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仰止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小瞻是个不热情的孩子,这是他对儿子唯一的了解。
“你知道为什么要你出席这样的酒会吗?”陆仰止发动了车子,他在观后镜中看到儿子英俊而平静的脸。
“太爷爷这样希望。”小瞻淡淡回答,他偏过头去看向车窗外,“我们去接弄月吗?”他说。
“弄月?”陆仰止有种想笑的冲动,“你这样叫她吗?”
“她看上去不可能有我这么大的儿子。”小瞻看了他一眼,重新把视线转向车外,“而且她说我可以这样叫她。”
“你不喜欢她吗?她看上去的确不象一个妈妈。”他有些不自然的笑道。
“无所谓。反正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小瞻回答,“我并不需要妈妈。”
“那么,”陆仰止撇撇嘴,“我们就去接弄月吧。希望她不会令人太失望。”
这是这段路程上他们父子间的最后一句对话。之后,他们都对彼此陷入无可避免的沉默保持无动于衷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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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齐齐出现在美容中心时,弄月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她只是照旧站在那里等待评估而已。
而年轻的美容师也照旧站在那里,等待老板点头。他对孩子友好的笑笑,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弄月的装扮比起上次并没有什么新奇,依旧简单。印度搭肩式的长裙,没有花色,纯白到脚底。
只是头发做卷了,长长的披在身后,额前右侧别了一只小小的苹果形水晶发夹,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面容安详淡定。这令她看去像是西方基督壁画中的女子,带一种非人间的圣雅。
他定定的看着她。目光深邃而空旷。这短短的几秒钟令人感觉锋芒在背。
弄月觉得胃部轻轻痉挛起来,仿佛一只蝴蝶要破壳而出。她用一只手轻轻捂住胸口。
“你很喜欢白色吗?”陆仰止淡淡的说。
弄月正视他的视线,想起上一次他对她衣服的评价。他好像很不喜欢她穿白色。
“不是我喜欢白色,只是夫人的气质……比较适合白色。”美容师再接再厉,“其实,没有谁比夫人更适合白色了。”
弄月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知道陆仰止已经生气。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马上去换。”弄月说。小瞻背着书包站在门口,他早已转过身背对他们,表达他完全不想介入的态度。
陆仰止走进她的试衣间,他的手穿过那里悬挂的几十套礼服,秋风扫落叶般检阅了一遍,“把这里所有的白色礼服都毁掉,我不认为它们有多好看。”最后他淡淡的说。
“是—的。”美容师回答。面色难看。
“你一定要这样吗?”弄月走过去,“我可以立刻换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说要毁掉它们。你希望我再重复一遍吗?”他凉凉的目光盯着她,“你的责任是扮成我需要的样子,我衷心希望你没有忘记这一点。”
“是的。”弄月低下头去,“我没有忘记。”她淡淡说。
她走进试衣间,头有些晕眩,但她还是对美容师轻轻笑了下,“请帮我拿几套别的颜色的礼服出来吧,只要不是白色。”
“好的。”美容师回答。他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您还好吗,夫人?”
弄月点头,“谢谢你。”
“我叫梅兰过来帮你。”美容师说。
“不用。我一个人可以。”弄月关上了门。
美容师回头,看到陆仰止深冬一般的眼神,在他身上浮光掠影般的一闪。他快速的走了出去。
“你不喜欢弄月穿白色?”小瞻忽然说。
陆仰止坐在贵宾室的沙发上,抬眼看了看他的儿子。没有回答。
“其实并不难看对吗?”孩子淡淡说。
陆仰止一只手扶在眉头上。依旧演绎沉默。孩子似乎也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只是看了看镜子中自己换上黑色小礼服的样子,淡淡说,“你真得和弄月结婚了吗?”
