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纱起身欲辞别,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对了。据说魔族的真名具有特殊的力量,如果魔族亲口把真名告诉旁人,那人便可以凭藉这真名与他订立魔法契约。那么,我父亲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真名告诉妈妈呢?”
纪贝姆一愣,应道:“魔族的人为生育后代,往往会有不少姬妾伴侣。不过真正结成夫妻的并不多。魔界的夫妻,都是真正生死同心,愿为对方付出生命的爱侣。为了表明彼此心意,也是为了守望相助,夫妻双方会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名。因为魔法契约不见得都是伤害、封印性质的,也有可以疗伤或是增强能力的。”
“这么说我老爸还真的是很认真啊!”萝纱暗道。知道父母的感情真挚深厚,令得知闻者色变的魔王是自己父亲的震撼顿时减轻不少。
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可问的了,她便向纪贝姆告辞。艾里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便和她一同往出口走去,一路上便听见前头的少女小声地嘀嘀咕咕着什么。
“……对了,我的真名该是什么?不会就萝纱·凯因这么简单?那能和我订契约的人未免太多了吧?艾里他们,翠雀旅店的人,魔法学院的老师同学,邻居的大婶大叔……完蛋了,根本数不完啊!”
艾里失声而笑,开解道:“你想太多啦!你只有一半的魔族血统,情况大概不一样吧!”
萝纱讶然回望他。艾里的神情自然,仍是平时相处时的模样。先前她的心神都被母亲的现身、纪贝姆说的故事所佔据,一时也忘了他的在场,此时才猛然醒悟自己这几个月来苦心隐瞒的魔族血统已经被他知晓……但他的态度怎么都没什么变?
今晚或许是适合坦露秘密的夜晚吧!萝纱向艾里问出心中疑惑:“魔族凶横残暴,是人类的大敌。我是一半的魔族,你对这没什么感觉吗?”
昏暗的光线中,她的双眸亮如星子,紧紧锁住艾里。艾里心中微动,忽地意识到,自己虽不觉得她有魔族血统的事有什么大不了,对当事者来说却很可能是不小的负担,她这个问题可不能随便回答。他低头思索,小心地整理着语言。前头萝纱已推开纪贝姆小楼的屋门走了出去。
听了半夜的故事,现在正是夜半时分,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路边树影在风中摇曳婆娑,夜空中几颗孤星明灭不定。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令萝纱和艾里两人的头脑都为之一清。今晚所听到的一切,如是幻梦一场。
不过他们都明白,有些事并不是想回避就可以把它当作不存在,终是要面对的。
“当然会有感觉。”艾里终於出声。
“刚知道时是很意外,但也仅此而已。一个人的身世怎样,或是有没有什么血统证明书,并不会影响到我对他的看法。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别的魔族该是什么样不关我事,我认识的只是萝纱你而已。你的个性怎样,我一直是用自己的眼睛去分析判断。不管是对魔族,是对人类,或者是对自己的评价,我认为都应该听从自己的感觉,而不该拿“应该是怎样怎样的人”的臆测,毫无根据地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头上套。”
垂首思索艾里话中的含义,萝纱僵硬的面部线条渐渐柔和下来,但还是无法释然。月光下,她低垂的面容白得彷彿吹弹可破,踌躇地轻咬着自己的下唇,嫣红的唇色被皓齿咬住时褪得水般浅淡。艾里从没有见过这样给人脆弱之感的萝纱。
“但……”细弱的声音钻了出来,充满着不确定:“如果我的性子,已经开始变得如魔族一般的无情呢?”
艾里一凛,凝望萝纱,萝纱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如果真是这样,我的想法也还是一样。唯一能决定我对你的态度的,仍旧是你的行事为人。”
说到这,他亦有所感触,也忘了怎么斟酌词句,话说得更加流畅:“人本来就各有各的性子,很难说什么样的性子好,什么样的性子不好。只要对自己的所为担负得起责任,不会伤害到旁人,谁有权力指责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也不需要对任何人有所愧疚。创建黑旗军的初衷,也是希望能创造一块让人可以按着自己本心,自由生活的地方啊!”
