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角再次扬起一抹极度讥诮的笑意,满手血腥,一身罪孽,这样的自己,可值得善待?只是……那个任性、白痴、骄傲、粗野的女人,却……
没能说服萧远,容若终还是带着苏意娘、凝香、侍月,还有苏良,回了明月居。
一进大门,容若就让肖莺儿派人去为他们放置行李,安排住处,容若自己带着他们直入内室,去见多日未见的性德。
听说大家来了,赵仪一早就跑了出来,扯了苏良到一边说说笑笑,炫耀这段日子贴身服侍性德,整日整夜在他身边,听他讲了多少高明的武学知识,听得苏良满脸羡慕。两个大男孩高高兴兴,按着剑跑到外头练武场比武切磋,交流经验去了。
性德本来在卧床休息,听说他们来了,也起床出来。才刚走出门口,凝香、侍月已是迎了上来。
“师父,你身子不适,怎么还要起来走动。”
“快回去休息吧!”
虽然性德教凝香、侍月武功的时间非常短,二人在武道上也没有太大的成就,但古人最重师道,两个丫头又素来服侍人习惯了,早就听说近日性德身体不适,一见性德出来,又看他脸色苍白,二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其实性德身体好了许多,根本用不着扶持。若是别的绝世高手,也断不会容许自己软弱到非让小丫头扶才站得稳。不过性德本身对于什么尊严啊!骄傲啊!种种情绪都没有概念,人家要扶,他也不推开,只是看看容若。
容若也凝视他,回以一个微笑。
性德点点头,这才望向站在容若身旁的苏意娘,淡淡打声招呼:“苏姑娘。”
苏意娘对他也不敢怠慢,盈盈施礼:“萧公子。”
容若在一边笑说:“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了。苏姑娘,可要先看看莺儿为你安排的房间合不合适,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苏意娘温顺地点点头,凝望容若的眼神全是信赖,直似要将一生一心,尽交于他手,从此任他安置,绝无二心。
容若亦对她呵若珍宝,握着她的手,亲自送她去住处。
这里凝香、侍月却不急着去自己的房间,围在性德身边,叽叽喳喳说了一堆离别之情,又忙着问他,哪里身体不好,是受伤还是生病,有没有好好休息,赵仪有无尽到看护的责任,平时都吃什么补身子等等等,竟是没完没了。
性德只淡淡地一一回答,他向来是冷淡的性子,旁人就是火一般的热情,于他也不过云淡风轻。只是,若是以前,两个丫餐这般围着他问,他不理不睬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现在,纵然问的都是并没有任何建设性的问题,他也没有任何焦躁的一一回答。
等容若一个人回来房里时,性德已经被凝香硬按到床上,足有三层的被子严严实实盖在他的身上,而侍月,从床不够舒服、茶不够名贵、房子不够挡风,一直批评到赵仪粗手笨脚,肯定没法子真的好好照料性德。
言下之意,幸好容若把她们带回来了,否则性德危险之至,极有可能一病不起,就此被粗心大意的容若、赵仪主仆毁掉这么一个绝世美男子。
亏得性德还能安静地听着,容若已觉头皮发麻,干笑两声:“行了行了,你们还不快去看你们的房间,莺儿替你们忙了一场,也得给些面子才是。”
凝香和侍月相视一眼,娇笑着退了出去。
容若站在门外看了看,这才把门关上。
“不要紧,我的耳目灵敏度并没有受影响,没有人可以瞒过我的耳朵,在外偷听。”听到身后平静的声音,容若这才安下心来,回头看向他:“如何?”
性德回答得很简单:“不出你所料。”
容若神色微微一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应该难过,还是应该松口气,至少我不必对她太愧疚了。”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我给不了你建议。”性德顿了一顿,才问:“谢家钱庄被挤提的事,怎么样了?”
现在的性德已经肯主动提出问题,而不是再被动地等别人说话了。
容若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把今日一连串的不快郁闷也冲淡了。
他坐下来,从头开始,把自己亲见的整桩事叙述一遍。
性德一直静静地听,等容若全说完了,才淡淡道:“现在各方面的银两都已运到,局面基本稳定下来了?”
“是的。”
“那么,你还打算要做什么吗?”