“我希望你能把类似这样的问题留给我自己,你要知道你的父亲还健在。”陆仰止抬头对儿子说。
“当然,您一直健在。”他轻轻接了一句。
弄月穿着一袭嫩绿色绸制长裙走出来的时候,小瞻忍不住“哦”了一声。
“我知道你因为不能赞美我而稍感遗憾。”弄月对小瞻说。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不过适合我身形的衣服恐怕只有这一件不是白色的。”
嫩绿色在她身上实在无法营造什么美感,只是带一股俗气的纯真而已。
陆仰止的面部肌肉终于放松起来,“我奇怪我还是没能把你养胖一点。”
“相信我,您已经尽力了。”弄月淡淡说。
她不愿意正视他的目光。陆仰止发现了这一点。他若无其事的走上前去,一只手很随意的抬起了她的下巴,“你看上去像一棵刚刚收获的绿椰菜。”
“只要您喜欢。”她回答。视线向下,无比顺从。
“我希望你也会喜欢。”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碰触了下她未施脂粉的唇。只有年轻安宁的唇才敢这样洁净的裸露。
“如果您这样希望,那么我也可以做到。”弄月淡淡说。她感觉到陆仰止好像在做某些今晚计划之外的事。
“你在生气,弄月。”弄月听到他淡雅而沙哑的声音。
她抬起头来,便承接了陆仰止轻轻的一个啄吻。然后她忽然想起,其实现场也并不是没有观众。
“小瞻,我娶了弄月。”他环了她的腰对冷清的看着他们的男孩说,“你可以不喊她妈妈,但是我希望你至少能够尊重我的妻子。所以以后不要再问那些我莫名其妙的问题。”
“好的。”小瞻回答。他转身走出去,“我们该出发了,太爷爷不希望我们迟到。”
陆仰止抓起弄月的手,“我们走吧。”
“是。”弄月说。但是她轻轻挣脱了他,提着裙子走下楼梯。
只留给陆仰止一个绿色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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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月挎着陆仰止走进会场,她泰然若素的接受众人惊异的眼光。关于她嫩绿色的长裙,除了裸露的美丽锁骨外,她瘦长的身体的确无法给人以任何别的美感了。现在走进铺着火红地毯的会场内,她更加给人一种扎眼的视觉效应。
她想现在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像一棵青葱的油茶。岭南红色丘陵上的一棵绿油茶。
是的,这是一件不适合她的衣服。但是她已经让自己学会适应任何的不适合。
她微微对自己浅笑,然后看到了辛童,他正在向她走来。
“弄月。”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握了握她的手,“还好吗,弄月?”他轻轻说,然后转向陆仰止,“不介意吧,陆总?”
“当然不。”弄月听到他的回答,然后感觉到自己的手从他的臂弯里被轻轻抽出。那个男人就这样带着小瞻走去了会场的另一边。
“过得好吗,弄月?”
“还好。”她抬起头对他微笑,“我不知道你也参加这种酒会。”
“我已经回到爸爸的公司上班。”辛童回答。
“不做老师了?”弄月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淡淡发问。
“是啊,因为现在我开始喜欢白领丽人了。”辛童轻佻的回答,然而眼神浓郁。
弄月微微笑着,“那么不要表现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好不好?”她是真的有些佩服辛童的洒脱,仿佛任何事情只要照着自己的心意来做即可,不管世俗,也无顾虑。
“我很开心啊,今天遇到你就更开心了。”辛童笑得癖癖的,抬起手来轻抚她的长发,“哦,有些后悔当初就那么简单就放你走了。”
“学长也有后悔的事哦?”弄月浅笑。
“是啊,不然现在每天都能看着一棵绿椰菜,那多养眼啊,绿化心灵。”辛童坏怀的揶揄她,然而却是无尽的温柔。
弄月唯有微笑。“你还是这样会取笑人。不过我今天的穿着,的确值得你的取笑。”
“很可爱。”辛童忽然说。温柔的注视着她。
弄月忽闪了一下眼神。
“左家的人今晚会来。”辛童说。下一秒,看见弄月猛然抬头,“哦,是吗?”她淡淡说。
“弄月,”辛童握住她的手,“你早已脱离左家。你不该再有负担。”
“谢谢你,学长。我自己可以。”弄月抽出自己的手。陆仰止已经开始走过来。她迎了上去。
“现在我可以带走我的妻子了吗?”他笑着说。
“当然。”辛童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我可以喝一杯酒吗,老板?”弄月看着陆仰止优雅的微笑。
陆仰止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牵着她离开。
左家的人。
她不知道左家那个热爱旅行的男人是不是自己的父亲。虽然答案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她已经学会独立,被母亲带走又被抛弃,她用尽全力学会生存。能够活下来,并且能够读完大学。她已经忘记了那个艰辛的过程。
只是她没有忘记做了她十二年父亲的男人曾带她去过的那个山地小小的庙宇,秋天萧索的菩提树下坐着一个褴褛的女人,有一副神情安详长满皱纹的脸。
她说,先生,你女儿命太硬,她会克你。她很快要离开你。
父亲扔下几百块,让她不要说下去。
走出山路,他忽然停住脚步,蹲在她面前。
弄月,你会离开爸爸吗?他问她。
她没有回答。她从小就是一个无法给出诺言的人。
她果然离开了他。
他也果然很快死去。
她在葬礼后偷偷跑去他的墓碑前,微雨里站了整整一天,始终没有语言。
她不是他的女儿,而她曾承接他太多的父爱。她十岁的心灵感觉自己的可耻。从那一天她开始明白自己是一个不能承受爱的人。
那些过于浓重的爱,不该属于她。
庄弄月,你是一个人长大的,你再没有任何的牵绊。只要晓钟好起来,那么你也完成了对她的誓言。你再没有任何牵绊。
她忽然听到内心的某个声音。
恍惚中,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轻轻扶在她腰间。弄月转头,看见陆仰止平淡的侧脸。
景行行止。高山仰止。她想起诗经。
那是爸爸常背诵给她的一段。
“仰止。”她忽然轻轻喊道。
十四、同床的权利
“我想邀请今晚最登对夫妻来领舞,不知道大家想要推荐哪一对呢?”司仪甜美的声音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响起,然后附和而礼貌的掌声随之而至。
“什么?”陆仰止转过头看着弄月。他刚刚听到她说了一些什么。可是他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听到。
她淡淡看着他,脸庞绽出清漪一般的笑,“没什么。”她说。
“你是今晚的焦点,弄月。”陆仰止压低身体贴在她耳朵上说。
“这归功于您对我礼服的英名抉择。”弄月淡淡回应他。她的脸色带着憔悴和掩饰之后的淡定。在众人的推荐声中,她听到了陆仰止的名字。
“这就是你希望的?”
