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却固执地立在高高的城墙上,晕血而惧高的少年,在血泊中的最高处。坚持着守护他那依旧天真的执着。
只是,用堆山填海的死亡和鲜血所划下的鸿沟,从此将再也不能逾越,再也无法弥合。
大船中的再次交锋,她出手无情,他暗藏毒针,到最后,他语出至诚,劝她保重自身。她一笑而去,却又留下暂时解药。只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看似彼此顾念旧情,互放一马的举动,不过都是无可奈何之下,彼此下台阶的方法。便是那柔情、那宽容,也不过是攻心之策,彼此留一个虚伪旧情的假象罢了。
恩断义绝,仇深似海。
她令他沦落至此,她也为他受尽苦难。她使他倍受折磨。她也因他伤痕遍体。
一切,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你是不是每隔两日就要入宫,为容若献舞?”
咏絮一怔方道:“是。不过,秦宫高手遍布,防卫森严。我虽时常入宫,但除了规定的略线,轻易也不能乱走一步,实在没有任何可以把人掳出来的机会。”
“后天,我代你入宫。”苏侠舞语气轻松平淡,仿似闲话家常一般。
咏絮却是心间一凛:“苏姑娘。皇上已经传令……”
“你放心,我不会令你为难,我只是去见见他而已,并无违背皇上旨意的意思。既然皇上关心体贴,让我放下一切,回国养伤,我自是要回去的。”苏侠舞的唇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孤度:“我也该回去,问问皇上,有多重大的一个私人问题,值得我大魏在楚国的暗棋尽失,精英皆丧,白白便宜给秦国,一个这么重要的筹码。”
她一点也不曾掩饰语气中的森冷杀气,咏絮只觉惊心动魄:“苏……苏姑娘……那……那毕竟……是皇上。”
苏侠舞冷笑:“那又如何?只怕他自己都还不记得,他是我大魏国的皇帝。”
咏絮想要努力劝几句,但生平从不曾见,在最大逆境中,也笑意从容的苏侠舞,动怒至此,只觉手脚冰凉,舌头打结,就是想说话,也胆怯心虚不敢言。
她努力想看清苏侠舞的表情,可是黑暗中却一无所获,只听得清清冷冷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令她无由地全身发寒,手脚冰凉。
两日后,京郊三十里处,大队人马,旗杖鲜明,在官道上徐徐而行。
最精锐的秦军,团团围绕,小心地保护着由三百人组成的大楚使臣团。而高路马上,负责指挥军队,并陪同大楚使臣的,正是许漠天。
宋远书做为正使,却似乎心情并不愉快,也一点不想强装愉快,一路行来,对于许漠天的殷勤问候,从来只是淡淡点头应付。
倒是做为副使,以及随护武官的陈逸飞和许漠天有说有笑,交谈甚为愉快。这一路相伴而来,许漠天为他们指点山水,讲解大秦风土人情,陈逸飞报以看似无比真诚的道谢,闲时也讲些楚国逸事,二人看来倒似十分投缘一般。
谁能看得出,这是一对彼此交锋数十次,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死对头。
相比主持灵活的交际手腕,对士兵不可能要求太高,所以随行一干飞雪关军士,几乎人人都对许漠天怒目而视,个个做出恨不得吃人肉、喝人血的表情。
虽然四周围满大秦军队,虽然料到他们不敢造次,但是每天被这样过份热情的目光洗礼,还要带着笑容同两位大差官员说说笑笑,对于人类精神来说,可真不是一般的考验,就等是许漠天,也常会在别人不注意的时侯,猛擦一把大冷天冒出来的汗水,暗中哀叹自家皇上分配下来的好差事。
眼见京城快到,自己的责任就快卸下来了,许漠天只觉心头一派轻松,真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回城去才好。
又行得数里,前方已有兵马来报,相爷代天子于京邦十里处,设宴郊迎,为楚使洗尘。
陈逸飞听得眼神微微一跳。
宋远书也是一怔,这才道:“太过隆重了,我如何敢当?”
