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悄悄议论,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这两辆当日进入济州时,就曾吓坏许多人的华贵马车。
远处府衙的高楼上,萧逸青衫负手,遥遥相望。一个面容无比平凡的瘦高个中年人,垂手侍立在他的身旁。
马车一路驶出城外,容若推开车窗,呼吸着城外清新的空气,看着天高云淡、万里晴空,原本郁闷的心境为之一舒。
外面还有无尽的好山好水好风光,又何必为这济州一时一地的纷争反覆而太过牵念。
他这般一想,心境开阔起来,极目四望,正要看这济州城外的冬日风光,却又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咦”了一声。
不远处,有两匹马并骑而行,那艳红的衣裳像一团火,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般洒满天地。
容若忍不住微笑:“苍道盟面对那样的变乱,她仍然可以这样笑,明知道受到萧逸最严密的监视,他还能这样大摇大摆带着柳非烟出来邂马,真是一对妙人。
楚韵如在身旁轻笑:“要叫他们吗?”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不要扰他们,我们走吧!”
马车徐徐远去了。
其实在容若看到萧远和柳非烟时,他们也同时看到了马车。
“咦,这是你弟弟的马车?”
“嗯。”
“他要走了吗?”
“也许吧!”
柳非烟美丽的眼睛里有着疑问:“他真的是皇帝吗?”
萧远目光遥望马车远去的方向,淡淡说:“他是个白痴。”
“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他。”
萧远没说话。
“其实我本来以为,你也讨厌我的。”柳非烟清脆的声音在空中飘浮。
萧远转脸去看她:“其实有那么一阵子,我确实挺讨厌你。”
“那么,为什么又……”柳非烟的脸一红,最终还是大胆地说:“为什么肯娶我?本来我发觉你对我很特别,我故意嚷着要嫁给你,是有点赌气的,我没想到,你真肯娶我,我那时还以为你连娶我,也是赌气。可是爹告诉我,在府衙内堂,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喜欢我,说你要保护我,你……”
萧远有些邪恶地笑一笑:“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你这样狼狈,被几只小猫小狗弄得一身汤汁剩菜吧!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你这么不讲理,拿把刀追得我满街跑吧!小心了,我是出了名的恶霸王爷,也许我娶你,只是为了报仇,为了把你带回家,好好折磨。”
“我才不怕你,你以为我是司马芸娘,就算被男人害死也心甘情愿。你以后只要有一点对不起我,只要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我的刀也不是吃素的。”柳非烟一手按着柳叶刀,柳眉倒竖,做凶狠之状。
萧远看着她,忽然又轻轻一叹:“你不知道,我一直多么羡慕你,嫉妒你。”
柳非烟一匪:“什么?”
萧远淡淡道:“我是出了名的恶霸王爷,行事任性乖张,肆无忌惮,但又有谁知我横行霸道背后,有多少苦衷无奈。偏偏冒出一个和我一样任性妄为的女人,你敢在大庭广众拿着刀砍人,你敢带着一大帮贵公子招摇过市。你被掳之后,身负污名,被情人所疑,不是背地哭泣,却偏咬牙在人前逞强。你新婚惊变,别的女人早已伤心欲死,你却有精神拿着刀来追斩我。你竟敢在众人之前,大声讨休,甚至还敢另拉一个男人做丈夫。你还敢以清白女儿之身,跑到青楼去威胁妓女。你的胆子比我还要大,而且想做就做,绝无顾忌,不似我诸般牵制。我的任性妄为都是假,你的率性使气却是真。我处处与你为难,其实有一大半是妒忌你的那份真。既然苍天注定,再多的美酒佳人、花天酒地,都不能让我真正地快乐,至少,我想保护另一个胆大任性的女子,可以继续这样毫无顾忌地任性肆意下去。”
他的语气平淡,一时间也让人分不清是不是在倾吐衷情。
柳非烟怔了一怔,忽的大声叫:“这个时侯别想用甜言蜜语哄我了,你以前怎么戏弄我的帐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就等着慢慢讨回来呢!”
她忽的一笑,如同春风吹开了鲜艳的花:“还记得当日射乞愿之箭吗?我许愿你的后半辈子,永远活在我的手掌心里,再也别想有一天安宁自由,只能任我摆布。如今神明显灵,让我愿望成真,你就等着慢慢受罪吧!”
萧远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忽的放声大笑起来,大笑声中,一跃而起,直接落在柳非烟马上。
柳非烟想要推他下马,却被他先一步抱住,想要开口骂他,耳旁听得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我现在就在你的掌心之中,你要怎么摆布我啊?”
她正要反唇相讥,忽觉热气扑面,一个炽热的唇,重重吻了过来。
柳非烟初时还在挣扎,到后来,却是情不自禁,更用力地反拥住他,深深沉湎于这一个热情的深吻中。
这一吻竟不知道吻了多久,浑不知时光流逝,仿佛是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直到那刺耳的尖叫声传来,才让他们彼此分开。
“三爷,救命,三爷,快救救公子。”
萧远脸色一变,猛得抬头望去,远处,有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正在迅速接近,鲜红刺目的血迹,染满了她的衣裙,而惊惶的叫声,也泄露出她此时的惊慌无助。
萧远跳下马,快步迎上去,一把抓住已经头发散乱,面无人色的侍月:“出什么事了,那个笨蛋怎么了?”
