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在发抖。
“你为什么要来?”他开口了。声音竟然冷冷的。
“我很想你。”她的笑容在脸上放大,像一朵绽放的凤凰花。是的,那么美。可是已经失去了颜色,仿佛旧时候的老电影,真实的苍白着。
庄晓钟依旧蜷着身体,他保持这个姿势,冷冷的抬眼看着她。披在身上的毯子忽然滑了一下,露出他光裸的肩膀。和肩膀上淤血的抓痕。他随意的拉了一下。
“我不想见到你。看到就想吐。你是个虚伪的女人。你不该来这里。”他低下头。感觉到眼睛火辣辣的疼。可是他没有任何的泪水。他甚至轻轻的不为人知的笑起来。庄晓钟,你已经越来越像弄月。
男人们并不喜欢这场他们不能明白的对话。于是顺手推了一把弄月,便急匆匆的出去了。看守他们的那两个身型巨大,然而看上去并不凶恶。他们开始在角落里喝酒。偶尔向他们瞥一眼。
弄月被推倒在地上。她很艰难的爬起来。然后走向他。
“别过来!”他抬起头,露出那双倾国倾城的眼睛。他的脸布满污垢。然而依旧美丽动人。“别过来。”他重复道。
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肮脏的样子。从头到脚都肮脏。他又一次经历这些。他已经厌倦安慰自己。他要直接了当的告诉自己,庄晓钟,你是个下贱的人。你是肮脏的。第一次见面,你就不该得到她的拥抱。在凤凰树下,你得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拥抱。你该为此去死。
他的眼睛那么疼痛,他很怕不小心就让泪水流出来。他又一次,想在弄月的注视下死去。
她有些哽咽,然而她微笑着,“晓钟,别生我的气,我不该打你。我说不再找你是骗你的。我一直都在找你。一直都在找。我很想你。”她的脸仿佛被抽干了血。可是依旧美丽,越发美丽。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就是那样的美。
“我说,别、过、来。”他又一次重复。一字一字,仿佛要泣出血来。
弄月微微抿起唇,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仰起脸,一个惨淡的笑容。她轻轻点点头,然后慢慢坐了下来。她坐的很慢,很慢,好像地上有什么东西弄疼了她。她双手交叠,抱紧了自己。她看上去很累,很累,仿佛随时都可以睡去。可是她张大了眼睛看着他。
晓钟垂下头,让头发遮掩额头,遮掩眼睛。
他抱了抱自己。不再言语。
时间慢慢的走过。他们一直这样坐着。不交谈,也没有动作。空气中飘满酒精的味道。黑衣的男人和他们一样沉默。
沉默的像一种罪恶。
她好累。心中空洞一片。她已经不再寻找什么出口。她知道自己放弃了。放弃了挣扎。干脆死去吧。那也许是好的。她淡淡地对自己笑了一下。饥饿和晕眩的折磨,让她毫无力气。
她昏昏的,靠着墙。晓钟依旧坐着,不肯说话。
他又一次经历这些。她没有办法保护他。
她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她的眼前一片血红的颜色。
她又一次看见母亲。站在一片火红色的凤凰花中,桃红色的旗袍在风中摇曳,浮动的裙摆像是一面暗淡的旗帜。母亲静静的站在落英之上,沉默的看着她。她知道母亲不会说什么。于是她也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晚起的贵妃髻,看着她交叠在小腹上婀娜的手指,看着她细长洁白裸露的手臂。还有那眼角细细的鱼尾纹。
她们面对面地看着,天地都不存在。
天地隔在她们中间。
她听到辱骂的声音,听到挣扎碎裂的声音。她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正趴在晓钟身上像狗一样亲吻。