一般来说,使者来访,由负责管理外事的鸿沪府官员出面迎接即可,何至于劳动一国宰相,又是代天子亲迎,最少要摆半副鸾驾以表示皇帝的身份,这样的隆重,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许漠天微微一笑:“使者代表的是国家和君王,大楚与大秦眼见将结秦楚之好,从此便是兄弟之邦,大秦国相代秦君迎候代表楚君的使臣,也是我大秦的一片诚意所在。”
好一番了不起的诚意,好一个秦楚之好。陈逸飞与宋远书相视一眼,一齐笑着应声说是,许漠天也在旁边陪着笑。三人的表情都十分愉快,只是看似如此欢快的笑意,却一丝也没到达眼底。
在笑声中,前进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可以看到前方如云伞盖,接天仪仗,隔得老远,迎宾的礼乐声,已遥遥传至。
陈逸飞与宋远书不觉又互望一眼,淡淡的眼神交递中,已交换了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话。
“秦人的表面功夫做得倒真是十足,就不知道,他们会在第一时间,举行朝会,让我们呈上国书,还是由秦王先私下接见我们?”
“不管是公开见,还是私下见,我们的国书,想必会让秦王大吃一惊的。”
宋远书几不可为人所察地冷冷一笑。
在他身后,两个随侍而行,年少而俊美的书僮也在同一时间彼此互望一眼,少年的眸中,有着异样的热切和激动,以及某种深刻的感情。
就快要,见到他了吗!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三集 烈火焚情 第十章 纳兰垂死
当朝权相领着无数人马,赫赫扬扬,鼓乐喧天,笑语殷勤地去迎接大楚国的使臣。而相府之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因为纳兰玉的病情,而使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沉沉寂寂。
太阳早巳高照半空,纳兰玉却还在床上,晕晕沉沉,人事不知。
纳兰玉床前守护的下人,日以继夜,照顾服侍,也无不有些昏昏然,疲倦欲眠。然后,就在那一道无限轻柔的风拂过时,众皆昏昏睡去。
董嫣然在纳兰玉床前,低低呼唤:“纳兰公子……”
没有人响应她。
床上的人青白的脸色,昏迷中渐渐流露痛楚而蹙紧的眉,是什么样的痛苦,让人在失去知觉后,还会这样痛楚难当。
董嫣然忽的一阵伤心起来,虽然对纳兰玉隐瞒真情有所不满,但毕竟相处了这段日子,彼此都是可信可托的朋友。这几日,她偷偷隐在暗处,亲眼看他如何在重重打击伤害下,一病不起,如何辗转病榻,病势渐沉。亲眼看,那如同明珠美玉般的少年,就这样一点点苍白消瘦,竟在数日之间,就委顿憔粹,不成人形。
纳兰玉帮了她那么多忙,她却什么也无法为纳兰玉做,只能偷偷躲在一旁,看着这里人来人往,哭喊震天。她只能在所有人疲倦至极的时侯,才能悄悄现身出来,在这朋友的床前,略做守候。
“娘,我好冷,好冷……”
这个大秦京城最嚣张的纨裤子弟,此时柔弱无助得如同一个哭喊着呼唤母亲的孩子。
