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才十岁,却已经坚定的像是成人。弄月从他微抿的唇线中看到晓钟一样缥缈的忧伤。她站在十字路口,看着他穿过人群和车流走向她。他坚定的目光在日光下熠熠璀璨。
弄月在尖利的刹车声中本能的伸出手拉住了他,他倒向她单薄的怀中。弄月眼前一瞬间的空白,恢复的时候听到司机大声地咒骂。刺耳的难听。
弄月看着怀中眼神清理亮却满含惊恐的孩子,下意识的捂住了他的耳朵。
对不起。对不起。她抱紧他小小的身体,对司机道歉。那个肥胖的男人终于开着车悻悻的离开。
弄月蹲在孩子面前,对他微笑。他惶惑的看着她。充满着不信任。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受惊的孩子。
小瞻,我们去吃东西。她说。
然后她牵了他的手,走去和小玫约好的小吃街。
一路无言。弄月没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童年的缺失让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一个孩子。她只有力所能及的待他。
当孩子忽然挣脱她的手,她知道他已经从刚刚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并且竭力掩饰。她转身看他,孩子也正在看着她。他的眼神湿润而坚定,带着倔强和隐忍的害怕。她以为自己会在里面看到排斥和厌恶。然而并没有。
那一刻,弄月忽然看到自己。站在街头的冷风中,等着在廉价衣服店里试穿的母亲。她小小的身体坚定的站在那里。看着玻璃窗里面容颜艳丽的女子正在为几十块钱和售货小姐争论。她仔细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怕她在忽然转身的瞬间忘记自己等在这里。
她伸出手,握住了孩子插在裤袋里的手。冰冷的手。就让我牵着你吧,好吗?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于是他们继续走下去。
小吃街一向热闹非凡。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灌汤饺在冬天散发温暖的食物味道,还有一小碗一小碗红红的酸辣汤,上面飘着绿色的生菜片,酸辣浓烈的勾引食欲。
小玫看见弄月早已叽叽喳喳的跑上来,拿着满满一手的烤羊肉串,嘴巴正起劲的嚼着,笑容像是马戏团的小丑。在看到弄月旁边的男孩时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
弄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到小玫了然的眼神暗示,淡淡一笑。
“小帅哥,羊肉串要不要?”小玫热情的大献殷勤。
只是好像人家并不领情。小瞻看了看这个圆乎乎挺可爱的姐姐,和她手中烤得奇怪的肉。不确定的看看弄月。
“只是烤羊肉。在这里吃东西很随便,不好吃的话你扔掉没关系。”弄月这样说。
然后看着他走去烤羊肉的小摊上,然后拿出了卡。“我想要一串。”他说。
小玫睁大眼睛,“这就是你的继子吗,呵呵,弄月姐你真的好福气,一结婚就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还是一个持卡贵族。”
弄月只轻轻微笑。她早习惯小玫的贫嘴。
“老板,给十串吧。”弄月掏出零钱递到一脸茫然的大叔面前。然后看到他沧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干净的像北方的天空。
肉串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熟练的手在上面刷一层佐料。然后一只大手递到他面前。
弄月看到孩子眼神中晶亮的意味,她淡笑着看他略带惊喜地接过来,然后很文雅的轻轻咬了一小块。
小瞻平静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孩子欢快的红晕。弄月有些怜惜的看着他。她知道她是在怜惜自己。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吃。小玫大声地说着咖啡厅中的趣事,揶揄着弄月的飞上枝头,也偶尔逗弄寡言的小瞻。弄月只是淡笑着,有时也会随声附和几句。她知道小玫不会介意,她早已习惯她的淡然。
当初如果不是小玫执著的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也许她不会有这么天真快乐的一个朋友。
小瞻饶有兴味的吃,弄月看出他其实也在饶有兴味的听。她开始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被父亲冷落的孩子,也是一个被他自己小小的心冷落的孩子。他跟着她边走边吃,依旧带着一丝不确定和不安全感。
弄月没有试图作任何的改变。她没有想要改变什么。他知道这样的孩子很容易就会看出成年人的刻意,无论是刻意的冷落还是刻意的讨好。
她只想力所能及的对待他。因为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