她睁大了眼睛,泪水立刻滚了出来。她站起来,毫不费力的站起来,“住手!住手!”她大声吼道,跑上去,撕扯那个满身酒气的男人。男人随便挥挥手,她就像纸片一样飞出去。
恐惧控制了她。她张皇的左看右看,迅速的跑向墙角,那里有一个啤酒瓶。她抓起了它,在地上猛力一摔,然后拎着刺口走上来,她的手被划破了,血流出来,在地上滴滴答答。
这种暧昧模糊的声音响在空旷的仓库中,刺痛人的听觉末梢。
她奔上去,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玻璃刺向男人的后背。她听到尖利的哀号,然后一个巨大的力量甩到她身上。弄月踉跄一下,没有跌倒。
她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她还可以承受。
“滚开!滚!”她双手握着玻璃瓶,眼神冰寒,像一个卫士一样站在晓钟前面。浑身颤抖。可是她静静的挡在那里。仿佛要化作一个墓碑。
受伤的男人在地上哀号起来。他还是很轻易的抓住了她,一把攥住她的头发,给了她一巴掌。弄月跌倒了。她听到晓钟的哭声,隐忍的啜泣,他在喊着,“不要打她。不要打她。”他的毯子早已被撕碎,扔到了别处。他全身光裸,身上布满了暗紫的伤痕,触目惊心。
他无法遮蔽自己。深重的羞辱感被惊惧遗忘。他只看着弄月。她正躺在地上,拳打脚踢落在她身上。她面色苍白,却令人惊恐般的平静着。她没有任何力气,只是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碎裂的瓶子。她在地上爬,一寸一寸的爬。“我很想你。”她对他说,她一边爬,一边对他说,“晓钟,我很想你。”
他怔怔的蜷在那里,泪水流淌。
他看到她努力的爬过来,迅速而忽然抱住他的瞬间,一个锥心刺骨的破碎声冲击他的听觉。他感觉到重重的压力,然后看到一架旧旧的竹梯弹起来,然后轰然落地。
他睁大了眼睛,惊恐的爬起来,看着弄月。
她坐在地上,睁着眼睛,手中依旧握着瓶子,她定定的看着扔竹梯的男人,眼神冰冷僵直,好像在看一个死人。她什么也没说,沉默的盯着他们,张开的双臂,在不停的颤抖。
像一头受伤的母豹,剽悍的守着洞穴。
男人在这目光的注视下,静默的站了几秒无法移动。然后他拉起受伤的同伴,远远的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弄月僵直的坐在地上,她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因为她没有丝毫的疼痛。她转身看着晓钟,他脸上糊满灰尘和泪水,光裸着美丽的身体,用世界上最美丽的灰蓝色眼睛看着她。他抱紧自己,轻轻地哭泣。
像是迷路的孩子。
像是上帝遗落的天使。
她扔掉了带血的玻璃。把他拉进怀里。抱紧了这个美丽的孩子。她捧着他的脸,轻轻地摩挲,想要给他安慰。他的脸上立刻沾满了她的血。
“别怕。别怕。”她轻轻拨开他的头发,给他柔静的笑容,“好孩子,别怕。”她喃喃,看着他光裸而发抖的身体,在他脸上看到羞耻和自厌的深情。他闭紧双眼,泪水汩汩流动。
她像抱一个孩子一样把他放在怀中,“你很美。那么纯洁,那么美。就像我第一天见你的样子。那么美。”
她轻轻亲吻他的头发,他的额头,他的脸颊。然后,他冰冷的唇。看到他忽然张开的眼睛。
他有些不确定的看着她。迷茫。绝望。
“弄月。我很爱你。很爱你。”他哭泣着。绝望的哭泣着。
“我知道。我知道。”弄月把他的头靠在她的胸前,双手抱紧他。
“不要再害怕。不要再害怕。”声音动听宁静。好像一首摇篮。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直不停的重复。不要再害怕。
晓钟。姐姐在这里。不要再害怕。
********** **********
仓库里只剩下他们。再没有其他人。
