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精巧细致有棱角的脸庞,眼睛不大但是很有精神,脸上没有什么笑容,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可是一股高贵清新典雅之气却一阵阵的迎面袭来,而她还不过是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而已,远皓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梁渠出门前的确是留了话的,不过是对闽乔说的,羽清当时刚好在旁边听到了而已。按理说她也懒得去管这些事,像传个话儿跑个腿儿给客人带路这样的事林羽清是从来不屑于去做的,在她自己的家里,这些从来都是保姆的事情。可是今天因为恰好在门口遇到远皓,虽说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可这远皓偏巧就入了她的法眼,难得地就顺便接待了。
林羽清带着远皓穿过外院直奔琴房,跨进中院,远皓一眼看见了正托着一把大扫帚在扫院子的闽乔,闽乔也看见了他。他看了看她却没打招呼也没说话,她便冲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和她第一次见到羽清时的笑容是一样的。或者是被那样的笑容感染了,他便也冲着她笑了笑,笑容也还算得上温暖。
就在这个时候玲玲一路连跑带跳的串进了院子,一看这么多人,笑着说:“哈哈,真热闹啊!羽清,你们家车来了,在门口呢,司机让我跟你说一声。”
“是吗,刚刚出去还没来呢。”羽清一边说一边又转向了远皓,“你跟我来吧,琴房在这儿呢!”说着转身先进了琴房,远皓也跟着进去了。
“不是说不收学生了吗?怎么又来了一个?”玲玲瞪着眼睛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孟远皓!”闽乔压低声音说道,“玲玲,你记不记得有一年的夏天,你去擦鞋摊儿上找我,还买了冰棍儿?那天我不是给一个男的擦皮鞋了,他给钱的时候说不用找了,可是我还是找他钱了。你当时还问我为什么非要找钱给他?”
“啊,好像是的,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你说这个干什么呀?”
“这个孟远皓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啊?!真的啊?”玲玲忍不住叫道。
“嘘——”闽乔吓了一跳,赶紧把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冲着玲玲直嘘嘘,“小点声,他能听见!”
“噢!”玲玲会意地点点头,压低声音噢了一声。
过了没多一会儿,羽清抱着自己的琴谱出来了。一边往大门外走一边朝着闽乔和玲玲站着的方向胡乱招了招手,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闽乔,玲玲,我走了!”
“好啊,羽清再见!”两个丫头异口同声地应道。
林羽清刚走了几步,突然听见身后的琴房里传来激昂流畅的乐曲声,林羽清被那声音吸引住了不自觉地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发现闽乔和玲玲也都在盯着琴房的门侧而倾听着。琴房里自然倾泻出来的音符中,宣告春神降临的松雪草正歌咏着大地回春的信息。姑娘们忍不住听得入了神。就在这个时候梁渠回来了,见三个丫头都像木雕泥塑一样的盯着琴房的门,忍不住笑着说道:“羽清,车在门口等着呢,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哦,我这就走了,梁教授再见!”林羽清说完朝着大门的方向跑过去了。
梁渠没有立即走进琴房,而是和闽乔玲玲一起又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这才推开琴房的门走了进去。
“闽乔,还有扫把吗,我帮你一块儿扫。”见梁渠进了琴房,玲玲转向闽乔说道。
“嗯,在里院儿呢,这个给你,我去拿那把!”闽乔把手里的扫把递给了玲玲,自己转身跑去里院了,不多一会儿,手上又拖着一把扫把回来了。
“爷爷今天上班?”玲玲又问。
“嗯,晚上也不会来了,要替另外一个爷爷值夜班!”
“那今晚我和你一起住吧!”
“真的?!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嗯!我们家又打架了,我大伯母都把花盆儿碗啊什么的砸了一院子,还扔着呢,也没人收拾!今天我不想回去了!”
“好啊好啊,晚饭也在我们家吃,然后咱们一块儿写作业。”
“闽乔,你真好,要是没有你活着都没什么劲了!”玲玲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边耸拉着头一边东一头西一头的扫着院子。
闽乔刚要说话,琴房里传来梁渠的说话的声音,虽然隔着一道门,可还是听得很清楚。
“这是一首多层次的乐曲,是俄国作曲家柴科夫斯基四季中的一首。俄罗斯乐派的重要特点是歌唱性。其中需要练习的地方很多,首先要处理好旋律与伴奏的关系,声部练习中如旋律在右手时,要弹奏的非常歌唱,左手声部要注意伴奏的角色,力度上要轻些,而旋律如果在中声部,要着重在音乐表现上抓住旋律声部,突出伴奏声部起衬托作用的音韵、其次声音上要求歌唱,要把手臂力量沉下去,充分的放松,通过手腕传递到手指上,这样的弹奏就能表里如一,声音听起来不至于浮躁,要合理运用踏板。而这里要求声音上的控制,踏板的控制以及手臂力量等演奏技法,都必须符合浪漫派的歌唱性特点。最后速度上有伸缩性,要求弹奏得风格是稍自由的、流动的小快板,但自由的尺度分寸必须掌握好。”
“天哪,我一辈子都不要学这个,这也太难了。你爸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跟听天书似的。”玲玲停止了挥动她手里的扫把,站直了身子望着琴房的门感慨地说道。
闽乔听了这话看着玲玲咯咯地笑起来,“那你要学什么呢?”
