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富家公子、小姐,总爱说些为了自由,为了情爱,为了这个或那个理由可以放弃荣华富贵的话,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并不真正知道,穷困是什么,也许他们只以为,穷不过是住小一点的房子,用少一些的下人。
自古以来,贫贱不移其志的富贵子弟,大多只存在于传说中,而现实往往是贫穷困苦很快就把所谓的少年热血和志气全部磨光的。
富家儿尚且如此,何况安乐曾是皇家女。谁又敢保证,楚国的萧遥,不是安乐的前车之鉴。那个富贵时,超拔尘俗,轻淡荣华的逍遥王爷,在红尘俗事中,到底受了多少磨折,才会变成后来那狰狞无情辣手杀妻之徒。
纳兰玉从来不担心安乐的本质会变,却绝对舍不得安乐受一丝磨折,半点苦难。
如今叫做秦宁儿的美丽姑娘,听到这样的询问,轻轻笑起来,眉眼间,渐渐有了得意之色:「我怎么能过得不好呢?容若为我想的很是周到,替我挑了四个极伶俐的丫头,还有两个身手很不错的保镖,还为了我在秦楚两国好几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置了房产、田地,外加买了商铺,我什么事也不用操心,自有人为我管帐收钱就是。他还给了我好几个印符,如果我在楚国境内,有什么困难,可以求助于地方官府,也可以直接写书信,送到皇宫给他的。这三年来,我在楚国几乎把所有的明山秀水都看遍了,可是,我还是想要到秦国来看看,秦国是我的国家,我对它的了解,却连楚国也不如。我想要看看自己的国家,看看大秦的山山水水,大秦的百姓生活,大秦的风土人情。」
「你刚才看到我太吃惊了,没有注意到他们吧?」她回手指指远处的几个身影:「他们为我准备了一路上所需的一切,一直在我身边照料我、保护我,而且,我猜,就算出了什么他们应付不了的事,也还是会有人来帮我、就我、助我的。」
这言下之意,纳兰玉自是听得明白。安乐不曾真死,纳兰玉的疯病了已经好了,这种事不可能长久瞒得过宁昭。
只是如今,卫孤辰已弃复国之志,纳兰明也向全天下宣告独子疯病,再无继承之人,纳兰玉的利用价值早已消失。
而安乐的死讯通传天下,死后葬礼搞得轰轰烈烈,秦王、楚王都写了悼文大表哀思,秦国也曾遣使祭奠,现在如果再让安乐活过来,无以向天下人交待,反倒平白传出一个大笑话,为大秦王家体面着想,只能让安乐永远地死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宁昭不会再派人来抓他们,不会试图将他们再次关入牢笼,反而会顾念旧情,暗中派人照料。在大秦境内,他们两人基本上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虽不能再有旧日的尊贵,吃穿不愁,逍遥自在的生活,倒是断然少不了的。
然而,这个事实也并不能让他们有多少快乐,思想起来反倒是怅然居多。
纳兰玉见她笑语盈盈地介绍自己的情况,看似轻松愉快,心头却总是禁不住隐隐的怜惜之念。
她息是期望着摆脱束缚,可是,如今得到自由,却是以这种埋葬过去的方式。
她是自由了,却再也没有了家园,没有了亲人。她是那断线的风筝,随着风,飘得再远,都没有机会回头重系那原本牵牵连连的那根线。
流浪的人走的再远,总会思念家的温暖;远行的人,路途再坎坷,总能指望着,回家的快乐。
可是,她眼前的漂泊,是自由,还是无奈。
纵见绿水青山,却与何人说,纵折花枝春意浓,又有谁堪寄。
走得再远,也是流浪,看得再多,也是凄凉。她的家,再也回不去,她的亲人,再也见不着。
容若和楚韵如,虽是好友,毕竟受到身份限制,难有重逢叙旧的机会。身边虽有下人、保镖,虽然都是容若安排的人,绝对真心相待,不会暗藏心机,但是毕竟这些人还是楚人,欢喜难与共,悲伤难共诉啊!
