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表错情了。几个军团长不免有些尴尬。
弗里德瑞克忽地发出一声不合圣王身份的小小咋舌声,似乎刚刚做下了什么定论。他抬起头环视座上的将领们,眼光深邃。军团长们一时都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各位忠勇无畏,堪称良臣,实乃圣爱希恩特之福。”明白这形式上的夸讚只是开场白,下头的才是重点。众人凝神听着。
“只是眼下敌我力量差异悬殊,不是单凭个人豪勇与忠义能抹消得了。就算全军人人都不畏死地强撑下去,最终也还是不可能阻止凯曼人踏入黎卢,徒然消耗我国国力,增加我军将士的伤亡。”
几个性子急些的将领张口欲言,然而接触到圣王极端冷静的眼神,脑中的热血立刻被冷冻成冰条。虽不情愿,他们也必须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西撒是一开始就支持弗里德瑞克的人,对他的瞭解比其他众将更深,不过他虽知道圣王这些话应和先前那个问题有关,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打算,疑惑道:“陛下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我的想法很简单。反正是不可能守住黎卢,索性就不用守它。凯曼人想佔就让他们佔吧!”
弗里德瑞克似乎是原本就有这想法,刚才的谈话只是令他更加确定,话说得极是顺畅。但对这惊人的提议,在座的将领们却无法以同样轻松的态度回应。
首都是一国重地,历史上大多数的迁都事件都是因为国力孱弱,无法抵禦外国进攻,不得已而为,而更多的实例是首都被佔领,即代表这个王朝走到了末路,撑不了多久就完蛋大吉。现在……陛下他……他竟然这么轻松地说“想佔就让他们佔”?!更何况黎卢是濒海城市,如果被佔,也就等於所有的领土都沦陷,跟亡国无异了啊!
看到众将领的脸色变化得实在太诡异,弗里德瑞克终於好心地给了他们解释。
“城市土地只是死物,更重要的是人的存在。只要我们这些反抗凯曼的人还在,便有把它夺回来的机会。如果太过拘泥於这些死物,为了保住它而付出太多人力上的牺牲,未免本末倒置了。”
“陛下的意思是?”在座的将领都非蠢人,都能明白圣王所说的道理。可虽然话是这样说,但……
“可如果国土全数沦陷,不要说无法扩张人力和供给,大家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谈什么反抗凯曼收复失地?”
弗里德瑞克伸手在摊开於桌面上的地图轻轻敲击,唇边的淡淡笑容似有深意:“谁说放弃了黎卢,我们就没有国土?”
众人讶然低头看着地图。圣王手掌覆盖之处,画的是大陆东南海面上星罗棋布的众多岛屿。有几个人脑中已隐隐闪现出灵光。
“东海上大大小小近千个岛屿,就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最后容身之所。”
被弗里德瑞克这么一点,西撒眼中光采一盛,终於恍然大悟,露出钦佩之色:“正是!凯曼军队在大陆上或许可以势如破竹,不过这么多岛屿,他们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力一一控制!”
弗里德瑞克提出的提议激发了他许多想法,向来寡言的西撒兴奋之下,一反常态地一口气说出一大串话来。
“我国海军实力在大陆上数一数二,只是与凯曼的战斗都发生在内陆,派不上用场。而凯曼海岸线短,海战力量薄弱,就算仓促建设训练也难有成效。如果我们后撤到东面岛屿中,战场便拉到了海上,凯曼国力上的优势便被抵消掉许多!而且,海域和岛屿的情况都很眩樱峙轮挥凶钣芯榈挠婕也徘宄N蚁嘈盼颐腔岜瓤烁菀椎玫秸庑┯婕业陌镏R蚱鹫汤矗>∪醪皇斓乩淼目撕苣言偬值玫胶么Γ 薄
其余将领亦醒悟过来。先前大拍胸腑向弗里德瑞克保证之时,他们是基於忠於国家的信念而鼓舞精神,内心其实均感悲观无望,此时他们才是真正地燃起了希望。会议室中的沉闷气氛围顿时变得轻松而充满活力,将领们雀跃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这方法应该可行!东海上有许多大的岛屿,有淡水水源,也大得足够耕作种植,补给我们需要的粮食。”
“从现下的情况看,我们要挡住凯曼一个月应该没有问题。算上寻找合适岛屿的时间和逐步安排把兵力、物资撤离的时间,虽然紧迫点,也应足够了。”
“陛下之见果然高明!今后我军可以时常登陆海岸,骚扰攻击凯曼驻军!等到他们的救援部队赶到时,我们早已退回海上,他们怎么能捕捉到我们的位置?从今而后,主动权便是在我们手上了!”