“嗨,我是学什么都不成啊,上学也就是瞎混,原来还想着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离开北京,去别的城市读书,离这个破家远远的。结果你看看,每次考试都不及格,怎么考大学啊!所以干脆我也不想了,爱怎地怎地吧!”
“玲玲,哪地方不会的你拿来我帮你,要是我也不会,还可以问我爸我妈么!”
“我要是知道哪儿不会就好了,我呀,根本就是一脑子浆糊,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上课总是溜号,就是听不见老师讲什么。我也没办法!”
两个丫头正在聊天,就见李云霜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子从月亮门里出来。
“哟,玲玲也在啊,那正好,你们两个一起去给爷爷送点儿热乎的饭菜去,我刚做的,爷爷晚上要值班。这钱拿着,坐公共汽车去,快去快回!”
“哦,好嘞!”闽乔痛快地答应着接过袋子和玲玲一起转身走掉了,出了大门口以后,闽乔把手里的袋子交给玲玲,说道,“玲玲,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说完转身又跑了进去。
李云霜刚要进屋,就听见闽乔在身后喊道“妈,今晚爷爷不回来,我留玲玲在我们家吃晚饭,然后和我一起住行吗?”
“行,怎么不行,不过一定要和她爸爸妈妈说一声,她爸爸妈妈同意了才行!”
“嗯,知道了!”闽乔听了嘻嘻笑了,“妈,那我走了!”
“快去快回啊,省得让妈惦记!”
“嗯,知道了!”闽乔一边应着一边高高兴兴地跑掉了。
大雅之堂(36)
远皓的音乐天分很好,可是终究没能像闽乔那样带给梁渠震撼与惊喜。不过因为有了梁渠的调教,远皓的琴艺的确进步了很多,而随着琴艺的进步,跟着梁渠的按部就班的导引,远皓才算开始慢慢地爱上了钢琴。
远皓从5岁开始就跟着伯父学弹钢琴。但是弹琴却并不是他的愿望,而是孟奇和赵怡宁逼着他弹的。刚开始学琴的时候,他还太小,什么都还不懂,只是觉得不讨厌弹琴,爸爸妈妈又非让自己学,那就学吧。可是近10年来,爸爸妈妈天天都在逼着自己练琴,让他渐渐对钢琴开始觉得厌烦,他不知道自己厌烦的是钢琴本身还是爸爸妈妈没完没了的唠叨,反正也没什么分别,因为爸爸妈妈用他们那些“宏伟”的人生哲学和道理对自己进行的所谓苦口婆心的教育每次都是从该死的钢琴慢慢展开去的。
从小到大,教自己的钢琴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长相,唯一记得的是他们那些僵化的枯燥的乏味的讲解让自己受尽了煎熬和折磨。在这种煎熬和折磨中他心中对音乐本来就不甚清晰和强烈的热情在一天天地减退和冷却,曾经有一段日子,他一直装病不肯练琴,那个时候他只盼望着那样日子能到头,能有结束的一天。
可是自打跟着梁渠学琴以来,这样的心情慢慢地改变了。远皓开始觉得钢琴和音乐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而那些总是围绕钢琴而展开的话题也是爸爸妈妈天天挂在嘴上的东西: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当官,什么出人头地,这些东西却似乎在渐渐远离。
其实远皓自己也说不清楚梁渠和那些老师到底有什么不同,都是在教自己钢琴,教的也都是那些个曲子,也都是差不多的弹奏技巧,可是梁渠就是让远皓感觉很特别。他看上去很和蔼很亲切,那么有名的教授,远皓却没有觉得他高高在上,他是他的师长,却从不以教训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他传授知识的方法也很特别,不是单方面的给与和施加,而是双向的沟通,他总是会问他,他是怎么想的,他的感觉是什么,对这支或者那支曲子他是怎样理解的,然后再说说他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感觉的,怎么理解的。他不怎么爱说什么东西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总是不断地给你以想像的空间和判断的机会。
父亲是自己的长辈,他也算是自己的长辈,父亲说人永远都是有等级的,活着有等级,死了一样会有等级。阳世有等级,阴间有等级。天堂有等级,地狱也有等级,人类的等级观念无处不在。可是教授却说在音乐面前人人平等,没有贫富贵贱没有长幼尊卑,因为在音乐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信徒,忠实于音乐的虔诚的信徒。
以为已经濒临绝境的远皓的心情,突然因为梁渠而柳暗花明了。只是梁渠自己却并不知道,他给一个14岁的少年带去的不是音乐的专业知识不是钢琴演奏技巧,而是一种这位少年从未见识过的人生形态。这种形态让这位少年似乎在学习钢琴上暂时走出了逆境,然而却也让他不知不觉地在走进了另一个人生的困惑。一边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看重权势和血统的父亲,一边是和蔼可亲温和厚重不在乎门第无意仕途的梁渠,他们当中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人生的楷模?
