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月点头。没有什么讶异。
“我不知道陆老先生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既然来了,就好好工作吧。”他把喝了一口的杯子放回她手中,然后在那小小的纸袋里取出一块曲奇,放进嘴里。“关于离婚的事,晚上我们回家再商量。现在我得走了。”
他重新取过他的那杯咖啡,然后进了弄月身后的这部电梯。在电梯门关闭之前,陆仰止又匆匆走了出来。走来她面前。
仿佛是很兴味的看着她,目光却是清冷的。弄月抬头与他对望,看到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笑。仅仅是一个标志性的笑容。
“弄月,”他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我忽然想要跟你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许我有点累。”他轻点一下头,沉默了几秒。弄月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是厚重而温暖的。他的眉头轻轻蹙起,“嗯,好好工作。”他说。
那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曲奇很好吃。”他说,重新进了电梯。
电梯门慢慢的关上。弄月转身,看到他一脸的索然。
“我的咖啡好了么?”
“呃,康经理。”弄月快速走进办公室,把手中一杯咖啡轻轻放在那台草绿色的笔记本旁边。然后静静站着,等着吩咐。
“我叫康粲。在公司你的确需要叫我康经理。不过要是你想直接叫我名字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男人没有抬头,先喝了一口咖啡。一大口。像渴极的人在喝一杯水,“你回来的太晚,咖啡冷了。”他淡淡说。
“我帮你拿去加热吧。”弄月说。
“不用了。”康粲忽然站了起来,端着咖啡轻轻踱了几步,然后走来她面前,“你说,我要叫你陆夫人,还是庄小姐?”口气仿佛很是为难的样子。
“你可以直接叫我庄弄月,我没什么意见。”弄月回答。
“嗯。”男人走近了一点,轻轻点着头,“可你毕竟是嘉隆的少夫人。这样叫好像不太妥当。可是依照我的性格,又不太习惯叫什么夫人小姐的。你说怎么好呢,弄月?”
最后一句叫得极为轻柔。也极为讽刺。
弄月没有回答。不过,一只大手倒是伸到了她面前,她手中的纸袋,纸袋中的最后一块曲奇被那只手夹出来,然后她听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真是好味道。”男人说。走回办公桌后面。
“旁边的桌子上是嘉隆外联部十年来的合作对象和订户。你重新整理后建立一个档案吧。最好详细一点,三天之后交给我。”
弄月看向旁边,脏旧的A4纸,一摞一摞,高高的,摆满了桌子。桌子下面,三个大大的纸箱,里面杂乱无章的躺满了厚重的文件夹文件袋。也躺满了沉寂的灰尘。
“啊,可能在仓库存了很久了,等你整理出来,这些就可以处理掉了。”康粲说。
********** **********
累。
这是脑海中唯一存留的词汇。成为陆少妇人以前的弄月是不会这样容易感到累的。这个名号让她变得没有力量。这算是为盛名所累吗?弄月淡淡笑着。
她打的回去别墅。房子找到了。但是她答应陆仰止今晚回去。
她在门口怔怔的站了一会。开始想念晓钟。她希望打开门后听到那个淡淡暖暖的声音。弄月,你回来了。她希望桌上摆着一碗熬的糯香的青菜粥。她希望那碗粥旁边有一杯蜂蜜水。
这算是忆苦思甜吗?庄弄月,你堕落了。而你又何时清醒过?她淡淡笑着,只有笑着。按了门铃。
“弄月。”
她抬头。来开门的竟然是小瞻。陆仰止妈妈葬后,他一直没有回来过。
“弄月妈妈。”
一个奶香柔软的小身体已经摇摇欲坠的抱住了她的双腿。
“弄月妈妈,小语想你。”小语仰着小脑袋,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在她腿上摩啊摩,一边笑嘻嘻的看着她。弄月看见她少了一颗门牙。小脸红扑扑的。“抱抱。”她向她伸出了一双圆乎乎的小手。仿佛她就是她小小手掌想要拥抱的世界。
孩子渴求的眼神难以令人拒绝。弄月你有过吗,当你年幼,你拥有过这种眼神吗?
她蹲下身轻轻抱起小语。孩子便环了她的脖子,一颗小脑袋也倚进弄月的肩窝,脸上溢满甜蜜无比的笑意。
“大哥,你回来了。”弄月轻轻对陆赞点头招呼。陆赞依旧微微笑着,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而陆仰止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弄月和小语表演母女情深。
“工作还好吗?”陆赞开口,“爷爷说你开始到嘉隆上班了。还好吗?”
“嗯。”弄月点头。忽而发现小语正在对着小瞻做鬼脸。于是偏头,看见小瞻清淡的眼神。
“弄月妈妈,瞻哥哥,也想抱抱。”小语说。
“幼稚。”少年淡淡说。撇开了眼神。表情始终淡淡的。
弄月笑了笑,放下小语,然后轻轻拥抱了侧身而立的少年,感觉到孩子微微的一丝僵硬,“小瞻,好久不见。”她说。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你长高了。”她轻轻说。
“只是两厘米。”孩子的声音有些缥缈。弄月听出了他话中多多少少带的那么一点点少年的自豪和欣喜。
弄月放开了他,“两厘米哦,该发奖品。你想要什么?”
