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走去陆仰止身边。他站在巨大的镜子面前等候她。他的眼神在告诉她,弄月,过来我这里。
他握住她的肩膀,令她轻轻转身,然后她看到镜中的自己。
陆仰止的目光那样的柔和,柔和的像是天鹅羽制的笔,无言的做一次瑰丽的描述。
柔软细长的头发,温顺的沿着预计的轨迹蜿蜒,简洁的盘旋成一种无法预期的婉约和安谧。无袖裹胸的白色长裙,将她细瘦颀长的身躯精致的包裹起来,拖曳,拖曳,惊悸般的高贵。
他轻轻环抱她裸露的肩膀。醒目的锁骨苍白的彰显突出,在他双手的轻轻的不经意般的覆盖下,温暖,像蛇一样吐着红色的舌头。弄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度,忽然听到内心冰冷的颤抖。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穿白色吗?”他的声音,此刻像破冰的春水,“因为太像天使。我真的很奇怪,你第一次穿一件白色的长裙站在我面前时,我以为自己看到基督壁画中的天使。我不喜欢天使,从来没喜欢过。他们太美好,美好的令人于心不忍。而他们,终究是要飞走的。他们只能呆在上帝身边,人间,不过是他们偶尔消遣玩乐的场所。总要离开。”声音低沉。声速缓慢。听上去,仿佛是一场没有意义的审判。
弄月只是看着镜子,看着陆仰止的微笑。那样的好看。好看的仿佛一种暴力,在逼迫别人承认,这个英俊而成功的男人,他习惯为一切下定义,然后决定它们的内涵,并且从未出错。因为他总是那样准确。
“你想问我为什么今晚要你穿白色对不对?”陆仰止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丝笑容,很平淡,并且虚伪,他也丝毫没有掩藏这笑意中的空洞,“陆少夫人应该是世上最适合白色的女人吧。我其实很乐于见到你这样的装扮。”陆仰止紧紧靠着她的侧脸,他们在镜子中的影像那样的亲密。
那样的,耳鬓厮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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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庄弄月年轻的生命中,她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觉得空气这样的沉重,即使在同时作五份兼职深夜走在荒凉的思绪中,也不曾这样的,感觉沉重。最为糟糕的是,她不知道这沉重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于是她找不到排解的方法。的
她还是很努力的对自己微笑。可是她感觉到它的苍白。这个微笑早已失去生命,虽然依旧美丽,然而却不过像是法老的尸身,埋藏百年之后,依旧冰冷无法重生。
“庄小姐,你在想什么?”握住她手的男人,轻轻的声音,仿佛是怕吓到她。
“呃,没什么。”她回答。
她没有想到,今天和陆仰止签约的人会是方嗣宏。更加没有想到,第一个邀请她跳舞的人会是他。
也许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令她很难适应这种近距离的接触。然而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个男人并不讨厌。
他们的舞步很轻,轻的像暗夜的雾气。
男人终于笑了,他一定不知道这几秒钟时间里弄月的脑海里穿梭而过的声音和画面,“我没想到你这样美,我太太把咖啡浇到你头上的时候,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这样见面。”
弄月忽闪了一下眼睛,像是沉默的飞蛾暗夜里寻不到光亮。在零点一秒的时间里,张皇失措。
“我也没想到。”弄月也轻轻微笑,“没想到见过这么多次面,您今天才认出我。”
“是么,”男人的声音始终含笑,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并不高大,可是充满了成熟气质,擅长微笑,世故且聪慧。弄月听他继续说下去,“你也一定没有想到蓝小姐会再次答应做嘉隆的代言人吧?在这方面来说,陆先生对女人的影响力是无人能及的。”
“方先生也毫不逊色。”弄月看到陆仰止正拥着蓝心蕾舞动在舞池中央。他们的舞步很和谐,似乎那是与生俱来的熟知。弄月偏过了眼神。
“你真的毫不在乎?还是仅仅表现得毫不在乎。”他显然看出了弄月的情绪。但也没有因此而装作不知道。
“那么您呢,您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因为我对陆少夫人感到好奇。”
“好奇心并不是人类进步的催化剂。”
“却是生活的兴奋剂。”
“方先生很兴奋吗?”
“少夫人不是么?”