远皓本就是个不太有顽强主张的人,想法很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左右。尽管有时候他也表现得像是很有主见的样子,也会和父母顶嘴,说是这个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不是我想学的。可是他终究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学什么,因为他非常容易就会改变想法动摇决心。
远皓的父亲在一心一意为儿子谋划一条成为贵族的道路。对于父母为自己的人生做出的种种安排,他虽然不愉快,有时候也会做出反抗叛逆的样子,可是最后他却往往能够说服自己去听从。对父母的那些话,尽管反感,然而一听再听听得多了,他便也以为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虽然不开心,但是他也就这样安度着他的青少年时光。他对自己的生活虽然不满意,可是他却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么样。
如果他没有遇到梁渠,如果他没有见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人,可以这样生活着,他或者就不会走进另一种困惑了。
虽然困惑,可是梁渠的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远皓最喜欢的地方,每个星期天,梁渠给闽乔和羽清上一个小时的课,然后休息一段时间,再给远皓上课。可是每到了星期天远皓总是早早地就来了,经常是他到了羽清都还没到呢。
日子久了远皓和羽清和闽乔甚至和玲玲都渐渐地熟络起来。
大雅之堂(37)
眨眼又是一年多的时间,1988年的冬天悄然来临了。
“远皓哥说下个星期下了课要带羽清去北海滑冰呢!说那里有什么活动,反正有热闹看,我们也一起去好不好?”有一天玲玲这样问闽乔。
“真的吗?他说的吗?”闽乔睁大了眼睛问道。
“嗯,他们在大门口说话,我听到了!羽清还说要他哥哥陪她一起去呢!也不知道羽清的哥哥长什么样儿,总听她说,就是从来没见过。”
“可是远皓哥也没叫我们呀,硬要跟着去好像不太好。”闽乔犹豫着说道。
“那我们自己去,北海又不是他们家的,他们能去,我们就能去!”玲玲又说。
“那我们换一天,好不好?”
“为什么,人多才热闹呢!”
“——”闽乔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啦,你不想去吗?你讨厌远皓哥?”玲玲觉得有些奇怪。
“不是,玲玲,这样好不好,到时候要是远皓哥叫我们一起去,我们就跟他们一起去。要是远皓哥不提这件事,咱们就改天再去,好不好?”
“那好吧,就听你的。”玲玲显然很失望。
“远皓对自己和对羽清是不同的,”就在孩子们日渐熟悉起来之后,闽乔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玲玲不会想到这些,也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毕竟她不是闽乔,不用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努力学习看别人的眼色猜测别人的心思。虽然说现在的状况好了,再不用像从前
那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活着。但是有些东西确已经成了习惯。
就好像蚊子叮人的时候人就忍不住要动手去拍它,那完全是人的一种最直接最本能的反应,这种反应往往不需要任何思考的过程,大脑根本还来不及想蚊子两个字,手却已经拍了过去。闽乔在对待人情世事的时候大约也是如此,所有最细致入微的感受在她还来不及斟酌的时候就已经蔓延到了每一根神经。闽乔对别人心思不自觉的猜测俨然和人去拍蚊子的反应一样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是人拍蚊子的时候未必每一次都拍得中,而闽乔对别人心思的捕捉却已然精准到了万无一失。
当然闽乔也不会平白地就这样多心。
有几次练琴的时候,她看见他抓着羽清的手,还把她的手印在自己的手掌上,比谁的手指看起来更修长。还说修长的手指才适合弹钢琴。有一次他还在他左手的大拇指上画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对着羽清一弯一弯地说:“羽清,你的琴弹得太好啦,给你鞠躬啦。”,那根拇指看起来真的很像给人鞠躬的样子,逗得羽清笑弯了腰。连一直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闽乔和玲玲都笑坏了。
远皓从来没有抓过闽乔的手,也没有那样用心地逗闽乔笑过。其实这倒也没什么,最让闽乔感觉别扭的是每次远皓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很少会看自己,不像跟羽清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她的脸看。他跟闽乔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别处。即便有时候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她那张美如象牙雕般的小脸儿,眼神也是匆忙和潦草的。
虽然他也对自己笑,也和自己说话,但是就是和对羽清的不一样。他经常会问羽清以前羽清住在国外的时候的一些事,问羽清几岁开始练琴的,最喜欢什么曲子。也喜欢听羽清讲她出席过的那些盛大的宴会什么的。但是他却从来不问闽乔过去的事,他和闽乔说话的时候,所有的话题都只围绕着梁渠和李云霜,他从来不问闽乔自己的事,也根本不提她的爷爷。
他从来不问,闽乔自然也就从来不提。有时候大家在一起,也会你一句我一句的闲扯一气。可就算是闲扯,他对闽乔的话题也几乎很少关注。
去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