“不,这是预料之外的。”他回答,然后无比珍惜的环了她纤细的腰,向着舞台走去,“我需要你,弄月。现在。”
“是的。”弄月挽住了他的臂弯,这个顺畅自然的动作,获得陆仰止赞美的一笑,他贴近她耳边,“这样看上去应该很像一个吻吧。”笑意洋溢。
弄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幸而我不是观众。”她回答。
她感觉到疲倦。
然后,她真的得到一吻,轻轻地,在耳畔处,像蝴蝶拂过花蕊。她的手指不自然的痉挛了一下。看到陆仰止柔静含情的眼神。她苍白一笑。
逢场作戏原本便是人的专利。
“哦,陆总和夫人的感情真的令人艳羡。就算没有见到本人,昨天热辣的娱乐新闻也告诉了我们。夫人今天的穿着真的很特别——很可爱。”美丽的司仪小姐很程式化的赞美,他们微笑着接受。
“是的,”陆仰止走去话筒前,绅士的撇嘴一笑,“能有这样可爱的妻子是我终生的梦想。梦想一旦实现,我便有些迫不接待的在高速公路上表达我的幸福。”
他的话引来大家善意而理解的笑。陆仰止在遥远的灯光下看到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他认出了他。左辉扬。
他轻轻握住了弄月的手。
弄月没有什么反应。反正他给她的,她只管接受便好。
“夫人选择这样特别的礼服出席今天的晚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真是一个好问题。弄月暗叹。
陆仰止看到弄月转身看向他,他脸上的微笑放大起来。老实说,他很期待他的小妻子会给出怎样的回答。他决定信任她。因为她已经够格作他的搭档。
“他公司最近的产品有一个绿色的定义,他很珍爱这个新的创意,我很怕他忘记我的存在。所以我不介意穿成一棵绿椰菜的样子。”声音淡雅轻掷,真诚而带一点诙谐。言辞却是一个小女人的可爱逻辑。
陆仰止简直要为她的表现绝倒。果然是个时时令人耳目一新的女人。
“哦,好温馨的回答。”司仪小姐一副感动的样子,而下面的掌声已经热情的像是马上要下起雨来。“陆总,难道您近来忽略了夫人?”
陆仰止轻微挑眉淡笑,“她一直是我眼中的焦点,从未改变。”执起弄月的手,倾身一吻。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成功的作秀。弄月想。
当陆仰止牵起她的双手走入舞池的时候,她抬头看见他平静地双眼,“昨天偷拍的记者……”
“我早就发现他。”他坦白。
一只手握住她轻盈的腰,做了第一个旋转。
“你不该惊讶,弄月。”
“我没有。我知道您是一个每走一步要提前计划好十步的人。”
“你的功课做的很好。我的新产品就要上市,我一直考虑怎样降低广告宣传成本,直到发现那个偷拍的记者。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方法。”
原来如此。
“这就是你坚持要我穿这件礼服的原因吗?”
“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巧合。”
“那么昨晚出现在我房间的产品理念说明也是一个巧合了。”弄月配合他的舞步。节奏优雅的桑巴音乐,淹没他们的对话。
“哦,弄月,你不该明目张胆的坦白你的智慧。我知道你的专业是经济学。我从来不放过对手。”
“谢谢您这么令人担忧的夸奖。”
“不,我从不夸奖别人。”他淡淡回答。
轻轻旋转,然后把她拉入怀中,“也许没有男人这样和你跳舞吧。”他轻轻说。
他们停止了对话。开始在意脚下的步子和手臂的动作。一场贴身的热辣舞蹈在这个上层社会的酒会上出演。像是在完成一场无言的对白。
弄月纤长骨感的身躯像一架上古的古筝,仿佛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流淌出一段山水。宁静、哀伤,却带着一种视觉的暴力。
那件看来有些滑稽的绿色礼服在甩动的步法中和火红的地毯形影成一种无法言说的原始生机和诱惑。
而陆仰止,此刻他是一个抚琴的人。
她的身体在他手中,成了一朵绽放的凤凰花。奔放而热烈,却带着仿若要消逝般的死亡哀伤,尽情在最后一刻婉转。如此的贴近。
优雅的舞步,近乎调情一般的方式,表达他们自己也无法明白的情愫。
她闪亮的像即将燃尽的炉火,绚丽跃动。他从没有见过她如此投入的样子,如此热情而浓烈。贴着他的身体,完美的扭动身体,摇摆纤肢。
这样挑逗一般的舞蹈,即使是他,也感觉心神旌动。
在某一个碰撞的时刻,陆仰止感觉到自己好像随时可以把她捏碎。这忽然令他犹豫起来。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