侍月声音嘶哑,满脸是泪,跪下就对着萧远磕头:“三爷,快救救公子,他被人捉走了。”
萧远大为震惊:“怎么可能?有萧性德在,还有萧逸一路派去暗中保护的人,什么人有本事捉得走他?”
侍月泪落不止,语不成声:“萧性德……被另一个人……捉走了,他……”
也许是太过慌乱,也许是太过惊慌,她说话断断续续,竟是语不成声。
萧远知道事情耽误不得,不耐烦再听下去,一跃上了他自己的马,同时对柳非烟大声说:“你带她回城,通知萧逸,我赶去看看。”
柳非烟面色大变,一把扯住马僵:“不行,太危险了,对方连萧性德都能捉走,你去又有什么用。”
萧远大声喊:“放手,我不能不去。”
柳非烟也更大声地说:“你不能抛下我,你说过,他是个白痴,你一直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一道鞭影挥下,惊得柳非烟松手后退。
萧远的坐骑已是长嘶一声,电一般冲了出去,只留一下句话:“他是个白痴,但我刚刚发现,我其实不讨厌白痴。”
太虚幻境的第二部到此基本上结束了。
红尘惊梦,本意是想携手红尘,笑看人生,最终却被生命中的黑暗、人性里的冷酷、现实中的无奈所惊醒。无论是容若对人生变化的苍凉感受,还是萧遥心中由爱转恨的过程第二部写到后来,我相信,很多人都期待着容若的大展身手,期待着梁国叛军在战场上和楚军交战的故事。浩大的战场、诡异的阴谋,细细铺开,有无数可以写的内容。
而我选择一个忽如其来的转折,猛然收束一切,可能会让许多人失望吧!
因为,心中最向往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故事,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总觉得,真正的智者,总在事情发生之前去平定一切,而不是等事情发生了,才去收拾乱局。
而且,所有的战争,所有的阴谋,本来,都只是为了突出人性转变的一个工具。人们面对现实的无奈,人心在试炼面前的表现,才是第二部真正想要表达的。
所以真心爱着司马芸娘的萧遥,最后会毫不留情地害死司马芸娘。所以叱托风云的明若离,真实的身份也不过是官方的一个卒子。所以身为一代宗师的柳清扬,面对至高的权力,也只能屈膝。
所以府衙内堂聚会,大变屡生,而人们所能做的选择,大多只有随波逐流,暂时保全自己,没有什么原则可以守,更不能妄谈什么为国为民。很多时侯,国家的劫难、无数人的生死,可能还不如自己一颗被虫蛀得有些痛的牙,更引人注意。
但即使是这样,黑暗里也会有光明,就算是看穿人性的软弱,却仍愿相信人性,就算是明白人生的无奈,也还肯去争取。有人屈服于命运的冷酷,就有人会想去挑战命运。有人通不过爱情的试炼,尽管他本来是好人;也一样有人会因为忽然而动的心,去面对未知的漫漫人生,尽管他也许本来是坏人。
所以有萧遥为权力杀戮妻子,也会有萧远一改往日的冷漠残忍,真心想要保护心中喜爱的人。
所以会有容若的执着,所以会有苏良和赵仅两个大男孩,在看到很多的杀戮与残酷之后,仍会用少年热血的心,和他订下不肯改变的承诺。
第二部,其实想写的,只是人性的善与恶,软弱与坚持,执着与冲突,以及人类在许多困境中的选择,有主动的,有被动的,有坚持不悔的,也有无奈妥协的。
不管是什么大人物,拥有多大的力量,都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
第三部,太虚才进入国际篇,容若将会离开楚国,离开这个有无数人监视他,但也同样会有无数人保护他的国度,真正睁开眼,看整个世界。面对所有的冷酷和温情,杀戮和救恕,残酷和美好,只有这个时侯,他才会真正成长起来。
我期待这样的容若,并希望,读者会和我一样喜欢他。
第三部 三国争锋 第十五集 生死断肠 第一章 故人相送
遥望那招招摇摇出城而去的两辆马车,董嫣然轻轻挽挽僵绳,一匹通体雪白,无比神骏的宝马,低低打声响鼻,柔顺地在她面前低下头,等待着主人上马。
“真的打算就这样一直保护这个无能的家伙,浪费你的人生吗?”冷峻中带点傲气,却出奇地不会让人反感的声音响起来。
董嫣然转头望去,依旧是一身雪一样傲岸的衣衫。正午的太阳太烈,照在他脸上、身上,反而让人看不清面目,只是一片模糊之中,却仍然让人感觉到睥睨天下的傲气。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游历的同时,也是我自己入世的考验,何况……”董嫣然微微一笑,眸中异色闪动,遥望远方的马车:“或许,他并不真的需要保护,这一次我受伤,在萧遥做乱之际无法暗中帮他护他,可他却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洞察一切。这种人,未必是你眼中的无能之辈吧?”