这三年来,身处异国,她的漂泊,可有无奈,她的流浪,可有心酸。无人处,她可曾流泪,背人处,她可曾叹息。
然而,在他的面前,她只是微笑,她只是欢颜,从头至尾,不曾流露出一丝悲凉。
他定定望着她,轻轻问:「那么,将来呢,你就这么一个人漂泊吗?」
她的笑容倏地一凝,但立时又重新绽放,笑颜美得夺人眼目:「当然不是,我还要给我自己找个丈夫呢?」
他蓦然一惊:「丈夫?」
「当然啊!」她笑吟吟地道:「我这般青春貌美,多才多艺,蕙质兰心,而且还非常有钱,岂可辜负了这大好年华,自是要寻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了。」
他望着她,有些啼笑皆非:「你倒想找个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笑容满面扳着手指头算:「第一自然是痴情,第二还必须专情。要像容若那样,一生一世,只爱妻子一个人,不管别人怎么威逼利诱都绝不动摇。但是长相必须比容若英俊漂亮,文才武功要比容若那个没用的家伙强上许多,要比他潇洒、比他聪明、比他能干、比他……」
她这般屈指一一算来,滔滔不绝,说个不休,他却听得是啼笑皆非。
唉,以前那段相处的日子,容若到底灌输了多少诡异的想法给他,照她这种挑丈夫的要求,这世上,怕是找不出一个男人够资格了。
他忍着笑,看着她目光灿亮地徐徐数来:「他要爱护我、照料我,任何时候都站在我这一边,我高兴就和我一起高兴,我不高兴就要立刻哄我高兴……」
他本来是想要嘲笑她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一颗心渐渐温柔宁静起来,然后,他轻轻唤:「安乐……」
她侧头看来,明月下,明眸如画:「我叫秦宁儿。」
他笑一笑,改口:「宁儿,如果有一天,你找得倦了,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这世上没有你要找的人,就来找我吧!」
他眼中的异样光芒叫人分辨不出,这到底是戏言,还是真情:「为了拯救其他男人不至于面对悲惨的下半生,我就吃点亏,娶你得了。」
她怔怔望了他半响,忽地恼羞成怒,抓了酒壶对他砸下去:「你敢小看我!」
他则怪叫一声,抱着头跳起来,四下奔逃。
远远地凝望他们的两拨下人,在他们说话喝酒的时候已经聚到一起聊天了。
对他们各自的主人曾经有过的神奇身份,他们心中自然都是有数的。此刻大家站在一起,说起各自的经历,各自的往事,也都颇有一些怅悯之意。
他们远远地张望他们的主人,看着明月之下,那一对并肩而坐的男女,男子俊美无伦,女子清美绝世,同坐月下,竟是说不出的相匹相配,相得益彰。
他们在一起说话,夜风从他们身边拂过,也似乎是温柔的,他们的衣角发丝被风吹得悄悄纠结在一起,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他们回忆同样的往事,他们共饮同一壶美酒,他们在一处,小声地说,大声地笑,连天上的明月,此刻,似乎也出奇的柔美。
再然后,他们跳了起来,满世界追追打打,闹闹叫叫,清冷的夜,因着这两个人,热闹到了极处。
这些下人们也不由会心微笑起来,这三年的记忆中,似是从没见过他们的主人如此快乐,如此肆意!他们彼此传递着眼神和笑容,心中都预感到,未来的行程,或许会热闹有趣很多,他们应该会有新的伙伴加入了。
这一夜的追打以美女终于追上那俊俏的佳公子,把酒泼了他一身而告终。
而第二天,他们自然而然的结伴同行。
未来的路,那么长,那么远,有一个人相伴,当不致寂寞无助。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她与他初识于寂寂深宫,她与他曾携手行遍宫中每一个角落,捉弄每一个下人,玩尽所有的恶作剧。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琉璃般明亮美好的岁月中,他们都关心敬爱的兄长主君笑着说:安乐安乐,我将你指婚给纳兰玉好不好?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
然而前生已矣,在今生今世,秦宁儿想要与纳兰容携手走过未来的岁月,共看这一片他们同样深爱的家国河山。当回忆过往时,身旁可以有个知心知意的伴侣;当悲伤失落时,身边有一个可以依靠落泪的肩膀;当欢喜欣跃时,身边有一个可以相共欢笑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只需一转眸,便可以看到有人相伴在身边的踏实快乐,令人神往。
而最最重要,她却从来不说的是,她想要陪他一起去寻找,不要让他孤单一人寂寂凄凉地寻寻觅觅。
她要和他在一起,伴他寻找,伴他失意,伴他失望,伴他走过每一个痛楚的日与夜。直到有一天,可以找到那个人。
她可以对那人说一声,「谢谢你。」
谢谢你,放弃了复国的行动,避免了无数的混乱,保全了举国上下所有人的安宁。
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照顾保护纳兰玉。
谢谢你,不管在怎样的困境中,不管曾经被如何迫害,都从来没有试过伤害利用纳兰玉所以,谢谢你。
所以,她要与他同行,一路相伴。以他的目的为目的,以他的期盼为期盼,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找到那个人。
