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她的笑脸缥缈的像一座宫殿。
她抱起这绘着青蓝色花纹的汤碗,大口大口的喝下去。然后开始擦拭眼角大颗大颗滴落的泪。她的胃已经开始慢慢感觉到暧昧而遥远的疼痛。像深埋在记忆中的鞭子,一鞭一鞭,结实而厚重。
她偏过头,看着来往的人群,她看到他们脸上简单的笑容,他们因为朴实的美味而感觉满足。
食物果真是最真实的东西,它最真切的给人满足感。
“你在哭吗?”小瞻轻轻问道。
“没有。我只是在流泪。”弄月转回头,然后伸出手擦掉孩子嘴角的一点汤渍。“我已经不会哭了。因为太久没哭了。”
“她却常常会哭。”孩子轻轻看着她,“我是说我的妈妈。”眼神中并没有伤悲,“因为她太经常哭了,所以我不喜欢哭。”
“你还要吃些别的吗?”弄月结束了这个话题。孩子却没有回避,“你为什么嫁给他,我是说我的爸爸?”
“因为各种原因。”弄月回答。
“反正不是爱情对吗?”孩子忽然笑道。
“谢谢你,陆瞻。”弄月看到他阑珊的笑意,显然这不是他期待的回答,“你刚刚拉我跑开,我很感激。”
“但你好像并不感动。”他在吃一块黑米糍糕,上面缀了一只颜色诱人的樱桃。
“哦,我不知道你也喜欢看肥皂剧。”弄月笑笑。
“原来那班家伙是在拿台词向女生炫耀。”小瞻撇撇嘴,发现弄月看过来的眼神,“我并不是很喜欢樱桃。”他说。摘下那颗圆润的红色小果子,然后递给了她。
“我很感动。”弄月欣喜的接过来,然后立刻放进嘴巴里。
孩子忽然低头笑了。
十七、谈判
樱桃的味道很好。
不是新鲜的,而是腌渍过的。甜酸味道的比例引人怀念。这样的味道,是新鲜的樱桃不会有的。
只有在料汤里不见天日的浸泡,失去阳光和土地最初的赐予,浸泡到绝望,才能够拥有这样醇正温和的口感。
弄月轻轻吐出那粉红色的硬核。然后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弄月妈妈。”
小语甜腻腻的声音,像一束清晨绽放的小金鱼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从“新妈妈”变成“弄月妈妈”。时间令新旧交替。
一个22岁的女孩子被叫做妈妈时,会有怎样的感觉?
对弄月来说,是已经慢慢习惯的称谓。
“弄月妈妈”和“庄弄月”,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语。”她回应。
孩子咯咯的笑起来。声音那样贴近,让她忍不住站起来回望。
孩子竟然在她身后。而轮椅上的陆赞,正接过孩子扔给他的手机。小语迈着步子跑来的时候,弄月连忙上前迎接,也因此错过了看清陆赞身旁女子的机会。等到她抱起小语,身形瘦长的女子已经转身离开。
弄月只来的及瞥见那辆银色轻巧的雪佛莱。在小吃街之外,一闪而过。
小瞻走上来,向陆赞问好。弄月没有多问什么,只淡淡一笑。
“开车路过这里。小语说看到你跟瞻儿。”陆赞轻扬笑容,像小吃街尽头的那抹斜阳,温暖宏大。“你们还有什么想要吃的么?”