和小玫分手的路口,她在凉茶铺里为他们和自己各买了一杯茅根竹蔗水。冰凉而甘甜,带着冬天的淳美气息。
小玫上了公交车。车子很快挤满人,然后缓缓驶远。
在停车站,接送小瞻的车子忽然出现。司机小声地责问了他几句,然后看了弄月一眼,没有继续说什么。打开车门,让他上了车。
然后站在那里。弄月一时没有明白他再等什么。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份后,便淡淡说,“我带小瞻去吃东西了。带他回去吧。”再没有多余的话可以说。
她要乘坐的巴士来了,她匆匆挤上去,在投币箱里扔下了几枚硬币。
然后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来,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在眼前恍惚。她慢慢闭上眼睛。
********** **********
黎一崇上了巴士。他很久没有乘坐这种聚集人群的交通工具。
他一直记得他的导师的话,一个好医生应该经常接近人群,感知他们的命运。
他的生活简单而忙碌。常常忘记自己要追寻的东西,曾经以为治病扶伤是自己一生的志向。但是生活其中,他有时会迷惑,然后又因为自己的迷惑而迷惑。
他一直认为自己不该有迷惑。
他投下硬币,向车子的后面走过去,然后他看见了庄弄月。她头靠着车窗,眼睛紧闭,安详的好像已经睡着。睫毛安静而美丽,犹如停靠在花枝上的蝴蝶,收起翅膀,轻轻休憩。
他轻轻在她身后的空位上坐下。看着她黑黑的长发随着车的颠簸如海水般轻轻晃动。
他听见他的手机响起,显示屏上面跳动着三个字。陆仰止。
他抬头看着前面黑色的海藻一般的长发。轻轻揉揉眉头。然后取下了电板。
黎一崇轻轻把头靠在车窗上。然后他轻轻闭上双眼。他感觉到海水轻轻波动的节奏。
十、酒与花
“我想接小瞻回去。”陆仰止轻轻说。带着一种无由来的坚定。
“你说什么?”陆谦雄终于从报纸上抬起了头,一双黑色的眼睛不动声色的轻眯着。
他讨厌这双眼,从小就讨厌。他一直在等它们老去。可是最终他发现这双眼睛越老越犀利。有些人的眼睛不会老。正如某些人。他们永远不老,只会死。
“我说我要带小瞻回去我的地方,我要和他一起生活。我是他的父亲。”他重新开口。微抬着头,对准了那双黑色的眼。
然后一只杯子砸了过来。他迅速的抬手去挡,那只杯子撞击在腕骨上,发出厚重的钝钝的声音,然后无声的落在华丽的波斯地毯上。
陆仰止握紧拳头。然后用另一只手捡起了那只大口紫砂杯,轻轻放在陆谦雄的书桌上。陆谦雄站在说桌后面,面色浓重,然而是没有表情的。
“你觉得你是他的父亲?”他带一丝嘲弄的口吻说道。
“是。”陆仰止依旧看着他。
“你以为你找了一个女人,然后就有资格做小瞻的父亲了吗!”
“这不是有没有资格的问题,我是他的父亲这是他生而必须接受的事实。”他轻笑了下,“我认为现在,他跟我一起生活比较好。”
“小瞻是我的曾孙,我为什么要把他交给一个卑劣的人。我会把他抚养长大的,不用你操心!”陆谦雄毫无妥协的意味。
“你不要忘了,他身上流的是我的血。”陆仰止有种报复的快感,他脸上露出一种残忍而迷人的微笑,声音依旧轻轻不带胁迫,“下贱,卑劣,肮脏的血。那个女人的血。”
啪!
书房响起一个钝钝的巴掌声。
“不要以为你三十几岁了,我就不能教训你。”老人站在他面前,扬起的手早已背在身后,“小瞻跟你不一样,他的母亲来自高贵的家族,有高贵的教养。他的血是陆家正统的血。”
“可他来自我的身体,这一点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他淡淡笑道。看到陆谦雄已经变得铁黑的脸。
“小瞻不会跟你回去!你不必多费唇舌。”他的声音终于忍不住高起来,甚至是颤抖起来。
“你问过他?”陆仰止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愤怒的样子,眼神偏向一侧。
他早已知道怎样惹怒他。他早就知道怎样挑逗自己的敌人,然后把自己也弄得遍体鳞伤。只是很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看不到自己的伤口。
陆谦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面色发白,他倒坐在椅子上,高声喊叫着金嫂。
陆仰止眼睛睁大,他急忙绕过书桌冲上去,然而只是被他强硬的推开。
他毫不犹豫的走向门口。打开门,喊了一声金嫂。然后看见一个瘦长年轻的身影跑进来。
是小瞻。
他去了陆谦雄身边,把药递到他嘴边,轻声喊着太爷爷。陆仰止忽然看到小瞻眼中的湿润。那一刻,他的心忽然轻轻抖动了下。
金嫂进来之后,看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服侍老人喝下一杯水。他看上去好像舒服了一些,招招手,他的司机便进来,扶着他去了卧房。金嫂也跟着去了。
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你为什么要我跟你回去?你根本不喜欢我。”小瞻来到他面前,仰着小小的脑袋看着他,脸上却是认真的愤怒,“你害死了妈妈,还要害死爷爷吗?我不想跟你这样的人一起生活!”
啪!
