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仰止颤抖起来。他忽然被内心巨大的绝望弥漫。那些喝下去的酒冲撞着他的身体,令他摇摇欲坠。
他冲进了洗手间。步履蹒跚。趴在马桶上疯狂的呕吐起来。他在呕吐的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哭声,浓重沉闷,来自遥远的地下。他的眼泪被呕吐的动作冲撞出来,一颗一颗滚落,灼伤脸庞。他忽然也终于尝到撕心裂肺的感觉。
吐了很久,直到吐光了,也无法停止干呕。他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呜咽。仿佛刚出生的婴儿,带着对生命未知的迷惑拼命啼哭。
他忘记了楼下还有他的儿子。他忘了洗手间外还站着一个女人。他忘了自己是陆仰止。他只觉得痛苦。并且阻止不了自己。
他跪在地上。接受鞭笞一般的痛。痛彻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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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看吗?”弄月穿了一件红色的风衣。她涂了亮晶晶的粉红色的唇彩,长发安静的垂在脑后。她仰着脸对他微笑,像个少女。一个美丽的少女。
黎一崇笑笑,把她抱上了轮椅。“不是大美女。”他笑道,“但是还能看。”弄月搂着他的脖子,在轮椅上坐稳之后,她没有放开他。
“医生。谢谢你。”她轻轻说。“你跟晓钟一样好。愿你获得最终的解放。”
黎一崇静默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又笑了起来,“弄月,我们去看晓钟,他现在正在手术室里。他的医生很帅。”
“比你帅吗?”她松开了他。笑容淡淡飞上眉梢。黎一崇绕到背后,握住轮椅的扶手,然后轻轻的推动起来。“嗯,”他说,“就比我差一点点。”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这个早上的阳光很好。天气晴朗。外面传来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它们很快乐,和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
“晓钟在等我。”弄月喃喃。
“嗯。”黎一崇加快了脚步。
庄晓钟躺在手术台上。他额前的头发剪掉了,露出了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他看着弄月柔静的微笑起来。“弄月。”他轻轻喊道。
弄月走了上去。她努力的走上去,脚步平稳,姿势淡雅。她的脸洁净的如同新绽的红色凤凰花。她俯下身体,轻轻拥抱她的晓钟,轻轻亲吻他的额头,“晓钟,我很爱你。”她说,“现在我知道了,我很爱你。”微笑在她脸上放大起来。
她看到晓钟脸上的红晕,泪水从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滴落。他笑起来,“弄月,我听到,我听到……”他慢慢闭上眼睛。
弄月看看站在他旁边的黑泽。他正严肃的审视着他的爱人。“他打了麻醉剂。等了你很久。现在终于睡着了。”他的手指沾满晓钟的泪水。然后黑泽走来她身边,抱起了她,“我们去外面等吧。他会好起来的。”
弄月点点头,“告诉我,黑泽,你确定了吗,确定自己爱上一个少年?”
“嗯,”他答道,“我确定。”
那一天他们等了很久。
第二天,黑泽带着昏睡的庄晓钟跟着医生飞去意大利做复健。
弄月独自坐在轮椅上,守望机场。看着他们的飞机腾空。她想原来世俗就是这样,所有的离别都是一个样子。遗憾的。被关闭的。没有方向的。
守望离别原本是个伤感的词汇。可是弄月已经学会触摸自己的忧伤。并且不觉得疼痛。现在她把妈妈的誓言交给了另一个人。那才是晓钟命运的归结。
人人都像流水,最终总有归结。无论最后的目的地是沟渠还是海洋。
转身之后,她看到了陆仰止。他像一个影子站在她面前。不言不语。她知道她是爱他的,爱一个脆弱自厌绝望的男人。就像爱着自己。他的样子渐渐模糊。她分不清那是真的,还是幻觉。
于是她只能静静站在那里看着。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看着眉头上的一道长长伤口。看到那伤口里流出来的红色的液体。
她忽闪着眼睛,忽然笑起来。
你受伤了吗?她喃喃自语。然后看到他走来她身边,蹲在她的脚边。
弄月。让我回到你身边吧。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
弄月伸出手,她触摸到他的泪水。温暖。湿润。
那不是幻觉。他是真的。
你又要做爸爸了。她轻轻说道。脸上挂着微笑。我也很想为你生个孩子。可是我好像没有机会了。你知道吗,我就要死了。
我知道。陆仰止回答,他微笑起来,笑容有些冷,有些沉静,然而那是他的微笑。这没什么,你知道的,我一向自私的要命,我只想享受爱情,和你的爱情。
你确定是爱我的吗?