“我没想要什么。”小瞻转身,开始走上楼梯,“我回房睡了。”他说。
“小语也要。和瞻瞻睡。”小语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开始费力的往楼梯上爬。甚至因为努力而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吼叫声。
“女生不能和男生一起睡。”
“小语可以。”
两个孩子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二楼。客厅忽然变得大起来。
“弄月,我们改天再坐下来谈谈吧。”埋在沙发里的陆仰止忽然幽幽的说。
********** **********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依旧无法令自己不继续下去。明明知道那是梦,也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念,弄月,弄月,那只是梦。只是梦。
然而还是走进了那片虚无中。花非花,雾非雾。被一种真切疼痛的感觉捆绑,仿佛被束缚的蝴蝶,挣扎受伤扑打张皇,却始终无法在春光明媚的季节里破茧。只能就着自身逐渐腐烂的味道,抚摸触角。
弄月感觉到寒冷。
她看到了那个孩子。又一次看见她。她萧索的背影,僵直的马尾,还有光影之间斑驳的地带。她被暮色笼盖,静静站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
而她自己,则站在马路对面。静静的看着那个孩子。她很想转身离去,可是她无法迈开步伐。仿佛一根绳子沉重的牵引了她疲累的目光。她甚至无法喊叫,她根本不想喊叫。可是她感觉到失声般的痛楚。
因为仅仅只能看着。那种痛楚便更加勒紧了她。
马路上车来车往,像影子一样倏然而来倏然消逝。一切灰蒙蒙无法看清。是那般的寂静,寂静得令听觉发疼。
她在看着那个孩子,看得绝望。很想离开,却找不到出口。上下左右,没有任何的出口。她被固定在那里,长久地望着一个孩子的背影。直到绝望,依旧无法离开。
除非醒来,否则你是无法离开的。她听到内心的声音。
于是她终于醒过来。不是因为听从了内心,而是喉咙焦躁的感觉把她拉出了梦境。她下意识的摸摸额头,只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手掌。她取过旁边桌上久置的一杯水。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粒淡黄色的药片。
她把药片轻轻放进嘴里,然后大口的喝下了那杯水。满嘴的苦涩。
然后她掀开被子,走去阳台。
阳台上竟然撒满了月光。一地亮白。她很快也看到阳台一角,一明一暗的火光。她闻到雪茄的味道,在深夜,带一股涩涩的甜香。
“你怎么没睡?”
是陆赞的声音。声音很恬静,像是水,也像是满地的月光。
“做了一个梦,就醒了。醒了,然后睡不着。”弄月说。她穿了长长的棉睡袍。轻轻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一只脚随意的踩在一条横栏上,然后侧了头,看着雪茄火光中陆赞忽明忽暗的侧脸。
那张脸有些沉重。也许因为深夜赋予了它另外一种颜色。弄月不想探究,她知道很多人喜欢深夜,喜欢深夜之中的放松。于是她不再看他,把视线投向整个园子,空气凉薄安静,没有花香,也没有秋虫低吟。
“我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陆赞的声音轻轻流泻在夜色中,“也很久没有失眠。也许因为正在慢慢变老。但心里却总认为自己没有那么老。”
“人的心和身体本来就很很难同步成长。”弄月轻轻说。也许夜色阻隔了视线,声音成为重要的感知信息,听来竟如夜色一样柔和。她渐渐感觉到轻松,仿佛放逐在空气中一片草叶,轻轻地游荡。
“这几年我一直很快乐。我也令自己感觉到这些快乐是真实而触手可及的。我拥有小语。这令我幸福。”
声音喃喃。弄月没有打断他。她依旧趴在栏杆上,只是她静静看着那个面色掩藏在黑暗中的男人,他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看向远处。
“我长时间的讯问自己到底什么是幸福,然后开始厌倦自己的提问。因为我明白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根本就无法感觉到自己是否幸福。我以为满室的花可以令我心情平静,可是我知道我仅仅是在欺骗自己。这让我沮丧。”
“你……”弄月有些讶异。
“我的妻子前天死了。她死的时候躺在病床上,不知道她的女儿和丈夫在旁边看着她。小语在旁边咿咿呀呀地唱歌,我告诉她,床上的阿姨听了你的歌会很开心。二十五分钟后,医生告诉我,她终于不必躺在病床上了。她已经在那张床上躺了整整四年。”
“然后我请求牧师把她埋在她的情人身边。我应该成全她。所以我成全了她。
“我本该早点成全他们。
“四年前,我就该成全他们。”
他不再说下去。开始慢慢的吸烟。一口。一口。烟圈散落在空气中,带一点暗哑的凄迷,然后很快散去。消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还爱她吗?”弄月忽然问道。看见陆赞望过来的眼神。他轻轻笑了笑,“不知道。”
“那你现在是在伤心难过,还是在自责?”