“众卿说得都不错。”环视激动起来的将领们,弗里德瑞克提醒道:“不过别忘了这只是一时之计。我们的目的始终是击退凯曼,收复失土,不能只求偏安一隅。利用退居岛屿后赢得的时间,我们应该去完成我们先前来不及做的那件事──联系其他国家互相配合,联合起来把凯曼人赶出联盟的土地!”
“可是……”第六军团长犹疑问道:“现在凯曼佔领了联盟一半有余的领土,只剩下南部和沿海一些国家,联盟原本的力量已经折损大半,恐怕没有足够与凯曼抗衡的力量……”
大部分人看来都和这军团长有一样的看法,面露难色。弗里德瑞克好整以暇地观察众人神色,随手从旁边书柜中抽出几本书册,扔到会议桌上盖住了地图。众武将不明其意,正疑惑地交换视线,便听圣王发话:“现在判断敌我的力量强弱,可不能只看地图上的势力分佈啊!虽然从地图上看,联盟是有一半的土地被凯曼佔领了,不过这些地方的人们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凯曼收服。我知道有许多反抗凯曼的人结成的武装组织,盘踞在一些地形险恶的山林地带继续与凯曼对抗。如果能与这些人联合起来,凯曼便不再是不可动摇的了。”
向下属解析着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弗里德瑞克脑中同时浮现出曾经打过交道的艾里等人的形象。几个月前艾里心不甘情不愿地帮助自己对付两位王兄而得来“圣剑士”的名号,现在这个名号却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几乎每一天都吸引着不满凯曼侵略的人投奔黑旗军。
这大概是一开始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吧!
“另外,在南方尚未陷落的地方也发生了值得我们期待的变化。以圣剑士为首的黑旗军崭露头角,挫败了凯曼入侵南部的行动,令与凯曼勾结的巴兰覆灭,同时藉机佔领了巴兰的一部分领土,在南方站稳了脚。这个黑旗军虽是新出现的势力,实力还尚弱小,却已经引起了凯曼的注意。而且圣剑士和圣女的名声,每一天都在吸引着大量人才和零散兵力投奔黑旗军。假以时日,黑旗军或许会成长为一支对局势具有举足轻重影响力的势力。”
“而且,以这件事为契机,讨伐巴兰的那几个南方国家开始积极地缔结紧密的联系,跟黑旗军似乎也搭上了线,往来频繁。如果情况顺利发展下去,南方或许会出现真正强力的联盟。凯曼恐怕无法像对付松散的北方国家那样,轻易地征服南方。所以,眼下凯曼人的气焰虽然如日中天,但如果我们用对方法,再加上适当的时间和合适的时机,要赶走他们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弗里德瑞克的笑容给原本对前景悲观的众武将带来了希望。一开始时不是他的支持者的武将们,也真心庆幸上天安排这一位王子成为他们的王。或许他的才智,真的能够化解圣爱希恩特数百年来的空前大难……
而弗里德瑞克没在意武将们眼中的钦佩敬服,目光凝注於地图上原巴兰版图一带,心中想着一向厌恶自己至极的艾里既然成了黑旗军的领袖,看来今后为了联手对付凯曼,少不得还是要和自己见面。
那时他的神色,想必精彩得很。
第五章~鱼目混珠~
以凯曼的年号来算是日正九年一月的中旬,一支两百余人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南方浓密的森林中。