是的。我确定。我确定在黎一崇的诊所里看到你就开始爱你了。
那只是推测。爱情令人看不到真实。
是的。也许只是推测。爱情的确令人看不到真实。所以我觉得我的爱情就在那一刻开始了。你可以成全我吗?
告诉我,我死了你打算做些什么?
陆仰止把额头上的血擦到袖子上,然后他席地而坐。
没什么。继续活下去。会娶蓝心蕾,给她的孩子一个法定的身份。我会继续开拓我的事业,最终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商业国王。而这个国王曾拥有过一场爱情。很完美。
很完美。弄月点点头,你自信我会答应你吗?
嗯,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会让蓝心蕾去打掉那个孩子。你知道的,我最擅长的就是威胁。现在你答应了吗?
他的眼睛里不断的有泪水流出来。我太害怕了,弄月,我不知道自己爱上了你。陆仰止微笑起来。笑得不怎么好看。因为笑容太冷。可是他习惯这样笑。但是既然你要死了,那么这段爱便完美了。因为它永远不会有背叛。
带我回去吧。我想念小语。还有小瞻。弄月说,我也想在临死前享受我的爱情。我想我没什么好害怕的。一个现实的女人应该懂得及时享乐。我一直尽力让自己活的舒服。
我又说服你了吗?他问。
嗯。我们又达成协议了。还要签字吗?
嗯,签一个吧。他抬身,吻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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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始了他们的初恋。陆仰止把公司交给了康粲和陆赞。他说要给自己放一个长长的假期。
他们做所有恋人会做的事。去海边放风筝,虽然是在冬天。去船坞吃冰激凌,点最大的巧克力船,吃的全身哆嗦起来。带着小瞻和小语去逛那条弄月最爱的小吃街,他们吃的嘴巴又红又辣,然后偷偷的接吻。之后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坐海盗船。
陆仰止看着弄月。此刻她正在厨房里切小黄瓜。她说要给小语做三明治便当。因为等一下他们要一起去陆赞的花房。
她依旧笨手笨脚。始终学不会做菜。
他走进厨房,抱起她,把她放到流理台上,紧紧地抱着她,仰着头看她,“弄月,你把太多时间给孩子们了。我希望我们可以单独相处。”
弄月笑起来,“哦,陆先生也学会甜言蜜语了。”
她不再说下去,轻轻抚着他额头上的疤痕。她把他搂进怀里。他们不再言语。被浓重的忧伤包围。
他趴在她怀中不敢呼吸。
这道疤痕是他和黎一崇赛车时留下的。他又赢了她。他始终可以赢他。所以他找到了弄月。
黎一崇看着他的样子,长久的嗤笑。你终于疯了吗?他说。
陆仰止并不回答。他知道自己疯了。疯的失去痛觉。他只想在最后的时刻抓住庄弄月。太晚了。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力量抗拒他的爱。谁也无法预期爱什么时候到来。他知道自己的爱不是一个典型。只是荒废了太久。久的生出苔藓。生出根须。
他不敢哭泣。他怕弄月发现他浓重的感情。他对自己的这份飓风般的爱至今无法适应。可是他明白了温暖是一种什么感觉。就是此刻。就是此刻紧紧拥抱她也被她拥抱的感觉。
他愿意拿生命来交换这短暂的相拥。可是他的生命甚至比不上他的姓氏。并不值钱。
很多个夜晚,弄月离开他,走下床。他跟着她走上阳台,看她独自站立在冬季的月光下。像一堆破碎的瓷器。也像遍地的月光。他知道自己无法捧起她。于是陪伴她。
她趴在阳台的倚栏上,把脚随意的踩在栏杆上,然后偏转过头轻轻的说话。她在和她的母亲说话。她完全适应了自己的幻觉,甚至乐意与它对话。
声音脉脉如流水。流淌在夜空之下。仿佛可以遍地开花。
陆仰止便静静站立在客厅里,守望着她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在流泪。他的泪水变的肆意而滥觞。一颗心紧紧地揪起来。他从来不知道一颗心可以这样剧烈的抖动却不破碎。在这些夜晚他沉默不语。
此刻也沉默不语。
他害怕,恐惧。他想弄月知道这些。于是他可以在她面前流泪。
“老板,”弄月说,“说些话。”她的手指上沾满黄瓜的清香。
“你想听什么?”
