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述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惊讶,“我做?我不是在电话里面说,是到我爸妈家吃饭吗?”
“什么?”朱小北平白地惊出一滴冷汗,“不是吧?”她想,大概是她接电话的时候还没有从那铺天盖地的电机原理考试试卷中摆脱出来,关键词都漏听了。
“你不用担心的,我爸妈不算非常可怕。”韩述安慰她,他们家老头子的“暴虐”只是针对他一个人而已。
朱小北干笑两声。她从郑微口里已经听说过韩述的家庭背景,其实她对于韩院长倒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她朱小北走南闯北,什么人没有见过,又没有作奸犯科,怕法院院长干什么?她只是对他“父母”这个名词本身感到不适应。
韩述很快也心领神会,笑着说,“这不是迟早要过的一关吗?我觉得我有必要把你介绍给他们啊。”
他虽然是笑着,但表情是认真的。朱小北知道他的诚意,像韩述这样一个人,重视自我感受,重视自我空间,很容易给女人抓不牢的感觉,可是他愿意现在郑重地把她带到父母面前,把她带进自己的生活里,这绝对不是一个轻率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明确的表态,一个承诺。
朱小北有些感动,虽然她不知道韩述为什么仓促作出这样的决定,但是,这对于明显恨嫁的她来说,不就是久旱逢甘霖吗?
“你的表情很复杂,我可以理解为你正在激烈地内心挣扎吗?”韩述微笑看了朱小北一眼。
“这有什么,去就去。”朱小北豪气干云地说。
韩述家在高院的第一生活区,那栋小楼一看就知道是相当于G大校长楼之类的建筑,韩述刚熄火,一路强作镇定的朱小北忽然表情极度痛苦地弯下了腰,“哎哟”之声不绝于口。
“你没事吧?”韩述显然被吓了一跳。
“我肚子疼。”朱小北呻吟着说。
韩述身手去扶她,“那就赶快下车,我妈是医生,让她给你看看。”
“我拉肚子。韩述,不好意思,我想我还是不要去你家的好,我吃坏东西了。”
“就算是拉肚子,难道你不觉得最近的卫生间就在我们家吗?”
朱小北表情痛苦地摇头,然后凑过去附在韩述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她说得太过隐讳,韩述起初一头雾水,配合着她暧昧的神情,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那个……哦……啊?”
朱小北继续说道:“你也知道的,第一次上门,我不能一开口就问你妈借‘那个’对不对?”
韩述有些无语,耸了耸肩,“我也不确定我妈还有没有‘那个’借给你。好吧,朱小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现在要撤退?”
朱小北的笑容讨好,“假如你没有意见的话。”
韩述用手敲了敲方向盘,最后还是笑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你都到家门口了,千万别送。”朱小北连声拒绝,“你赶紧进去吧,我自己走,没有问题的。”
“真的?”
“比什么还真?我先走了,最好不要说我来过。拜拜,电话联系。”
韩述目送朱小北以闪电般的速度离开,也有些无奈,朱小北可以临阵脱逃,他却不可以。
听到韩述开门的声音,韩母已经在门后等待,一见到儿子,就心疼地上去摸着他的胳膊,嘴里连声说着,“宝贝啊,快两个星期没回家,看把你瘦得成什么样了,我开给你的保健品没有按时服用是不是?越忙就越要注意身体啊,我早让你搬回来住你偏不听……”
韩述听到母亲的那总也改不了的“宝贝”,忽然有些庆幸朱小北不在现场。他搂着母亲的肩膀,没有让她继续念叨下去。“我说妈呀,我每天吃你给的保健品都撑死了,哪里还吃下饭。再说,你身材那么苗条,我这个做儿子的又能胖到哪里去?”