说完一大串话,松了一口气,他忽觉有异。今夜萝纱的神态,并不像是初次知道自己拥有魔族的血统……她之前便已知道了?什么时候的事?
仔细推想过去萝纱的言行几时出现过异样,他的怀疑很快指向他们在黎卢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有一阵子,她莫名其妙地和自己变得有些生疏,自己知道是因为她和维洛雷姆的交往,但现在仔细想想,如果真是为了这个原因而与自己生疏,她应该掩饰不住女子恋爱时的甜蜜和兴奋。那时的她,给自己的感觉只是退缩和畏惧,像是害怕忧虑着什么……而在自己表示决定修正自己的态度,真正以夥伴而非保护者的平等自由态度来待她之后,她和自己之间的隔阂才渐渐消失。只是此后她给自己的感觉,就和之前有了不同,就像是从单纯女孩变成了有秘密心事的少女。
当时并没多想,现在推想起来,才知道应是从那时候起,她已发现了自身血缘的秘密。自己刚才虽说得达观,但对一般人,尤其是个年轻女孩来说,这终究还是个相当要命的负担。
自己眼中看到的萝纱,一直是开朗乐观的。她看事情常比自己更加通透,有时便像她母亲当年一般开导自己,想不到她自己也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看她现在问话的神色,应该已为这问题独自受了不少煎熬,却小心掩饰着不敢和任何人分担……
总是一副无忧无虑模样的人身上偶尔显露出来的脆弱,尤为打动人心。艾里忽觉心中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怜惜,不愿见她继续徬徨不安下去,他靠近她伸手拍抚她的肩背。
“再说,魔族也不见得一定是凶横残暴吧?至少现在的罗炎和纪贝姆,都不是这样的人啊!除去魔族的血统外,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有自己的人生、有感情、会思考,对他们我恐怕很难有什么恶感。相比那些为着一己私欲挑起战争的人,我还更愿意和他们亲近。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所以别把这事看得太重了!”
“是这样吗?”
好像很有道理……因艾里的轻拍而生的安心和依赖感,让萝纱放松地依靠向他身边,困扰心头多时的忧虑渐渐消散。
手掌下的纤细身子渐渐止住了颤抖,惶惑的眼神变得清朗起来,艾里心中亦涌出一股满足愉悦之感。他低头看她渐渐回复的平和安然之态,同时也注意到胸线起伏,腰身玲珑……咦?从何时起,萝纱已真正是个少女的模样,和初见时的平板青涩大不一样了?眉目间隐现清婉之气,萝纱孩童般偏於中性的清丽已经蜕变成了少女的妍丽?
