾里只是冷眼瞥着他丢出几句话:“你值得我费功夫欺骗吗?不然你以为除了黑旗军,拉夏也费那么大劲来捉你是为了什么?”
虽然他是想阻止比尔下手杀普洛汉,但普洛汉犯下的罪孽本就死有余辜,艾里自然不需对他客气。
狂躁不已的普洛汉闻言,突然静了下来。结合他的遭遇,再推想国王的为人,他知道艾里说的恐怕确实是实话。
“不单如此,”艾里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下去:“为了讨好黑旗军,安抚我们的怒气,他还抄了你的家,把你所有亲族的人头送到我的面前。说来也真好笑,你自己不知毁掉了多少人的家庭,最后自己的遭遇却也和他们一般无二!嘿嘿,七八十颗人头一个接一个地送上来,场面还蛮壮观的。虽然我个人是觉得人头又髒又没用处,还不如直接送钱给我……”
“住口!别说了!!不会的……不会的……”艾里刻意说出的恶毒语句被普洛汉的吼声打断了。激烈的吼声过后,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濒死猛兽般的呜咽声。
当这压抑的声音终於冲破喉咙,立时化作不像成年男人会发出的淒厉哭声。任何人只要一看便能明白,普洛汉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像是婴孩般把身子蜷作一团,放弃了一切动作,只是撕心裂肺地嚎啕不已。
普洛汉哭号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