他说着冷,额上却不断有汗水流下来。董嫣然忙取了床前手巾,轻轻为他拭汗,听得他无助地一声声唤娘,心里无限难过。
他是天子第一宠臣。他是大秦权相独子,如此光鲜的名位下,有多少破败不堪、多少凄凉无奈。他在这里,一声声叫着娘亲,有谁还记得,他一生不曾见过那个一生下他,就因难产而死的母亲。
如今的相爷夫人,与他客气相待,不过相敬如宾罢了。
他是天之骄子。这一病不起,多少人流水般来探望,有哪一个是真心关切他的生死安危,有哪一个不是冲着相府的权势与荣耀。那么多人在他床前哭哭嚎嚎。人人做伤心欲绝状,个个是一副痛楚难当的表情,又都是演给谁人看。
相爷夫人,自享她的尊荣富贵,各位姨娘,自有她们的闲暇取乐,探病的若干大老爷、大人物自有他们的花天酒地。到最后,一直留在纳兰玉床边的,竟只得几个贴牙的小厮、丫环罢了。
董嫣然轻轻拭去纳兰玉额上的汗水。悄悄伸手抵在纳兰玉胸口,柔和的内力,水一般轻轻抚过那酸痛的身体。
在无边黑暗中挣扎了很久很久,方得到一点微弱的力量相助,看到前方,隐约的一线光明,纳兰玉竭尽全力地睁开眼,蒙胧中,见眼前仿佛有一张绝美的面容,忧急的容色。
他恍恍惚惚低声唤:“安乐。皇上其实也很难过,你不知道,他很痛,很痛……”
他的声音那么低微,低微得以董嫣然的听力。也不得不低下头,附在他的耳边才能隐约听见。
董嫣然心中悲凉。
到了现在,他还在为他的皇上说话吗?在那个人把他利用到极致,伤害到极致以后,仍然维护着他的君王。那个皇帝在他病后又做了什么?两三个无所作为的太医,一堆无用的药物。几道问候的诏令。就连传说中,最爱护他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一次,竟然都没有派出内使来问他的病情。
皇家的恩义,原来竟微薄如斯。
她柔声在纳兰玉耳边说:“好,我知道了,我不恨他,你放心……”
纳兰玉的神智昏昏乱乱,只觉那声音无限温柔关怀,必是生命中最最关爱他的女子。
他挣扎着呓语:“娘……叫爹别争了……不要斗……孩儿要去见你了,我再也不能在皇上那尽量帮他了,别和皇上……斗,他斗不过……皇上,答应过,要我放心,爹……不要再……”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他此刻昏然迷乱的神智。
董嫣然听得伤心难过。
病榻上的人,声声唤着爹,他的爹却已到城外,满脸笑容迎接远来之客,佳肴美酒,要做竟日之欢。
纳兰明不是不疼爱这唯一的儿子,不过,他更爱权势。
潜伏在相府的这些日子,她看过多次纳兰明沉着脸对纳兰玉的训斥指责,纳兰玉多次争辨,得来的是冷遇,是讥嘲,是漠视。
纳兰玉一病沉沉,纳兰明也来看过,也面有忧思,可是,这不妨碍他继续联结百官,甚至借着纳兰玉这一病,让他的心腹以探病为名,入府密谈。
连太医都说纳兰玉情况危险,可是他依然正容厉色,声称国事为重,亲去迎接楚使。是真的公而忘私,还是更加好奇楚国侯臣的态度,以及萧逸的立场呢?
此睡此刻,儿子在榻前,命若游丝地担忧他的父亲,那为父的,不知可是笑语如珠,正与远客杯酒共欢。
董嫣然黯然垂头。
“你就做皇帝的忠臣去吧!”