小语已经笑眯眯的盯着弄月,她的口水又开始滴滴答答,“我要吃肉。”她说。
弄月去买吃的,小瞻很礼貌的坚持跟着去。弄月也并没有多做拒绝。对于别人真实决绝的坚持,她总是善于成全。
她知道这个孩子在努力慢慢习惯她的存在。慢慢习惯自己不习惯的东西,所有擅长生存的人都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当她把几样颜色搭配美丽的小甜品端给小语时,她看到那孩子绽放的笑脸。好像她端来的不仅仅是食物。而是把全世界送给了她。
那样的笑容忽然令她无措起来。她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给与竟然得到小语如此丰厚的回赠。
她把一个孩子的快乐和满足,笑给她看。
小瞻很绅士的帮助小语解决这些美味。
弄月看着他们。忽然又想起露天咖啡馆的那个下午。她没有回头看晓钟一眼。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和晓钟这样分享过一餐饭的时间。生命中和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远离她,她被稀薄的空气隔绝成一座孤岛。没有树,也没有花。只有海水,终年平静冷酷的冲刷。
她的生命并不能演绎光怪陆离。她不敢抱怨。
她只是尽力心平气和的生活。她从未预料,会这样结婚。也从未预料,有一天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梦想。
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一片空洞。即使把整个世界扔进去,也不会发出任何回音。
当小瞻拉着她跑出那间华丽而不真实的大别墅,她听着耳边清廖的风声,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条漫无目的的河流。
她为这霎那间的感觉恐慌不已。她从来未曾这样的恐慌过。真实可见的恐慌,并且对这种切肤般的疼痛无能为力。
庄弄月。你究竟曾经得到过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失去这么多?
可是你介意吗?你根本没有办法介意。
“肉。”小语笑眯眯的发着含糊的单音节词。
“不要吃坏肚子。”弄月静静说。
“弄月。小语很喜欢你。”
她抬起头,看见陆赞线条坚毅的下巴。陆家的男人,好像都有这样一副下巴。她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你知道一个孩子不会随便喜欢一个陌生人的。”他接着说,脸上依旧有和煦的笑容,然而变的郑重,“我想你也许可以给仰止的人生带来一些别的,重要的东西。”
弄月忽然看见他搭在桌子上的中指,指尖有暗黄的印记。
“你抽烟吗?”她淡淡问。孩子们还在津津有味的吃着。等到陆赞开口,他们已经吃光,得到允许后,小瞻带着小语端起盘子开始流连于那些摊点。
“是的。我曾经很爱抽烟。后来有了小语,我开始改种花圃。”
弄月不再问下去。
“我想仰止并不是随便结婚的。”他忽然接着说,“他做事从来很有计划。”
“大哥想要告诉我什么?”弄月说道。
“不要放弃他,弄月。我只想说这个。”他轻笑着点头。
弄月低头轻轻饮一口果汁。小吃街最普通的西瓜汁。现榨现卖,凉凉的,甜甜的。曾经是她廉价的享受。
还不是西瓜的时节。这些被迫早熟的果儿,甜的并不纯粹。
“有时间你可以来看看我的花圃。很美。”他说。
“好。”弄月轻轻应道。
他们开始随便的聊起来,漫无边际,也不着痕迹。仿佛是想到哪说到哪。自由散漫。没有什么目的,也就没有什么压力。
“黎缃五年前去世。车祸。”弄月抬起头。他没有规律的话题忽然停驻的落脚点令她顷刻间明白,这个男人果然是要跟她说些什么。
他做了那么平和冗长的铺垫。
弄月没有想到第一个跟她谈这些的会是陆赞。一个满身是故事的人最不喜欢做的往往就是讲故事。
“仰止看上去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那一天,他刚刚得到一宗很重要的合约签单。他很平静。是真正的平静。他很像爷爷。”陆赞的语气中带一种辽远的清淡,“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很像。他们自己也知道,可是他们比谁都讨厌这种相像。有时候,人容易被自己蒙蔽。这时候需要一个提点的人。”
弄月淡淡的微笑。这个男人好像看透了她跟陆仰止的关系,然而也并不急于说破。
只是淡淡的徘徊于真实边缘,仿佛不能说出来的便是无关紧要的。
弄月还没有准备好谈论这样的话题,她找不到合适的身份来面对一个她并没有多少兴趣的往事。而且,她发现,她在沉溺于自己也不知道的心事。可是她依旧静静的听着。她一向擅长倾听。
“只是陆家并没有这样的人。”陆赞顿了顿,也许他真的不喜欢讲故事。“他过于骄傲和冷清,这跟他的母亲有关。我想他至少应该得到一些幸福,如果他够幸运的话。弄月,你说呢?”