他想说,「对不起。」
而她想说,「谢谢你。」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八集 番外篇 嫣然归处
山林深深,草木清新,远方的清风带来了草木的清香,悄悄地拂乱了董嫣然的发丝。
她静静地站在那几间拙朴的木屋之前,望着眼前小小空地上,四五个正拿着剑一板一眼,练得极认真的小女孩儿,信手把被风吹得纷纷乱乱的如雪的长发,略略挽了一挽。
寂寂的山林,不为人知的几间拙朴木屋,四五个天真而纯雅的小小女孩,人间的一切纷争,红尘的万般幻象,似乎也就与这小小的世外桃源没有关系了。
或许,这方寸之地,唯一不太协调的,就是正中间木屋上方,悬着的那块大得有些过份的匾额了。
那匾竟似有极漫长、极漫长的历史,宽大而厚重,现在隐约也可以看出,当初的雕镂巧刻,沉凝厚重,一切细节上的精巧与讲究。
然而,悠悠无止的岁月,风刀霜剑,天风海雨,早就冲刷尽匾上所有的华丽,百年如逝,曾经辉煌的一切,如今也不过是一片苍白黯淡。就连匾上的字,也完完全全不可辨了。
不过,董嫣然不需辨认也可以知道,这匾上原本应该有着「天外天」三字的。
不错,那神奇的,玄妙的,相传有至高武功,无数美女,相传那个身处深山而怀想天下的所谓天外天,其实不过就是这山林深处的几间小小木屋,几个淡泊名利,懒得介入红尘的人,收留了几个小孩儿的聚居地罢了。
董嫣然很小的时候,就听师父、师叔们玩笑般地说起过天外天的来历。
最初不过是一个心性淡泊,懒于介入红尘纷争的女子,因为有着极高天分,无意中悟出一套武功罢了。然后,天外天那至今连名字也没留下来的祖师奶奶又偶尔救了几个孤儿。这个奇女子因为自己的武功只适合女子习练,便出钱把救下的男孩置于民间,却把几个女带在身边,细心教导。
因她的武功心法要心性淡泊,无功名之心,无得失之意的人,才能修练成功。所以,她也不需要刻意去分辨弟子们的心性,只要过个两三年,对其中练功久久无成的孩子,称无师徒之缘,将她们送下山去,另做些妥善安置,外加赠钱、赠药又赠处世良言,方才告别。今后这些人在民间安危度日,还是仗着从她那里学到的一些并不太高明,但也绝对不弱的武功,去混个声名来,她也不强求,不拘束,一切任人自由罢了。
因此,数代以来都是淡泊从容的女子继承衣钵,薪火相传。虽偶尔入世,却也从容出世,虽在人间留下过若干传说,却也不爱红尘繁华所困。
每一代最后能习成神功的弟子们,都心志淡泊,且聪明颖悟。那套神功,经过数代弟子的增删修改,细心补全,威力更是愈发惊人了。
只是能练成这神功的人,一定没有什么得失意,求胜心,所以这最顶尖的武功,并不曾在江湖中引发过什么风浪,也不会引起旁人凯觑。
数代以来,她们一直没有想过取什么正式的门派名字,也没有定过什么严苛的门规,甚至不曾奉过历代祖师的牌位,更不曾一代代相传历代先师的名字和生平。
基本上,正常门派应有的程式规则,她们都不讲究。
许多后人伟得十分神奇的侠义传说,于她们来说,其实不过是凑巧的随意为之。而所谓的行踪神秘,所谓的兼济天下,所谓的关怀世间大局,所谓的坐待明君出现,一统天下,平定纷乱,到时方才出山相助,救民于水火,又或所谓明为隐士,暗怀野心,图谋极大……这种种传说,猜测,于她们看来,不过是一些与她们全无关系的笑话罢了。她们在红尘中行走,不过是因为在山间闷久了,偶尔出来散散心,她们一身艺业,技危济困,为人解释厄,虽说很多时候都不求报酬,但若对方定要重谢,倒也并不坚辞。
天外天这个门派的名号,起源于某一代的某一位弟子偶尔帮了一位大物,大人物问其来历,这位弟子玩心忽动,笑称自己来自天外之天。
那位大人物却并没有看出这不过是个玩笑,反连赞天外天三字取得玄奥无比,果然是出不世高人的地方。当即下令制作了一个巨大的匾额,披红扎彩,派人大锣大鼓,招招摇摇地送给这位弟子。
这位弟子也啼笑皆非,当着无数人不好拒绝,只得收下了,然后辛苦地带着这个沉重的累赘踏上回家之路。好在她能苦中作乐,转念一想,倒觉有趣,便真的兴匆匆把大匾带回来,高高挂在不相衬的小小木屋上方。
同门诸人问起原因,无不哈哈大笑,都同意把匾就此高挂,绝不摘下,以作长久笑谈。
从此之后,这山林之间就多了一处奇景,拙朴的木屋上高挂着金碧辉煌,无比气派的大匾。而在那之后,大家在红尘中行走,不约而同以戏谑的心态自称天外天弟子。
渐渐地,在世人眼中,天外天成了世上最神奇、最诡异的门派之一,人们知道,这门派在云深不知处,这门派的武功深不可测,这门派中全是才智武功都称绝天下的奇女子。然而,人们永远不知道,也绝不会相信,所谓天外天,不过是几个隐迹山林的女子,和这茫茫人世,开的一个小玩笑罢了。
时光如水逝,天外天就这般辗转相传。天外天门下成年弟子最多时,也不超过十人,最少时,仅一人。
她们收纳门徒的方法,一般都是收养孤女,让她们练两年功夫,看她们的成就以确定是否是有缘之人。
那一年,董仲方上京赶考,家乡发生旱灾,赤地千里,饿死无数百姓。他那留在家乡的妻子也因饥饿而亡,只留下年幼的女儿无所依靠。
那一年,天外天适时有门人偶遇失母的董嫣然,怜其孤苦,便带了她上京寻父。这一路闲来无事,就教她武功心法,没想到这小小幼女,进境神速,竟似天生便只为学这门武功一般。这门人心中又惊又喜,虽知董嫣然并非孤女,却也万般难舍。后在京城寻到董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