北方的冬季相当乾燥,而南方相较之下,雨水仍是比较充沛。森林中铺满烂叶草根的泥土吸足了水份,一脚踩下去会发出怪异的吱吱声。空气也饱含湿冷的水气,当夜晚降临时,湿气令寒冷的感觉更加渗透入人们的骨髓里。虽然环境令人相当不快,这队人马还是保持着严整的队形,看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从队伍中不时冒出对南方可恶气候的低声咒骂声,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凯曼的口音。
天色一暗下来,人们便迫不及待地停了下来,按各自的分工迅速地开始行动。不多时,林木空隙中便支起了许多帐篷,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驱走人们的寒意,火上的汤锅中飘散出热汤的浓郁香气。
将被渗入靴中的污水冻得发僵的脚和手一起伸到火前烘烤,旅人们终於恢复了暖和。锅里和火上烘烤的食物也差不多可以入口了,人们便取出各自的餐具准备进晚餐。在这个时候,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这个临时营地。
那是个身穿打了好些补丁的破旧长袍,一副寒酸相的年轻流浪艺人。不过他那一张笑容满满的英俊面孔,令人难以生出厌恶感。显然这年轻人也很清楚自己外表的亲和力。一来到营地,便向四周免费大放送他那阳光般的灿烂微笑,并以完全不像是陌生人的热络态度说话。
“嗨,朋友们!这鬼地方简直能把人冻死!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啊,我这里有些被冻得跟石头一样硬的肉乾,不过拿去煮汤或是烤一烤,滋味还是很好的。用这个和你们换一盆热呼呼的热汤,行吗?……放心吧,鄙人在下我,是一个流浪各地表演的魔术师,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可疑人物!”
堪称人界来路最不明的可疑人物──维洛雷姆,笑玻Р'地试图说服营地的人让他留下。
“……怎么?还是不可以吗?各位难道忍心在这么漆黑寒冷的夜里,看着一个孤独疲累的可怜旅人离开你们的营地,独自走进躲藏着凶猛恶兽的黑暗森林里?”
然而这一次他的魅力似乎失效了,他说着说着,笑容渐渐开始挂不住了。营地中的人们没有对他的笑容回以热情的反应,许多人表情木然地盯着他,有些甚至流露出怀疑排斥之色。
维洛雷姆暗自嘀咕,只身的旅人遇到团队时请求暂时一同宿营是很常见的事,这些人怎么防备心会这么高?自己是孤身一人,能拿这营地里上百号人怎么着?不过自己如果真要做什么,搞定一两百人确实不在话下就是了。
“怎么回事?”
一个颇有威严的男声响起,维洛雷姆望向营地中央方向,见到两个男子朝这里走了过来。
这两人都有着剽悍的体形,脚步稳健而不笨重,看来都身怀武技。
走在前头的男子三十多岁,颧骨高耸,脸型方阔,狭长的绿眼有着凌厉眼神,似乎是个性格严酷意志坚决的人;后头的男子浓眉大眼,神态气质与前头那人相仿,不过要年轻上几岁,显得青涩质朴一些。这两人一来,营地里的人的眼光便飘向他们,看来他们就是这营地中的上百人的头儿。
旁边的人把事情告诉那两人,领头的汉子打量维洛雷姆一眼,精明而冷淡的神色也全然不被维洛雷姆再次堆起的笑容融化。维洛雷姆几乎要认定自己今晚得自己露宿了,却听他说道:“好吧!如果你不给我们带来麻烦的话。”
那年轻男子露出些许不赞同的神色,好在领头汉子并没有因此而收回自己的话。维洛雷姆松了口气,忙迭声地答应:“啊,太感谢您了!放心吧,流浪魔术师只会给人们带来欢笑,不会带来麻烦的。”
他的表演确实挺精彩。晚餐过后,维洛雷姆为回报他们而表演的魔术可以证实这一点。
营地中的人们简直如受过最严酷训练的军人一般僵硬刻板,对表演不感兴趣,一开始只有坐在维洛雷姆旁边的几个人冷淡地看着。维洛雷姆也不在意,取出七弦琴开始弹唱起来。