弄月睡去了。睡在冰冷的地面上。睡得很沉。很宁静。甚至安详。
她的额头光洁美丽,荧荧的好像可以发光。即使布满灰尘和血迹,依旧美的好像随时可以发光。双目轻合,睫毛柔静,像栖息的蝴蝶。
散乱的头发盘结在地上,黑的,脏的,却充满了生命力,好像随时都会游动起来,寻找一个洞穴,爬进去穴居。
他穿了弄月的长外套,看着她蜷在地上沉睡。他伸出手指,轻轻的沿着她脸部的轮廓,轻轻的,描绘,隔着空气。描绘。
他碰触到她的唇,然后手指惊悸般的缩了回来。
弄月依旧在沉睡。没有反应。
他轻轻地喊她,她没有回应。他晃动她。她依旧没有回应。
他害怕起来,抱起她。弄月。弄月。他喊起来,摇晃她。她依旧毫无反应。面色沉静,好像终于决定要好好的睡去。
他开始哭泣。他恐惧。大喊。弄月。弄月。用力的晃动她。粘在她长发上的一根草绳掉落到地上。他握着她的肩膀,她的头向后仰着,长发晃动,一下一下。可是她依旧没有醒来。他歇斯底里的哭喊起来,醒醒。醒醒。弄月。
他终于害死了她。他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她这么瘦弱,不过二十二岁。她也不过还是孩子。为什么她要来保护他。
是的,不过是那么一点血缘。她艰难的照顾自己,她艰难的长大了。然后她要照顾他。凭什么呢?
他痛恨自己的母亲。她决心把他交给弄月的时候,他就开始痛恨她。她抛弃了弄月,把她丢在童年的黑暗世界里。临死前却把他丢给她。弄月没有责任要承担这些。她太累。太苦。
可是她依旧拥抱了他,在凤凰树下,第一次见面,就轻轻的,暖暖的拥抱了他。她说,晓钟,让我来照顾你。
她已经给了他所有。倾其所有。唯一难以给与的也许就是他所希冀的爱。他不该从弄月身上希冀这种东西。此刻他才忽然开始明白,那些也是弄月希冀的东西,那是她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她与爱一直隔海相望。彼岸所在,只能观瞻。
她用全部的生命来微笑,来承受苦难。她把一切的痛苦压在心底。始终淡淡的,像一束月光。不辩解,不争论。接受伤害。努力做一个世俗的人。努力的活下去。
他并不了解她也是绝望的。原来,她那么绝望。他从来不知道。
他从来不知道。她愿意拿生命庇护他,即使仅仅因为那是对母亲的承诺。他是母亲宠爱过的。但是他知道弄月没有。她是被抛弃的那个。被家族抛弃,被母亲抛弃。从未被眷顾。
可是她活得很好。如果没有他,她会活得很好。
现在,她决心睡去了。她太累了。
他哭着,哭声像动物一样尖刻。他抱着她,看着她柔静的面庞,像月辉一样发出动人的光泽。他看到这光泽,忽然停止了哭泣,抱紧她。
这个女人顺从的睡在他的肩头。好像这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第一次,这样的靠近他,信赖他。
他不再哭喊。怕惊醒她。只淡淡地轻轻唤着。
弄月。弄月。弄月。
他的眼泪自始至终没有停止过。它们落在地上。静静等待,化作一条河。流去远方。
********** **********
仓库的门打开了。一束光射了进来。
黑衣的男人背光站着。
晓钟已经不再恐惧。他抱着弄月,慢慢的向那束光看过去。他认出了他。
“黑泽。”他轻轻喊道,仰头注视着他走来他身边。庄晓钟的脸上出现一种美丽的温柔笑容,他伸出食指靠在唇边,“她睡着了。”他说。然后低下头,不再看他。
“晓钟。”黑泽担忧的看着他。面色深重。无法说出话来。
然后黎一崇冲了进来。他的脚步在看到这一幕之后,静静地顿住。
好像一台戏剧。人赶来的时候,已经曲终,已经人散。不要不相信,有很多事情是这样。无能为力,仅仅是一个好听的借口。
另一个人跑来,脚步踉跄,几乎撞倒了他。他跑去了弄月面前。
是陆仰止。
“庄弄月。”他站立在那里,依旧像个国王。垂着视线看着她。静静的,冷冷的。