“我不知道。”弄月淡淡说,她抬头看着方嗣宏,“我看到上次和你一起吃牛排的小姐,她正坐在那里看着我们。”
方嗣宏轻笑出声,“我爱过她,很爱她。爱到我以为直到我死。”
“结果你发现并非如此。”
“是的。每次我都爱的很认真。我的太太,她是我的初恋,我曾经也很爱她,爱到我以为直到我死。所以我娶了她,只是后来我也发现我爱上别人。我总是不停的爱上别人。深深的爱上她们,然后再一次移情别恋。我自责过很长时间,可是最后我只能把这归咎为基因问题。”
他说的很认真。表情很生动。稍稍刻有皱纹的脸上,不乏昔日风采,也许更具韵味。男人的魅力是与岁月同增的。沉淀之后的芳醇只是令女人更容易醉罢了。
这是个奇怪的人,弄月见过他不止一次,而几乎每一次,陪伴在他身边的都是不同的女人。滥情的男人很少这样,千帆过尽,身上却依旧带着童贞般的爱情向往,仿佛之前所有的爱都不过是一场试验。仅仅是搞错了。但他以为那是真的。他以为那是真爱。却只是等待真爱出现前的试验。
“您无疑找到了一个好理由。”弄月淡淡回答。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他们相视而笑。这个人,真是个败类。然而却并不惹人讨厌。是真的不惹人讨厌。起码弄月不讨厌。她习惯于形形色色的人,在这所谓的上流社会中,真诚的面对自己的“基因问题”的人并不多。更多的只是习惯于黑夜的人。
“你并不讨厌我吧?”方嗣宏忽然说道。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在微笑。”
弄月扬起脸,微笑在她的脸上几乎泛滥起来,“那么现在你是爱上我了吗?”
“是啊,我对陆先生说只要少夫人愿意陪我跳一曲,我便答应合作。结果就是,刚刚我们那么愉快的签了合约。”方嗣宏的声音轻轻淡淡的传来,“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适合白色的女人。”
弄月静静听着。
舞池的灯光倏然暗了一下。那些瞬间失去的光,冷冷的扑打到她脸上。灼伤一般凝固。
“对不起。”她忽然停了下来,努力的做了一个微笑,“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她提着裙子匆匆跑了出去。
她伏在马桶上呕吐。五脏六腑挤迫在一起,迫使胃痉挛一般的收缩,未消化的食物和水全部涌出。毫不眷恋她瘦长的身体。
恶心的感觉一拨一拨的袭来,毫无招架之力。
她吐了很久。
然后按下水阀。听到寂静的水声,冲走她呕吐出的所有。
起身,走去镜子前,俯身,用双手接起清凉的水,然后开始漱口。
她感觉舒服多了。于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
满脸清亮的泪。
它们缓缓地流出来,沿着脸部的轮廓慢慢滑动,留下暧昧的痕迹。双眼清亮,却仿佛是明澈的伤口。流动透明的血迹。透明的,没有悲哀,也没有忧伤。
弄月不知道这忽然而至的大量的泪水,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水。
她对着镜子轻轻的微笑。
“弄月,你怎么了?”她轻轻地对自己说。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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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她跑出了舞池。他感觉到自己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尽管蓝心蕾还在他怀中。
他总是不经意的看着她,看着她变成了那副圣洁高贵的样子。他讨厌的样子。然后在他的合作伙伴的怀中,舞动。
她是挣扎在底层的人,他带她来到了这个也不曾属于他的世界。她依旧过得很好。无论在谁的怀中她都可以过得很好。她有这种能力。
她没有出来。他不知道她呆在洗手间干吗。他想知道。
他把她装扮成那个样子,然后他开始痛恨她的那个样子。太洁白了不是吗?他从来没有喜欢过白色。
“你怎么了,开始想念你的妻子了?”蓝心蕾嗤笑道。
陆仰止看着她,看着她精致的面孔。五官分明,清越艳丽。绝不同于弄月,那疏淡的表情。
他哼了一声。然后松开双手,“我想休息一下。”他径自走出舞池。
洗手间出口处的回廊,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静静的站在那里。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还好吗?”陆仰止开口。
“还好。”他看见弄月的眼睛,在有些暗的灯影里,模糊着,像遥远天边的一颗小星。她静静的站在那里,沉默的看着他。仿佛是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忽然微笑起来。暗哑的灯光里,她的微笑依旧清淡而鲜明。
“你没有反对,所以我做了。”
“是么。”她轻轻地顿了一下,“那么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
“不可以。”陆仰止看着她,他忽然不确定要怎样回答,只是“不”这个字比意识更快的脱口而出,“你至少要等到舞会结束。”
弄月静静的看着他。他觉得的自己眼神正在变得灰暗。
然后一个男人经过他的身边。去了洗手间。这个忽然介入的角色令他们无法继续交谈下去。
弄月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在寂静的空气中散播不安分的讯号。
她接起电话,“没有。我还好。我只是开始呕吐了。”然后她挂断了电话,看向他,短暂的沉默。
“没什么。那我就等到舞会结束吧。”
她站在那里微笑。在模糊的光线中,仿佛张开了一张竖琴。她的声音就像是琴一样简单而动听。
“陆仰止,我们,算是相爱过吗?”
他沉默了。定定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出这么感性的问题。他们之间存在这样的问题吗?不,应该是这个问题有被提出来的意义吗?