清脆的耳光。
陆仰止把这个巴掌还给了自己的儿子。然后看到小瞻脸上的笑,淡淡的带着泪花,“我知道会这样。”
他看着小瞻跑出书房。然后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手腕上已经肿起了一个红红的包。像一朵要绽放的花。
他刚刚用这只手打了自己的儿子。他曾经用这只手打过他。
他其实没有资格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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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了他。她的弟弟。
一件看上去不是他的型号的长而肥的牛仔,包裹他细瘦的腿。灰色的羊毛衣,柔静而温暖。
他还是一样的美丽。只是离开她,好像他的身体变得好了很多。脸上带一种接近健康的红晕。一张如诗如花的脸,更加引人溺毙。
越来越像是那个女人。
他低着头坐在轮椅上。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她。他们右后面不远处的座位上,一个黑衣的健壮的男孩,带着不羁而落拓的眼神,偶尔向他们的方向不经意的瞟一眼。
“你还好吗?”她淡淡说。这已经是第三遍。她依旧没有期待得到他的回答。
弄月端起杯子轻轻饮了一口。苏格兰空运的卡勒士奶。还有里面淡淡的一勺蓝山。杯子上的温度,让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谢谢你点的热饮。”她看向晓钟。他的手指纤长,交错在细瓷的咖啡杯底。
“晓钟,我结婚了。”她看到他的手轻轻动了下,“我知道你不想跟我回去。只要你过的好……”
“你不要说了。我要走了。”他终于抬起头来。额前的头发遮盖了一双清灵的眼。弄月看到头发后面的忧伤。
“陆仰止说他给了你足够的钱。我希望你可以继续医治,我希望你可以把腿医好。”弄月抬头,轻拂他的头发,看见他空蒙的眼睛,“我想这也是妈妈的愿望。”
晓钟终于不奈的摆脱了她的手,“不要跟我提她。你为什么要叫她妈妈,你知道她根本从来没有爱过你!”
弄月有些慌乱的咬了一下唇。庄晓钟看着她,努力的攥紧了手指。
“你为什么要关心我,我们并不像姐弟,我们只是像陌生人一样客气有礼。你没有义务照顾我,我没有要求你抚养我。你根本不是我姐姐!”
“晓钟,我只是想要关心你。”弄月从来不知道有一天晓钟会这样的愤怒,对于她是他的姐姐。
“关心?”他冷冷的抬头看她,眼神悲凉却是带着温柔,“你只是给了我住的地方,你只是给了我吃的东西。你有没有问过我,我和妈妈一起生活在哪里。你有没有问过我,为什么她还会有一个儿子。你有没有问过我,我的腿为什么会这样。你有没有问过我,在你身边我活的辛不辛苦。”
“为什么还要一直找我!”弄月看到他的泪,她的脸空洞起来。“让我来告诉你,那个女人抛弃了你,跟她爱的男人生下我。其实那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男人。”他轻轻笑起来,嘴角的弧线带着雾气般的妖冶,“那个男人死了,她守着我发疯一般的活着。等到她自己要死了,她才想起你,她希望你来照顾我。她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
“你根本不爱我。你只不过在我身上凭吊那个打骂你的女人罢了。我才不要你们的爱。我现在有人爱。”
弄月听着晓钟的话,心中抽搐一般的麻木。她始终淡淡的,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抬起手,碰触到晓钟凉凉的泪水。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淡淡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你没有拖累我,是我需要你。是我错了。”
“我不再需要你。”他说。摇着轮椅去向黑衣的男人身边。“黑泽,带我走。”
弄月追上来。晓钟回头看她。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有深不见底的心绪。弄月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她看见他拉下那个男孩的脖子,然后凑上了自己的唇。
他在跟一个男人接吻。
他再次回头对她微笑,“我已经不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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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走了。”黑泽分开了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他发现他的手冰冷的像个死人。
他安静的坐在那里。柔和的像是月光下的雕塑。
黑泽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晓钟,她走了。”
“我知道。”他说。垂着头。黑泽看着这个十九岁的男孩,看着他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上,感觉到一种灼痛从泪水接触的地方蔓延。
“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告诉她我是一个变态,告诉她我爱自己的姐姐?”
他不擅长言语。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内心涌动的是什么意义的感觉。他只有伸出自己强有力的臂膀,暂时收容这个悲伤的孩子。
“晓钟,你不该这样对自己。”他抱紧了他。
也不该这样利用我。
“黑泽,你不明白,有些人我们不能爱。”庄晓钟伏在他的肩头,“那是被禁忌的。你懂吗?”
黑泽抱起他,走出咖啡厅。
晓钟。我想,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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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打开最后一罐啤酒,他对着已经开门进来的庄弄月撇嘴笑笑。
“你回来了,老婆?”他说。
跟随她的眼神,看到自己喝了满地的易拉罐,“今天心情有些不一样,所以喝了酒。你要不要?”他淡淡说,然后又自顾自的喝起来。
他没有想到她会走过来。他看着她走来他的对面,像他一样靠着沙发坐到地板上,然后伸出手来。陆仰止轻笑起来,然后把这最后一罐酒放进了她手中。
她一口气喝光了,随手扔在了他的那堆罐子中,发出脆脆的撞击声。她擦擦嘴巴,然后脱掉了外套,扔到沙发上。
“我没想到你也这么能喝酒。”他起身,去冰箱里取了一瓶红酒。
“我在酒吧做过,很多男人喝不过我。”她抬起头来对他微笑。
陆仰止看了她一眼,眉脚轻轻皱了一下。走过来,递给她一只高脚杯,在里面注满红色的液体。
“喂,庄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