弄月只是抬头淡淡微笑。陆赞虽然待人温和,然而其实是喜欢沉默的人。他此刻所讲的,大概超过他每日的支出。
然而,幸福这个词,是可以用来给与和得到的吗?她只知道陆仰止想得到的是嘉隆,并以此慰藉他追寻梦想的过程。并不稀罕什么幸福。
而她,庄弄月,凭什么给与幸福。她跟着个词素无瓜葛。
“我去看看小语他们。”她很适宜的站起来,没有微笑,径直走掉。
她其实并不爱听故事。更加不想探听陆仰止。
自己能力掌控的范围内,她一向绝情。
因为只有绝情的人才可以过得好。所以她没有犹豫的站起来。
她看到陆赞了然的笑意。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笃定,只是选择走开。
夜色已经慢慢降临。小吃街的摊主们,悬挂起灯笼。灯笼的光亮在日光灯和霓虹灯的对比下很黯淡。
这些人拥有一双做出人间美味的手,并且以此为生。这算不算幸福?
这大概是最朴实生动的幸福。
她流连于他们纯粹的笑容,也看到那些笑容背后岁月留下的艰辛。她不知道很多年后自己会拥有怎样一张脸。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是这样一张脸。没有遇到陆仰止之前,她预料过这样一张脸。遇到他之后,她不再笃定。
爱上一个人是恐怖的。
她恍然明白自己已经碰触到恐怖的边缘。她像一个怕水的孩子,及时地跳了回来。可是鞋子却因此而沾湿。她只有望洋兴叹。
没有人可以把她拉下水。她自己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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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车到处寻找陆赞告诉他的那个地址。终于找到时,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变化的速度。他从来没有发现,马路对面新开辟出另一条街,并且拥挤成一个环形的露天美味城。
这就意味着车子根本无法开进去。
他从来不来这种地方。他讨厌拥挤的地方。
可是陆赞打电话约他来见一面。之前,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不堪烦扰的一遍一遍回味着他年幼的儿子拉着他年少的妻子逃跑的场景。
他再一次为自己组织了一个奇怪的家庭。他只能冷笑。随便,反正,这也只是一副平面油画。只是为了给别人看看。
作者把油画挂在门口,然后才可以专心做别的事。
专心。
他信任这个词汇。就像他信任自己。
他看到了他们。
如果,他不是知道那个胸前带一块蓝领巾的男孩是自己的儿子;如果,他不是知道那个淡淡微笑的女人是他结婚没多久的妻子,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幅全家和乐图。
真是十分有趣。
他慢慢的踱过去,看见小瞻略为惊讶的表情和小语惊喜的笑脸,还有庄弄月那没有什么反应的眼神。她轻轻站起来,来表示她没有忽略他的到来。
“你会来这种地方。”他拉了把椅子随便的坐下,淡淡瞥了一眼弄月,然后把视线转向陆赞。
陆赞正笑咪咪的看着小语把最后一粒鱼丸吞下去,然后,仿佛预见她要开口一般,把手中一杯水轻轻堵到那张辣得红红的却又急欲提问的小嘴巴上。
孩子还是推开了水杯,“弄月妈妈,我要吃肉。”
“是‘我要吃鱼丸’。小语。”弄月轻轻纠正她。小语擅长用最简单的字眼来表达她的愿望,也因此毫不顾虑意思的表达。她已经四岁了,却没有一句话超过4个字。
“我要鱼丸。”小语说,瞪着晶亮的眼睛,不明白为什么一句话要她说两遍。
全世界的语言表达对她来说只是四个字那样简单。
弄月惟有微笑,把她碗中的鱼丸轻轻夹给她。
“小语,我们该回去了,今天我们邀请瞻哥哥一起来花圃做客好不好?”陆赞拍拍小家伙的脑袋。
“好。”小语抬头对小瞻露出几颗奋力咀嚼中的门牙。小瞻很会意的点头。
陆仰止不动声色的看着。