“不知道。”陆赞开始滑动轮椅,“弄月,我想我总有一天会讲这样一个故事,只是没想到听故事的人是你。”
“小语,她从来不知道那是她妈妈吗?”
“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陆赞已经沿着长长的回廊回去卧室。
弄月依旧站在阳台上。她裹了裹睡袍,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点也不新奇的故事。虽然并不完整。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为什么发生在陆赞的身上。有那样笑容的男人,心里为什么要藏着这样的事?
只是,这些,也并不是好问题。
弄月慢慢走出阳台。打开卧室的门。
“别开灯。”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仅仅只有一瞬,她也被吓到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平息惊惧,然后静静开口问。陆仰止坐在床上。窗帘不知被何时打开,有月光流泻进来,虚妄着,像一片海。
“你走上阳台的时候。”他回答。
“你都知道?”
“偶尔关心一下妻子是做丈夫的义务。”陆仰止仰头看着她。的
“是么,真是伟大的义务。”弄月淡淡嗤笑,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你真的要搬出去?”
“我好像没有什么撒谎的必要。”
“为什么?”的
“厌倦。”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抛夫弃子了?”陆仰止也钻进了被子,并且一只手轻轻搭过她的枕边。
“在滥用成语这方面你也很有天赋。”弄月低声说道。
“嗯。我也觉得。”陆仰止淡淡的声音,“明晚‘天使容颜’要签订新的协议公司,他们希望我携妻参加。”
“这是离婚的条件?”弄月轻声问。
“不要一再的检验我的容忍度,好吗,老婆?”陆仰止的声音渐渐的沙哑而动听起来。
“我明白了,物尽其用是没有错的。”沉默片刻,弄月终于回答。
陆仰止下床,开门,“蓝心蕾也会来。她已经答应重新为‘天使容颜’作代言了。”
门轻轻的阖上了。
弄月裹紧薄被。感觉到流泻了满床的清冷月光,正慢慢的浸润整个房间。她忽闪了一下眼睛。忽然听到睫毛扑打眼睑的声音,那样的清晰可闻。
二十六、霜花
我把它刻在霜花上了
因为晨起就会消逝
你给我的那句誓言
我把它刻在秋夜的霜花上了
天亮之后,陆赞就带小语离开。小语甚至还在梦中。他说该回去打理一下花圃,他已经离开太久。
弄月微笑点头。陆赞亦微笑,“还好我有个不错的理由。”
小瞻顺路去学校,也一起离开。
陆仰止坐在黑色阿尔法里,始终默默。弄月站在车门前,良久,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坐进去。于是她进了后座。
陆仰止了然的扬唇微笑。
他曾经对她说,今后你的位置就是我旁边。后来他们在这个位置上完成了一半的亲热。然后无法继续下去。
他已经渐渐不再奇怪自己为什么记得这些。这些并非什么美好的记忆。
事实上,他跟弄月之间,仿佛也没有任何美好的记忆。
他发动了车子。
在化妆室里,弄月看到那位年轻的化妆师带进来一袭白色的长裙。她竟然本能的拒绝起来。然后她开始浅浅淡淡的惊惧。
她从来没有不喜欢白色。她从来没有。
“是陆先生吩咐的。”化妆师轻轻说道,脸上甚至带了淡淡微笑,“他亲自挑选的。”
“是么?”弄月伸出手,接过了这一袭华美的白色。
头发被不厌其烦的盘起,一遍,一遍。陆仰止始终摇头。弄月和化妆师始终很沉默。他们不过是动作的承受者和执行者。
他们仅仅是接受命令的人。
然后陆仰止扔给化妆师一张图片。
弄月看到镜子中那个年轻男人转瞬即逝的惊异。
然后她静静看着那双瘦长柔软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施展魔术。
头发从两边笼起,慢慢向后梳,一丝不苟。在脑后编排成麻花。
自下而上盘起,发尾藏在麻花中。
这是十二天使图中演凑竖琴的THALLO,她的发型。
古典,古朴。映衬出弄月恬淡的脸。宁静的令人恐慌。弄月长久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股巨大的陌生感俘虏了她。她甚至无法眨一下眼睛,仅仅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可以变成这副样子。
她不知道陆仰止究竟目的何在。然而对于猜测他的心思,她亦开始感觉到厌倦了。
“去把衣服换上吧。”陆仰止看着镜子中的弄月,长久沉默之后,终于淡淡说。
当弄月走出来,她感觉到内心的沉重。这件衣服给了她如此强烈的感觉。所以她的脚步变得凝重。一种空灵的浓重。好像忽然间变成了童话中的那个女人,那个傻傻的小海公主,用轻盈的脚步站在刀尖上舞蹈。
可是弄月知道,她不是那个一开始就被爱情扼住命运的角色,因为陆仰止远非一个王子。所以她走向的并非一场爱,仅仅是一片无望而浩渺的海。
这几步路她走得很辛苦。她清晰地记住了每一个脚步,每一个踩下去的动作和提起身体的力量。她知道自己不是弄月了,他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终于走去陆仰止身边。他站在巨大的镜子面前等候她。他的眼神在告诉她,弄月,过来我这里。
他握住她的肩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