然后他忽然蹲下来,“把她给我。”他说。声音粗重。
“不。”晓钟回答。他冷冷清清的看着这个面色含霜的男人。“你们离婚了。”
“把她给我!”他吼起来,用力的推倒了晓钟,然后抱起了弄月。
黑泽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无言。用力。他们一样强壮。一样强势。并且,一样愤怒。
“放开!”陆仰止说道。他的双臂上承托着弄月,他微转身看着黑泽,“去照顾你该照顾的人。她是我的。活着死了都是我的。”他的眼神里满是冬天的影子,好像心中有一片雪在弥漫。绝望的弥漫。
黑泽回头看了看晓钟。如果晓钟想要留下弄月,他会为他做到的。
晓钟已经昏了过去。
“他们需要立刻送去医院。事情,以后再说吧。”黎一崇淡淡说道。“弄月,要快,”他的声音柔和起来,“她在流血。会死的。”
陆仰止走出去。内心空荡。他不敢去看弄月。她很轻,几乎没有份量。好像已经,飞走了。
他做到了。伤害她。彻底的。就像伤害黎缃一样。
当她跑来求他的时候,他还沉浸在爱上她的恐惧中。现在,他要失去她了。
不,事实上,他从未得到过她。
对,你从没有得到过她。
陆仰止抱着弄月走出仓库,天微微亮起来。风很清凉。四野寂静,黎明前的空旷。荒草一望无际,绵长无声。有细小而冰冷的东西在天空中飘洒,一点,一点。不多。要很久才可以感觉到。像雨水。
然而,陆仰止知道,天空,开始落雪了。
三十一、苏醒记
“她没死。”黎一崇揉了揉眉角,打开他的休息室,之后脸上挤出一个笑。
陆仰止抬起头来。“是么。”
“只是心率有些弱。不过没有关系。她一向这样的。”他脱掉了白色的外套,换上一件黑色风衣。
“一向这样?”
“是的,”他把白色的医袍挂进壁橱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弄月长了一副奇怪的身体。她满身伤痛,但是她没那么容易死。”
“这个我也知道。”
“她也许在学习逃避。”
“是么?”
“她也许不愿意再面对了。”
陆仰止的下巴上生了一圈硬硬的黑黑的胡子。他抬起一只手摩索着。“她还要睡多久?”他看上去有些疲惫。
“不知道。这个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
“那么你在做些什么?”
“让她睡得安稳些。直到她自己愿意醒过来。”他关上了壁橱,“事实上,如果她决定一直睡下去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叫醒她。”
“你是说她要学习植物人的生活方式?”陆仰止的声音略略的带着沙哑。黎一崇并不能百分百确定,他是在生气,抑或是熬夜所致。他已经呆在这里三个晚上。就在他的诊室。庄晓钟不肯让他进去弄月的加护病房。
“你强暴她?”黎一崇沉默很久之后,终于还是开口了。并没有用非常惊讶的语气。他预期到了陆仰止的神情,有些漠然,也有些呆滞,“她这样告诉你?”
“她身上有伤口。而且她在流血。虽然不至于让她失血过多而死,但是流血容易让她昏睡。也容易产生……错觉。”他用了一个自己满意的词汇。错觉。
“还真是个有创意的女人。连生病都这样别具一格。”陆仰止占据了整整一个沙发,双臂撑在腿上,双手搓了搓脸。“她真的只是在睡吗?”他问道。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她。”黎一崇拿起了车钥匙。并且带上了一副银边眼镜。
“我没在乎。”他摇摇头,“也许你该给我一些安眠药。我已经很久没有睡着过了。庄弄月一定睡得很安稳吧。”他抬着头等着他的回答,额头上有几条皱纹,深深地,埋藏着疲惫,还有隐隐的恐惧。
黎一崇静默的与他对视,很久之后,他淡淡开口,“她也许不会再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