过去日日见面,便不容易留意到她的变化,这次经过一段时日的分别才蓦然惊觉。艾里惊讶於她成长的同时,也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和她靠得太紧了些。
察觉艾里的眼光有异,萝纱亦意识到什么,杏眼失措地瞪大。白生生的面颊上浮现出的淡淡艳色,娇嫩得如同荷花瓣尖的粉红一抹。
怔怔望着眼前秀色,艾里一时间对靠在身边的纤秀身子产生异样的感觉,脑中濛濛然有些发昏,原本想说的话在脑中胡乱打起结来。
“所以,所以就是说……那个,不用太在意这件事……呃,我是说,还是顺其自然的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你,你的意思是?”萝纱的舌头好像也有些打结。
“别人会怎么想我不好说,但至少我依旧会像以前一样待你。如果我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对,我还是一样数落,不会因为知道你血统的事而对你有什么武断的认定。”
萝纱想了一下,眼中缓缓涌现出粲然笑意:“你是说,不管我可能变得怎样,你都会以平常的心来看我?”没有猜忌,不会歧视,也不束缚限制自己,他会以尊重和信任来包容自己的一切。
明白他的意思后,整颗心像是溶化了一般,全然松懈下来。身体彷彿被拥在暖融融的春风中,长久以来的忧虑疲惫一分分消失无踪。
情感虽已变得淡漠,她却很确定自己喜欢此刻的感觉。再多的宠溺,都不及尊重地留给她适当空间,只在恰当的距离处静静守护的那一份温柔。
萝纱克制不住满心的笑意,也不想克制。她向他靠得更近,笑容更加灿烂眩目,可爱无比。艾里终於忍不住,搭在她肩上的手微一使力,便要拥她入怀……
然而萝纱的身体才一动,胸口处响起一声清脆的低响。两人眼光下落,见是那水晶坠与萝纱胸口钮扣轻轻碰撞。顿时,所有的动作全然凝结,只有那水晶坠兀自左右摇晃。水晶折射的莹亮光辉,彷彿是修雅带笑的明亮眼眸。
艾里胆子再大,也不敢在人家母亲面前对女儿有什么亲近动作。萝纱亦然。两人面上同时浮现尴尬之色,一个讪讪收回手,一个乾咳一声挺直身子,转开眼光。片刻前的融洽气氛已无影无踪。
“现在时间还早,快点回去,还可以睡一觉。”
“是啊。那么,再见。”
“再见。”
两人眼光都不敢相交地交换了个淡而无味的安全对话,便分头走回住处,回到各自的床上,瞪着天花板到天亮。
这一年的冬天,对大陆上的众多国家来说,都是最寒冷的严冬。
大陆西部的塔思克斯帝国依旧陷於艰难的内战之中。叛乱的达鲁王领并不是如何强大,塔思克斯的国王并非无能之君,领兵的将领也非庸碌无能,统领的军队亦是训练有素的强兵,奈何叛乱的雷瑟夫亲王背后有凯曼王国在支持。
塔思克斯的工矿业相当发达,但国土大部分是荒漠和寒冷的冰原,粮食、生活用品等有很大部分需要依靠凯曼和神圣联盟进口。而凯曼处於大陆中部,广阔的幅员横贯整个大陆,隔断所有连通东方神圣联盟和西方塔思克斯的道路。就算是走海路,也不可能不在凯曼的港口停靠补给而直接到达塔思克斯。
凯曼不需要动用自己的兵力,只需发挥地理上的优势便足以令塔思克斯吃足苦头。它牢牢扼住陆路和海路的补给路线,塔思克斯国内日渐陷入物资匮乏的窘境。行军打战最重要的就是军需粮草的供给,缺衣少食的军队战斗力大减,与达鲁王领的叛军缠战近一年时间,仍不能平定战火。此时进入严寒的冬季,情况更是严峻,越来越多人沦为流民乞丐,冻死饿死在街头。
而在大陆东部,虽然凯曼利用索美维通道两面夹击敌对国家的计划不得不中途放弃,却还没有国家能够遏止它在东面正面战场上的攻势。
凯曼刻意在联盟核心国──圣爱希恩特帝国挑起王位纷争,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联盟核心国因为王位之争自顾不暇,联盟各国成了一盘散沙。各国间眩拥睦范髟埂⒗娉逋唬偌由峡行牡奶舨茫盍酥诠涫贾瘴薹ń岢汕苛Φ拿司说耐恋卮笃偃肟帧!