至少,他知道了,他的妻子和儿子还在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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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说话?”他跟在她后面,看她在摊点上面夹花花绿绿的小点心。
“你想吃什么,老板?”弄月继续跟着队伍慢慢移动。
人群有些拥挤。陆仰止讨厌被陌生人如此靠近,可是他也找不到退出拥挤的方法。只有紧紧地跟着。左躲右闪。
看到弄月在拥挤的空间中镇定自如,他挑挑眉头,环住了她的腰。“既然你在这里行走自如,就顺便照顾一下我吧。”他说。
弄月看了他一眼,好像没有什么好回答。
“您一向擅长自保。”转回身去,她夹了一块中间印着红点的桂花糕。是江南的小吃。她轻轻咬了一小半,酥香盈口。
陆仰止游移的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又移走,“我不知道大哥叫我来是要看你吃这种东西。”
“你觉得脏?”
“我觉得浪费时间。”
“我们回去吧。”弄月轻轻说。她把另一半也放进了嘴巴里。反正她今晚已经吃了很多。已经可以离开。
她也随时准备好改变自己的计划以适应陆仰止的需要。任何她能力范围内的需要。
是的,她忽然明白,他把她拉进了她的生活,也使她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他把她变得更加贫穷。甚至可怜。
当她恍然而不经意的抬头,发现陆仰止偶然停驻在她身上的视线。街景的雾气浮动相遇的眼神。
陆仰止静静看着她,在热烈的喧嚣中,他为这个偶然感到一丝诧异,然后诧异渐渐变成平静的浓烈。她看上去是要说些什么吗?
她也许应该说些什么。毕竟她两次撞见他和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是应该要说些什么的吧。他想自己的目光一定饶有兴味。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在等待着她说些什么。
弄月轻轻移开了视线,“我们回去吧。”她说。
陆仰止静静的沉默了几秒,然后抓过她手中的盘子和夹子,“你应该让我吃饱再走。”他开始挑选他不曾见过的颜色很古怪的糕饼。
她坐着,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吃。
“还不错。”他说。
弄月看着手腕上的piaget腕表。时间正在一分一秒不急不缓的走着。她渐渐发现自己已经平静的内心。她不动声色的吁了一口气。
“你喜欢这些吗?我竟然一定也不讨厌。”他在咀嚼一块糯米糍,静淳的米香淡淡挥发在空气中,“果然像老头子说的,即使给了高贵的生活也不能变得高贵。”
“妈妈怎么了?”弄月淡淡说。
陆仰止抬头看她,霎那停止了咀嚼,他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浓重。然后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为什么要问?” “因为从来没有问过。”
陆仰止放下手中的塑料叉子,那柄小小可爱的叉子在他巨大的掌中像个滑稽而莽撞的小丑。“不只是我经常忘记你的年龄,弄月。你自己也常常忘记对吧?”
“你很介意吗?介意你妻子的年龄?”
“你以为我会做自己介意做的事吗?”
“那么为什么不回答。”弄月淡淡说。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陆仰止重重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扔掉了手中那可怜的小叉子。他开始用一只手夹起那些沾着糖霜的小甜甜圈,“你想知道一个舞女的儿子为什么会做上嘉隆的总经理,还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天生就那么擅长跳舞?”
弄月看见他嘴角沾满的糖霜,她轻轻伸出一只手,捧住他的侧脸,用拇指慢慢揩掉了那细小的白色粉末。等到她看向陆仰止的那双眼睛,他轻轻忽闪了下睫毛,像个孩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