“焉知他不是仅靠运气好?”冰雪般的声音里,有着凛冽之意:“本身不能有强大的力量,又如何掌握自己的生命。”
“何谓强大?阁下的武功,天下少有,就真的是强大吗?阁下真的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吗?”董嫣然漫然而问。
阳光忽的一黯,董嫣然却只含笑凝眸看向他:“阁下的心,不能再如冰雪凝定,可见必是让我说中了。”
方才阳光微黯,其实不过是雪衣人身上寒煞之气猛然暴涨,令人只觉天地为之黯淡。也唯有董嫣然,在他气势笼罩之下,犹能这般从容淡定,笑语嫣然。
一声长笑,破空而起,竟隐隐有金石之声:“果然女子不可动情,一夜销魂,便叫你心志动摇,竟为这样的男子所倾倒。”
董嫣然神色不变,淡淡道:“本门弟子,对于男女之欲、富贵之心、权谋之术,素来看得淡薄,天地如此广大,什么礼法规条、情网魔障可以替代。我不过是救人性命罢了,所谓欢好恩爱,于我,不过水流石壁,了无痕迹,一夜之后,便即放下。阁下却还耿耿念念,竟欲以此打击于我,未免叫人看轻。”
雪衣人微微一笑:“是我失言,我道歉。只是你对他这般处处维护,时时高看,当真全是持正之言,并无半点偏颇,绝无受那一夜影响吗?”
“他已中无名利,便名利不能动;他心中无所求,便无空隙可寻;他心中不敌视任何人,便也无敌于世。”董嫣然遥望远处,马车带起的烟尘:“当日,我也曾以为他只不过是好色残暴的无赖帝王,也曾以为他是无用软弱,只知逃遴的无能男子。但这些日子暗中追随,观他言行,看他行事,方知这般自在逍遥,倒正合了本门大道,所以我才深许于他。”
说着董嫣然看向雪衣人,眸色清正:“阁下武功,世间少有,奈何名利争伐之心过盛,这样的人自是不入阁下之眼。本门武功虽颇有成就,但更看重的,却是心灵的境界。武功,只是为了达到顿悟的手段,所以,我倒并不佩服阁下的惊世之技。
雪衣人眼中远方高山冰雪般清寒的光华大盛,却只冷冷一晒:“名利争伐之心过盛?似你这等从不曾遇过困境苦楚,从不曾受过椎心之痛,更没有家国之恨的人,又懂什么真的人生,只会口口声声说境界,反指他人名利心重。”
董嫣然神色淡淡:“阁下或许真有旁人不察之痛,我或许也真的不曾受过苦难,无法了悟真正的人生。但,无论什么借口,都不能用做行恶的理由……”
“行恶?”那剑一般挺拨的眉一轩,天地间,便似有无形剑气激荡。
董嫣然却只做不知,伸手拍拍自己的白马:“多谢阁下数度照料。他们要是再走远了,我就不好跟了,就此别过吧!”
“恰好我与萧性德还有一月之约未竟,我们不如……”雪衣人语气忽的一顿,声音微沉:“你怎么来了?”
一个人影从小巷深处的阴影里闪了出来,这是个普通得看不出任何特点的人,普通的衣饰、普通的相貌,永远是人群中的一分子,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
他对着雪衣人微一躬身,眼神在董嫣然身上稍做停留,明显有些话不便细说,但还是无比迅快地道:“国内有变,少主不宜在楚国停留时间太长了。”
话音未落,他已低头退回阴影深处,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惊片尘,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雪衣人神色不动,眼睛里那冰雪般森寒,名剑般厉烈的光华,却忽的微黯。
董嫣然却觉暗中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这种武功高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家伙,总跟在容若后头,天天想着找萧性德比武,甚至老在她耳边催着她快快进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非常头疼的问题。
“既然阁下另有要事,我们就不必同路了,告辞……”
“慢着。”
雪衣人语气慢且沉,眼中闪动的异样光华,让董嫣然的心不觉微微一沉。
灿烂阳光中,雪衣人脸上神色,似笑非笑:“你不是为了保护容若而要跟上去的吗?这一次,你可真要多用心思保护他了,他能靠的,也只剩下你了。”
董嫣然觉得胸口有些发紧:“阁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雪衣人望着董嫣然,几乎是有些恶意地,一字一字,说出答案。
自从在路上看到萧远和柳非烟并马而游,容若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经历了这么多惊变,终究看到一件比较美满的事了。
他脸上笑容不知不觉渐渐灿烂起来,一路与楚韵如说笑之际,声音也渐渐轻松快活。相反,楚韵如却柳眉微皱,有些神思不属。
容若微微皱眉:“你怎么了,又有什么心事?”
楚韵如轻叹一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