“我想知道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变成一个糟老头子。满头白发。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路。大声地讲话。”他说。听到弄月轻轻的笑声。
“那时候我在哪里?”她说,“很遗憾,那时候不能陪在你身边。”
陆仰止抬头,看到她清丽的笑脸,“不,你在,你会一直都在。”
她吻了吻他,然后从流理台上滑下来,“我得工作了。我一定要切好这些可恶的小黄瓜。”她的语气像个孩子。
陆仰止站在旁边。看她不时抬手擦拭眼睛。弄月背对着他流泪。他不敢打扰她。他知道她会飞走的。总有一天她会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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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着了。
很英俊。她的男人很英俊。有一些苍老的影子。但是嘴角带着孩子一般的骄纵。死亡令他们冲破了骄傲。这不是选择题。他们两个破碎的人之间,唯有死亡的力量可以打破恐惧和与生俱来的骄傲。
想一想是带着可笑的单纯。只是两个人的挣扎和战争罢了。
线索那样的明晰。不用推敲。也不必分析。
他把他的爱给了她。她知道他有多么茫然和无措。这个不习惯爱的男人把所有的感情瞬间给了她:他不曾付出过的,亲情友情爱情甚至对伙伴的信任。她相信这是真的。
她只是希望他不会因为一次给与太多而变得贫血。
然而那些她已经无力去考虑。相爱的很彻底。然而亦各自打算。没有杂质,但也不纯净。流光溢彩。也夹杂混乱。
弄月掀开被子走下床。走去阳台。
她看到了母亲。站在角落里。美丽动人。不言不语。
辛童学长帮她找到了母亲。就在那个长满薰衣草的庄园里。安睡在花树之下。看守庄园的老人为她立了一个碑。上面什么也没写。没有照片,也没有字。
他说她是一个穿中国旗袍的美丽女人。她病死在附近的医院里。她的名字叫庄凝。
弄月想,那应该是她。她没有请他把母亲带回中国。她想尊重母亲的选择。让她在她选择的地方安睡。
她断断续续的跟她说话。她知道她在跟自己的幻觉说话。她说她和晓钟住在一起两年里发生的事。说她上学的事。说黎一崇医生。陆仰止老板。所有她遇到过的人和事。看到过的风景和穿梭城市的动物。她断断续续的说给她听。仿佛出嫁的女儿回到母亲身边,躺在一起,天微亮便醒来,低声说着家常里短。鸡毛蒜皮的琐碎。
那是最真实的生活。踏实。诚恳。弄月一直这样活着。也将这样死去。
妈妈,她说,我很爱你。我想我很爱你。没有忘记你鞭打我的事,也没有忘记你抛弃我的事。但是你应该好好的安睡。我要死了,你也将跟着我的记忆消失。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知道我们不能在天堂相遇,不能在地狱相遇,不能在任何地方相遇。
我们不是天使。
我们将永远消失在不同的地方。变成尘土,化作烟气。消散。
我们错过了那一段相处。再也无法相遇了。
可是我爱你。
她的眼睛冒出大朵大朵的泪水。弄月微笑着,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母亲。她的眼角始终闪着细细的皱纹。像是破碎的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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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仰止的头发已经染成了白色。满头白雪,映衬并未老去的脸。面部线条因此俊美的有些邪佞。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很简单。苍莽的满足感。