待到圣爱希恩特三王子夺得王位,想再重新组织联盟各国共同对抗凯曼已为时过晚。联盟超过二分之一的土地已被纳入凯曼的版图,中北部的大部分国家领土被佔领,只余下凯曼入侵路线距离较远的南方、沿海国家。圣爱希恩特新王登基不久,凯曼已荡平挡在圣爱希恩特之前的阻碍,不再只是以有翼魔人部队在边境骚扰,而是真正的交锋。
圣爱希恩特尽管是联盟中国力最强的国家,仍是远远不能和凯曼相较。更何况神圣联盟的国家较为富庶,人丁密集,凯曼从攻佔的土地中掠夺大量物资充实国力,进攻之势更加锋锐。虽然弗里德瑞克登基后拔擢了不少有才能的将领,军队也奋勇抵抗,圣爱希恩特的处境仍是不可扭转地恶化。到了第二年初,只剩下黎卢周围不到原版图三分之一的地方还掌握在圣爱希恩特手中,残存的圣爱希恩特军退缩在这里作着困兽之斗。
在圣爱希恩特最后的领土中,人们见的最多的就是从前线退下的伤残士兵。几乎每天都有坏消息传来。接到阵亡通知的人家的哭号声,在每个城镇都可以听到。随着时日的推移,越来越少人对夺还国土还抱有信心。百姓们想得更多的,是自己脚下的土地再过多久就会变成凯曼的?
“那么,各位军团长认为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呢?”
如同是替百姓问出他们心中的谜题,弗里德瑞克向环坐在会议桌前的将领们问道。
在圣爱希恩特前线的临时作战指挥部议事厅中,宽大的会议桌上摊着一大张地图。负责前线战事的将领围坐会议桌两侧,刚刚在几个月前登基为新一代圣王的弗里德瑞克则端坐於上位,双手交握,双腿交叠,神态轻松而不失王者的威严。
三王子的两位王兄死后,他便是最有资格继承王位之人,原本效忠另外两位王子的将领们多半改向弗里德瑞克效忠,一两个顽固地企图反叛的也被他以精明的手段压制住,撤换上他拔擢的人才。
在争夺王位与登基稳定政局的过程中,弗里德瑞克一直收敛起来的锋芒日渐发散出来。他所展露出的才干和远见卓识,令他的臣民们心悦诚服。虽然加冕时日未久,国家又面临大敌,但他仍是在国内确立了稳固的地位。
不过弗里德瑞克也并非全能,他擅长整顿政治、选拔人才等文治方面,行军打战之事就不在行了。曾有人进谏鼓动他御驾亲征,说是“必定能鼓舞全军士气,圣王的智谋武略世人难及,定能重挫凯曼气焰,重新平定战乱”云云,弗里德瑞克听都懒得听完,便嘲讽笑道:“建议我御驾亲征,等於是要把我直接送到凯曼的牢笼里。”
他直接差人调查进谏人的底细,果然查出那人与凯曼有所勾结。
圣王加封众军团长中最善智谋,也是他最信任的第四军团长──西撒为大元帅,把全权指挥作战的责任交付给他,自己可以说是完全放手。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后方协调规划,除了听取战况的进展情况,很少介入前线的事务。因而,当军团长们听闻圣王驾临前线驻地,还召集他们会谈时,都有些意外。
听取了前线将领对战况的禀报后,圣王问出了先前所说的那个问题。将领们便开始认为圣王是十分忧虑圣爱希恩特的险恶处境,而来探问情况的。
“陛下无需太过忧虑!虽然现在的战况确实十分不利,但我方尚有最后一个险地──马列塔高地可以据守。臣等拚死也要守住马列塔高地,就算付出再大牺牲,也不会退却!”
第七军团长横眉怒目地表示他的坚决战意,其他几个与会的军团长也发言附和。
“如果马列塔高地失守,便再没有足以抵挡凯曼人的险地!除非我军全员战死,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凯曼士兵踏上高地一步!”
“陛下且宽心,情况未见得已到了最坏的地步。我等必会全力保护黎卢,不令国都受凯曼人玷辱!如果支持的时间足够久,凯曼的情况或许会生出变化,令我们找到反扑之机……”
其他军团长纷纷向寡言的大元帅西撒使眼色,示意他也说些什么来安抚国王。然而西撒对他们的示意视若无睹,沉吟一阵后只冒出一声:“一个半月。”
愣了片刻,大家才醒悟过来他是在就事论事地回答“己方还能支撑多久?”的问题。而看圣王低头若有所思的神情,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将领们先前的忠义表现,看来是表错情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