“小镇哈莫斯是我的故乡
妈妈总叫我摆出高贵的派头给人看
她老是说维洛雷姆
你的父亲是伟大的国王
小时候我日也盼夜也盼
盼着有一天回家能看到丰盛的大餐摆在桌上
但为什么家里总只有讨来的剩菜剩饭
每次我一问妈妈就哭得天昏地暗
十岁那年终於有人告诉我
你妈妈是个疯疯癫癫的笨蛋
从此我对有钱有势的老爹没了指望
为了吃上好菜好饭我当上了小偷惯犯”
他放下琴,装出鬼鬼祟祟的模样在周围的人身边绕来绕去,做出笨拙地偷东西的模样,从周围人们身上他不时变出许多零碎古怪的东西,又令它们消失,表现一个小乞儿笨手笨脚不断弄丢自己偷到的东西的样子。
维洛雷姆以弹唱串连各种魔术表演,轻松的歌词,有趣的表演,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当他表演到十三岁学人偷窥女人洗澡的经过时,已有许多人忍不住聚拢到他周围。虽然刻板冷漠的表情还挂在这些人脸上,反应也不像维洛雷姆往常表演的热烈,不过集中在魔术师身上的目光都闪动着兴味的光芒。
维洛雷姆生性爱闹,越是看到人们严肃自制的样子,便越想逗弄他们。他使出浑身解数,表演得越发有趣可笑,观众们冰冷的面具渐渐出现裂缝,不时被他引出小声的笑声。
“你们在做什么?”
气氛正变得热烈起来,那领头的两个男子走了过来。见年长的精悍男子浓眉紧皱,神色严厉,观看表演的人们收敛了笑声,不安地散开。维洛雷姆爱好的消遣被迫中断,有些失望,小声地抱不平:“只是魔术表演,为什么不让大家乐一乐呢?”
“我的队伍讲究严格的纪律。这种低俗无益的玩乐只会扰乱他们的心志,破坏纪律。”
“低俗?请不要这么说。魔术是展现我们儿时单纯梦想的艺术啊……呃,好吧!好吧。既然你们不喜欢的话。”看到两男子的神色越发冷厉,几乎要胜过营地外的寒气了,维洛雷姆聪明地停止辩解。在人家的地盘上,当然人家说了算!他乖乖把铺盖在火堆边打开,准备睡觉。
看这呱噪的魔术师安份了,两人才转身离去。走开几丈,年轻男子不解地靠近领头男子耳边,压低声音问道:“队长,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让这来路不明的人留下来?”
年长男子回头,看维洛雷姆双眼闭合,神态放松自然,看来快睡着的样子,而且这么远距离不可能听到自己的小声谈话,方才边继续走边答道:“克里维,遇到事情多用你的脑子想想吧!正常情况下,旅队是不应该拒绝孤身旅客的这种请求的。如果事事太过谨慎,反而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又告诫克里维:“记住,我们只能按一支投奔黑旗军的普通队伍应有的方式来採取行动!不能大意,也不可以表现得太过谨慎。明白了吗?”
克里维点点头,想了一想,有些不确定地问:“可……队长,你觉得我们真能找到黑旗军吗?说不定他们早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根本就不会让我们接近他们的基地?”
那队长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不用把对方想成无所不知的天神,他们总归也是人。只要我们足够小心,他们是不可能查知我们底细的!”
“是!”克里维神色一凛,肃然道。
随后紧绷的神色便显得放松了些许,他暗自安慰自己:“不错,正是这样。我太紧张了……一切都会顺利的。为了凯曼!”
他们并不是一支单纯的旅队,而是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