他想已经不能用疯狂来形容自己。他满头银发,因为弄月想知道他老去时候的样子。他并不知道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然而他愿意让弄月这样看着他。
他去厨房做了早餐。培根,煎鸡蛋,面包片,鲜榨果汁和牛奶。他想弄月也许会喜欢这些。
那天早上,她说要离婚的时候,他们正在吃这些。
也许等一下他应该要告诉她,那份离婚协议书还躺在他书房的抽屉里。他把食物摆放在盘子中,并且放了一枝红色的玫瑰花在上面。
从大哥的花房里偷来的。上面还沾着露水。看上去单纯美丽。
弄月会喜欢的。
他端起盘子,满心欢喜。从未这样欢喜过。也隐隐的紧张。他不知道弄月看到这些会说些什么。她会微笑。也许会吻他。
他嘲弄自己。陆仰止,你真是疯了。
可是疯了也很好。他笑笑,往楼上走去。路过书房的门口,他停了下来。也许他现在就该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拿给弄月。
他看了看手中的盘子。摇摇头。太疯狂是不恰当的。他对自己说。
抬脚推开了卧室的门。
弄月躺坐在床上,靠在一个大枕头上。白色带褶皱花边的睡衣微微有些歪斜。她闭着双眼。很安静。天气很晴朗。阳光充满整个卧房。有股清新爽朗的味道。
陆仰止静静的站在那里。他不确定,弄月是暂时睡着了,还是已经永远睡去。
他静静的站着,端着盘子一动不动。眼神忽闪。时间忽然凝滞。
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对他笑了一下,“早餐做好了吗?”她说,看上去有些疲惫。
“嗯。”他点头,有些机械。僵硬的笑了笑,走了上去。
弄月看了看窗外。阳光柔和温暖。她默默的微笑。“我们今天去看电影吗?”
他点头,把盘子放在小桌子上。“你知道吗,”他说,“那张离婚协议书我没有寄出去。”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哀默。
“我知道。”她抬手拿起一片面包,轻轻说,“你把它放在抽屉里。”
陆仰止笑了,“原来你知道。”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眼睛里闪着光芒,“我把它拿给你,我们撕掉它好不好?”
弄月点头。她的眼睛有着玫瑰一般的雾气。她看到了餐盘上的玫瑰花,“可以帮我别上它吗?”
陆仰止的手有些发抖。他没想到弄月会这样说。他拿起它,去掉了长枝和利刺,然后轻轻梳理她耳畔的长发,把它别在了她的耳朵上。
她轻轻笑起来。“陆仰止,你爱我吗?”
他的脸突然发烫。他三十四岁了。马上就要三十五岁了。他还有个十岁的儿子。可是他的脸在发烫。他双臂支撑在床侧,闭上双眼,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
然后仿佛要逃跑一般的,他跳了起来,“我现在就去拿。我要你亲手撕掉它。”
他快步走去了书房。满心的尴尬。
是的。他爱她。他很爱她。爱的就要发狂了。
那个早上,弄月说要离婚的那个早上,他其实多么介意那个早上。
他应该真诚的告诉她,他爱她。等一下回去就告诉她。
他打开了抽屉。
抽屉是空的。
他不安起来。飞快的向卧房跑去。他撞开了门。并且气喘吁吁。
弄月耳边别着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