“今晚,我去见他。”
“你确定?”性德从床上撑起身来。
容若深吸一口气:“我确定。”
他闭了闭眼,然后道:“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在没做努力的时侯就放手,我珍惜每一份感情,我不会对人性绝望,我也不能看着我所熟悉的人,在我袖手的时侯,走向无可挽回的绝路。”
性德眼神清明:“既然你决定了,我不拦你,多带几个高手,以防万一。”
“不,我不能带人,事关机密太大,知道的人不宜多,真带多了人,只怕反逼得他动手了。”容若叹口气:“我一个人倒不要紧,以我的身分而言,此时此刻的乱局中,活着的楚国皇帝比死了的,有价值多了。要杀我的话,以前有的是机会,既然以前他舍不得动手,今晚想必也不会动手。”
性德沉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容若也一直凝视他,眼神里满是坚持。
终于,性德静静地闭上眼,重又躺下去:“你去吧!”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十三集 红尘惊梦 第七章 正式摊牌
夜很深,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寒冷的风,像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冻结掉一样。
谢瑶晶颤抖着从谢家的后门溜了出去。
一天的惊变,已经把这个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少女折磨得明显憔悴下来。
这个往日里整天往外跑的少女也飞快地成熟起来,一整天都陪着她的爷爷,细心的安慰,小心的照料,一直守在谢远之床前,直到爷爷沉沉入睡,她才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又悄悄溜出府。
夜正深深,满城寂寂,她不胜风寒地缩起身子,小心地把身体隐藏在黑暗中,避过城中各处街道来回巡逻的官兵,向那个她最熟悉的地方前进。
那扇她无数次踏入的大门,那里有一个牵着她少女心恩的男人。
心里隐隐地痛,眼中涩涩地酸。
萧大哥,对不起,我谢家害你心伤至此,无论你如何报复,我都不能怨怪于你。
爷爷说过,既然哥哥没有被你立刻杀死,既然他人已被送进官府。以他在济州多年的经营,就算财产被夺,暗中,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家产与人脉,总有法子可以把哥哥悄悄救出来,送出济州。
他是我哥哥,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我也不能眼看着他去死。可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你一定会更加痛苦愤恨。
萧大哥,要怎么样才可以补偿你,我要为你做什么,才可以让你不要那么痛。
芸娘姐姐死了,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命,都可以给你,可是,能不能补得了你那缺了一角的心,能不能让你忘掉仇恨和伤痛。
萧大哥,我该怎么做?
她悄悄跃上高墙,找到自己的目标,看到那寒夜里,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明,忍不住飞扑而去。
她没有看到黑暗中,不止有一双幽深的眼,在紧盯着她的动作,她也没有看到,在花园深处,花丛之中,一道惊锐的寒光闪动,向她背后劈来。
她也同样不曾发觉,有一道轻盈的身影,在电光石火间跃出,无巧不巧挡在她身后,寒光在半空中凝窒,然后徐徐消逝。
她只是向着花园后方,那座无比熟悉的小楼走去。看着楼间隐约烛光,便再也顾不得其他。
她并不知道,那身影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旁,当她前进时,那暗夜中无人可以察觉的影子,或是悄悄掷出石子,或是轻轻弹出一缕指风,或是以内劲牵得花摇叶动,无比准确地找出暗中埋伏防护的所有暗桩,在瞬息之间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使谢瑶晶可以一路畅通无阻。
走到后园,小楼之下,再轻轻跃上二楼,悄悄来到那深夜犹燃一点烛的房间外,谢瑶晶伸手想敲门,却又觉万般情怯,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收回来,再伸出去,只一犹豫间,忽然听到了房中传来的声音。
“二哥,够了,别再继续下去了,放了谢家,放了谢瑶晶,也放过你自己吧!”
谢瑶晶一怔,二哥,这是在叫谁,好熟的声音,这人是谁?
“你半夜三更来找我,就为了说这样的话?我不是还没把谢家逼到绝路吗?我不是没有立杀谢醒思吗?我不是没有碰谢瑶晶一根毛发吗?”
萧遥的声音,冷漠得让谢瑶晶感觉到心中的抽痛。
房间里的容若低声叹息:“二哥,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瞒我,你就真以为,我蠢到这种地步吗?白天你的戏演得那么好,活脱脱是个爱妻被害,伤心欲绝,一心复仇,手段用尽,却又最终不能完全狠心,只能自伤自叹,了无生趣的痴心之人。可是,还是没有瞒过我,我当时不揭穿你,怕的是惹恼你,你袖手不顾,没有人收拾这场因你而爆发的挤提风波,所以不得不装做不知道,让你先以为瞒过了天下人,这才出手把那些受你之骗的百姓,从混乱中救出来。”
萧遥眼中凌厉得不合常理的光芒一闪而逝:“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容若苦涩地笑笑:“第一,我不相信你可以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收揽住那么多江湖英雄和济州城最有钱的各方势力,达成一个联手逼死谢家的联盟。人心难测,人性难定,要联结起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势力,绝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你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件事了。第二,你若真爱嫂子,如天下人以为得那么深,你绝不可能在知道真凶后,一直隐忍到现在,你绝不可能按下那可怕的仇恨,还细细筹划着打击谢家的计划。就算真要毁谢家而后甘休,你大可利用你王子的身分,把事情闹大,或借我的力量对付谢家,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自找麻烦。第三,你若真恨得如此之深,一个谢瑶晶,一笔谢家财产,就真能够让你放弃亲手报仇的痛快吗?”