“现在我知道你有多么害怕和讨厌女人了。可是,我也不喜欢被伤害,知道吗?”她轻轻说。
她忽然温柔的转变,表现得像个委屈的小妻子。
陆仰止略有疑惑,回头,看见蓝心蕾正站在不远处,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们之间的这场表演。
于是他笑了,笑得没有温度,甚至有些冷,“你不进去吗?方总已经等了很久。”
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全部敛去。轻轻的,她迈出一步,仿佛踩在春日料峭的薄冰上。然后,那冰层轰然倒塌。
“弄月。”他向前跑去。
可是她倒在另一个怀抱中。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屈腿抱起她,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弄月躺在他的双臂之上,像是祭奠神灵的少女。男人仰起脸,冷冷的看着他,“你们就要离婚了是吗?”他的声音平淡而且乏味,“那么我带走她了。”
陆仰止看着辛童。看着他转身,从那条光线暗淡的回廊里越走越远。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然后回转身去。
“新闻发布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蓝心蕾淡淡说。
“我知道。”他越过她身边,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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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忙忙碌碌或是偷闲浮生,为生计或是为名望,不停的挣扎。社会这个有机的系统,总是可以找到方法让自己有条不紊的运转,人类在这个转盘上,就像是分工明确的蚂蚁。很长的时间内不会考虑自己在做些什么。仅仅在做着,仿佛只是本能,那便成了最基本的生存动作。
弄月穿了肥大的罩袍,长久的坐在日光下。花园里,一群蚂蚁正轻轻巧巧的从她脚边爬过。她安静的看着他们。把他们想象成人类。
“弄月。”辛童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杯鲜榨橙汁,“在看什么?”
“蚂蚁。”
“蚂蚁有什么好看?”辛童笑道。他席地而坐,看上去丝毫不在乎什么形象。然而他的那副样子,做出任何动作,也不会令人觉得突兀。大俗与大雅并举的人。
“我看着它们。觉得它们除了本能毫无思想。然而也可以过一生。虽然短暂。对于人类也是一样的。你说,在地球之外,会不会也有一个人这样的看着我们,就像我看着这些蚂蚁。”
“弄月,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想成仙吧?”辛童笑着,笑容充满嘲弄。他站了起来,慢慢走来她身边,然后俯身轻轻拥抱住她,“弄月,我们不可以重新开始吗?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开始过。”声音轻而淡,几乎带着哀叹,“我后悔那一次放你走,从那之后,我好像再也追不上你的步伐。”
“为什么要说这些?”弄月眼神看向远处,眨也不眨。她知道自己的视线变得渺茫。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你。”
“这让你遗憾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弄月,你看上去那样的需要一个人守护,可是任何人在你身边都成了多余的赘饰。”
弄月笑起来,“辛童,你在背诗吗?”
辛童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愈加的深刻,“弄月,我背了一个晚上。你感动了吗?”
“嗯。有一点。”她回答。
“你知道我最不擅长背诗吗?”他接着问,笑容在阳光下璀璨的难以附加。
“我知道。”她仰头看着他,看着他那灼人的笑。
“陆仰止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家伙吗?”
“他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不打算放你走了吗?”辛童依旧笑着,可是他的眉头轻轻的拧在一起,好像一道忧伤。
这一次他没有等她回答就起身离开。
弄月看着他的背影,长久的无语。
她不知道这一次,辛童学长究竟是在开玩笑,抑或在宣告。她只是依旧把视线放的足够远。然后开始想念晓钟。那样沁骨一般的想念。
像罪恶。罄竹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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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在慢慢的转凉,但也不至于冷。他已经穿上了薄毛衣。
他的腿上,套着一条显然过肥过大的牛仔裤。把他包裹的更加柔弱、幼小。
那是黑泽的裤子。
已经一个小时,他一直静静地坐着,头发低垂,遮住眼睛。身体细瘦的轮廓契合在轮椅里,仿佛生了根的单枝藤蔓,漠漠的,满身阴郁,独自绽放。
黑泽看着他,看了整整一个小时。然后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拜托你不要做出这副样子好不好?我是男人,我喜欢女人,我不喜欢男人。你要把我变成怪物吗?你要把我变成怪物吗?你为什么还不走,我说了你可以离开,我不想再囚禁你。你给我滚。立刻就滚。”
晓钟抬起头,额前的黑发划开,露出那双美丽晶莹的眼,“我要做手术。弄月希望我站起来。做完手术我就走。”他淡淡地说。看着蹲在他面前的满身纠结着力气的男人,晓钟的手禁不住轻轻滑向那强硬的手臂,“我如果像你一样拥有力量,弄月就不必活的那么辛苦了。”
黑泽瞪着他,甩开了他的手。
“不要再诱惑我。”他的声音沉闷而烦躁。
晓钟忽然淡淡笑起来,那笑容令他的整张脸倏然间美艳的无法直视。
“黑泽,你已经无法忍受我了吗?”
黑泽英俊光亮的额头,隐隐地暴动这青筋。他站起来,大步走去门口,咣当,合上了门。
晓钟低头,看着手中的照片。
凤凰树下,坐在轮椅里的他。满树满空的花,连地上也铺满那妖冶一般的红色。他张大的双眼,空洞而苍茫。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