“好好好,自来忠孝难两全,老父的生死、家族的荣辱,在你看来,自然是不值一提的。”
“为了那个皇帝,你做尽荒唐事,不但自毁前程,还让我没有面目见人,你,你……你真是纳兰家的好儿子。”
多少次悄然隐身,听到那骨肉之间刺骨刺心的对话,再看人去后,纳兰玉面对她强然的欢笑,她心中何尝不恻然。
纳兰明也是一代人杰,不知可能看出,纳兰玉如许牺牲、这般委屈。为的何尝不是想替纳兰家免祸消灾。
她强忍着伤心,轻轻拍着纳兰玉的肩头,如母亲呵护幼儿:“好,你别担心,你爹会听劝的,好好安心养病,你会好起来的。”
纳兰玉睁着眼,躺在床上,神智却完全没有清醒。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轻轻地说,“我不会好了,我要死了,大哥。我一直想对你说,人伤心的时侯,是真的不想活了。”
那样淡漠的声音,无悲无喜,听得董嫣然眼中酸楚,几至泪下。
他的病不是伤身,实是伤心,那么多太医治不好,那么多灵药没有效。不是因为他病得重,而是因为,他真的太累太伤,真的不想与其说他是连番打击而病,不如是说,这么多年来,他辗转在皇帝、父亲、兄长,三方之间,受尽委屈,忍尽苦楚。人前带笑,人后泣血,早就积郁至极,而在这连番变故之后,全部勾起。致使身体、神智都吃不消。
他这般昏昏沉沉,与其说是病势如山,倒不如说是,他自己不愿醒来。
可即使是神智全失,他依旧会伸出手,无奈地想要在虚空中。
他的人生抓住什么:“娘,我好冷啊!”
“容若……对不起……为了秦国,我没有帮你到最后。”
董嫣然低头,眼泪,落在他的额上。
女子的心,总是柔软的,女子的心,总不忍一个明珠美玉般的少年,就这样毁灭在眼前,女子的心,总禁不起这样病弱的人,在面前,一声声悲伤的呼唤那永远不会应答他的娘亲。
她尽力让声音温柔如水:“傻孩子,容若永远不会怪你,每一个楚国人都感激你。”
这一刻,她是那样的伤心难过,对纳兰玉仅有的一丝不满都巳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为纳兰玉而难过。纳兰玉是真的把容若当做重要的朋友,才会在垂死之际都念念不忘。只是为了秦国,他不得舍弃。
而这样的舍弃,才更让董嫣然悲伤。
为了秦国,纳兰玉舍弃了他能舍弃的一切,为了秦国,他与父亲为敌,他与兄长义绝,他与朋友情断,为了秦国,他毁了他自己。
秦国百姓,视他为横行霸道,放浪无行的纨裤子弟,秦国官员认定他是以色媚上的男宠国贼,秦国的史官把他的名字列入幸臣传,与历代皇帝男宠嬖童并列,注定了千秋万代,在秦国的民间传说和官方史书中,他都是永远的奸贼恶徒,幸臣男宠。“
纳兰玉不知董嫣然的忧伤,也听不到董嫣然的响应,他只是本能地,忆起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本能地一声声呼唤:“大哥,我要死了,我想要见你。”
董嫣然黯然无言。
那个人不会来了。上一次,到处传纳兰玉伤重待死,他中计来探,而今,纵天下人都知道,纳兰玉病重垂危,他也不会再相信,不会再来探望。
只不知纳兰玉身死魂灭之时,那个被他至死呼唤的兄长,可会心头一动,感觉到一缕忧伤。
纳兰玉终于沉沉闭上茫然的眼,无力地垂下已无法抬起的双手,低低呓语不绝。
她守着他,悲伤又无奈,听着他一声又一声,唤着他的君王、他的父亲、他的兄长。
这个少年,在一点点死去,那么多绮罗富贵、绵绣繁华,都救不得他,留不住他。那些站在权力最高处的人、那些拥有惊世之力的人、那些管经呵护宠爱他的人,全都离他而去。
他至死都会呼唤他们,而他们,则全部舍弃了他。
“大楚使臣巳经到了京城,公主令奴才来转告这个好消息,请容公子和容夫人耐心等待,相信近日必有转机。”
容若平静地点点头,也看不出什么欢喜之色来。
楚韵如淡淡笑道:“我们知道了,你们去吧!”
两名传话太监,施礼告退,退出逸园老远,方才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公主为了他们,连心都操碎了。他们倒是好,一个谢字也没有。”
“说是贵人,可是又被皇上关起来;闹出那么大的事,说是罪人,逸园这里的下人却一个也不许怠慢。听说上一批人,就是因为服侍不力,全被打死了。”
“听说没死,不过,也打成了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