萧遥一直安坐的身形徐徐立起,黑色的身影映着烛光,慢慢在窗纸上伸长,诡异得似幽冥深处现出的鬼魅。
谢瑶晶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森森的寒意从心头不断涌起来。天地间都是黑暗,却不及窗上那黑色身影,更加阴冷。
呼号的夜风中,房里传出来的声音,也不带一丝暖气。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因为谢家的敌国财富。怀璧其罪,多少人都凯觑这样的财富,多少人意图染指,只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似你这般心机深沉,谋划周密。更因为你身为皇子,王爵富贵都可抛却,所以别人更不会怀疑你竟图霸占一个富商的产业。没有人防备你,所以你才能一计成功。”
谢瑶晶用手搂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嘴唇一阵青白,直着眼,望着那不过一步之遥,此刻感觉却仿似在另一个诡异天地的房间:“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这全都是假的,萧大哥,你快快否认。”
轻轻的笑声响在黑暗中,笑声里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正如你所说的,我身为皇子,王爵富贵都可以轻抛,又何必谋占谢家的财产?”
房中的容若低沉一叹,轻轻道:“小的时侯,我常常听人讲男男女女,生死相恋的故事。有一个天天在厨房做事,每天弄得一身灰的灰姑娘,得到了王子的爱情,成为王子的王妃。也有美丽的公主,为了一个贫穷但正直的仆人,放弃她所有的财富、地位和权势。故事总是很感人的,故事的结尾总是说,王子和公主,多情的男人和女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的声音低低落落,像风轻轻拂过脸庞,像天地间一声悄然的叹息。
他语气里的伤感,让人怅然愁伤。
谢瑶晶愕然地望着窗子,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扯到这种事上。
房中的萧遥脸上神情还是木然一片,眼神深处,却忽的起了天翻地覆的激烈变化,仿似无数的惊涛骇浪,在他的眸子深处,咆哮奔腾。
“小时侯听了这些故事,真是美丽又感人。觉得那些为了爱人,放弃一切的王子、公主们真是了不起。二哥,你爱听曲看戏,那些父母嫌贫,小姐重义,抛却富贵,生死相随的故事,想来也都听过不少吧}不过,故事的最后,常常是书生中状元,小姐封浩命,大团圆结局。可是,如果书生不中状元,如果他还是贫穷一生,从小在富贵丛中长大的小姐,跟他在一起,会幸福吗,能不怨吗?”
萧遥没有回答,只是双拳在袖中紧握,忽然间,觉得呼吸都成了困难的事。
房外的谢瑶晶眼睛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破碎,虽然没有听完容若下面的话,但心中却已隐隐有了预感,有什么天地间最美丽的,有什么她最向往、最珍惜的美好东西,将会悄然粉碎,化为飞灰。
“我渐渐长大了,再听那些王子与公主的故事,我就会有很多问题,那个从小只会劈柴做饭的灰姑娘,真的可以当王妃吗?在王宫里,她要是不断应对失措,让王子丢脸,让别人嘲笑,王子还可以一直爱她到水远吗?美丽的公主是真心和贫穷的仆人过一生的,可是,对于公主来说,也许贫穷,只不过是住小一点的房子,少用几个佣人,忽然间,要她自己洗衣做饭,要她自己操劳衣食,她可以坚持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她能坚持一生一世吗?所有的故事都说,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所有的故事都说,小姐和书生从此相濡以沫,恩爱异常,但是他们婚后真的可以一直不变吗?”
容若似是自语,似是叹息,眼神却一直牢牢锁住萧遥。
萧遥默默地重新坐下来,冷然的面孔,仿佛一张摔坏的面具,渐渐破裂开来。
容若看着他,眼中痛楚深深:“二哥,当日你是真心爱着二嫂的,你为她长跪太庙,你为她抛弃王爵,这都是真心的。可是,贫穷、困苦、漫长的岁月,比所有的刀光剑影、强权逼迫,更可以消磨人的感情吧!”
萧遥默默不答。房里明明没有风,烛光却摇晃不止,映得他的眉眼,明明暗暗,忽隐忽现。
容若眼神悲哀,明明是他自己在揭穿萧遥,神色之苦痛,倒像他自己在承受各种逼迫。
“也许在很久以前,你就受不了了,你要夺回本来属于你的一切财富、权势,你要恢复你万人之上的地位。可是,你不能动二嫂。因为,你的故事已传遍天下,你不爱富贵,你重情痴情,都让无数人敬重你,佩服你。这已在侧面成就了你的盛名,你如果害了二嫂,就等于毁了你最有价值的名望。所以,你依然在人前扮演风流无拘,洒脱自在,笑傲王侯的人物,可是你每一天都等待着机会。谢家的财产富可敌国,若能夺为己用,你就可以把这财富做为最好的工具,助你夺回以前的一切。但是谢家根深叶茂,又对你有过知遇之情,你更加爱惜自己的清名,不肯随便以一个强夺他人财产的恶霸形象出现在天下人面前。对付谢家,你需要一个让天下人都不能责怪你的理由,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