他拐着歪的恭维很快让做母亲的心花怒放,韩母笑骂道:“就知道贫嘴,待会多喝点汤,我自己下厨煲了一个下午。”
母子俩边说边往客厅走,坐在沙发上佯装看报纸的韩院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句,“儿子都快三十岁了,还这么宠着,难怪他到现在心性都不成熟,唉,慈母多败儿啊。”
韩述听了,跟母亲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这已经是韩院长见到儿子时习惯性的开场白,他们听得多了,早已经麻木。
韩述是在一个典型的严父慈母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韩院长夫妇膝下有一儿一女,韩述是小儿子,上头还有个比他年长四岁的姐姐韩琳。韩琳从小似乎比韩述更好地继承了父亲的严谨和端方性格,从来不需要父母过多的操心,韩院长过去一直以她为荣,可是韩琳从国内顶尖政法大学毕业之后出国深造,遇上了异国的真命天子,还没毕业就不顾父母的反对嫁到比利时做了全职家庭主妇,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为此,韩院长曾经有很长时间都不愿意接女儿打回来的电话,他不理解优秀的女儿为什么情愿放弃大好的前途为一个“鬼佬”生孩子做家务,可是近一两年来,也许时间让他终于习惯并接受了这一事实,加上那三个混血儿外孙长得又委实可爱,这才渐渐地松了口。可是,他对子女的期望却不得不寄托在过去并不看好的儿子身上。
在韩述的记忆中,他小时候没少吃父亲的竹笋炒肉。韩院长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坚定信奉者,他给予儿女的都是最最正统的教育,以期孩子们长大后能成为栋梁之才。韩述想,要是尊敬的韩院长看过《蜡笔小新》,一定会深有体会,因为他把儿子当作风间来培养,但是儿子小时候却像小新。当然,在韩述自己看来,他已经绝对地比别的孩子更为上进,但是很显然,他离韩院长的要求总隔着那么一段距离。直到上大学以前,他的成长模式一直是父亲狠狠地训,母亲狠狠地宠,经常是在韩院长那里劈头盖脑地挨了一顿排头,一转身,却被母亲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韩述认为,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茁壮成长为今天的韩检察官,而没有成为贾宝玉或者某个罪犯,实在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父子两寒暄了几句,就被韩母叫上了餐桌。韩母跟阿姨在厨房里打点,韩院长就问了韩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听说你们分院把你作为市里的优秀青年检察官候选人往上面报了。”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只是候选人而已。”韩述回答这类问题相当小心,他要是表现出得意,父亲势必批评他太过张狂,可要是他太过低调,又会被归结为过于消极。
果然,饶是他如此回答,韩院长还是边喝茶边说,“我跟你们蔡检说过很多次了,私底下惯着你也就算了,公事上不应该这样。”
“我倒觉得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韩述不软不硬地说,顺便帮父亲续了续茶。
“你啊,今后还是要注意戒骄戒躁,别以为这些年有了些微不足道的小成绩尾巴就翘上天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今天的好口碑,很大部分是因为难办的、棘手的案子几乎没有落到你头上的。”
“您不也跟我说过接案子要认真谨慎?我总不能砸了韩院长的金子招牌。”韩述笑道。
千破万破,马屁不破,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相对于韩院长也同样适用。果然,老人摇了摇头,嘴上没说什么,脸色却缓和了不少。韩述心里偷笑,他当然不会在父亲面前点破,已经不止一个人偷偷对他提起,谁要是在韩院长面前恭维他的儿子,绝对要比恭维他本人更为奏效。看似在家里从不嘴软的韩院长,当着外人的面说道自己的儿子,唯一的评价就是,“我儿子还是像我。”
但韩述私底下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像父亲,首先,在容貌上他更像母亲,所以他认为自己比韩院长帅很多,其次,不管他在事业上取得多大的成就,都不会像父亲一样把工作当成自己的全部信仰,对于韩述而言,即使再热爱工作,享受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所以他会努力,但不会牺牲自己的快乐去搏。
说话间,韩母已经把煲好的白果炖水鸭端到父子俩的面前。
“不放胡椒粉,少盐少油这是你的,老韩……放胡椒粉,只要汤不要内容,宝贝,这是你的。”
要说父子俩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对生活细节的注重。很多人惊叹韩述作为一个男人生活得如此精致讲究,但是,如果他们看过几十年来身边永远带着一块一尘不染的丝质手绢的韩院长,就会深刻的明白何谓遗传。年轻的时候,在那个时代里,韩院长也是出了名的浊世佳公子,要不是性格过于刻板,韩述认为父亲会比他更有女人缘。除了习惯性地把“韩院长”当作父亲的“昵称”外,跟母亲私下对话时,韩述经常笑着把韩院长叫成“我们家的韩公子”。
第五章 爱是你舍不得丢弃的痛苦
“餐桌上不许谈公事。”韩母坐上来之后就开始对父子俩重申这条餐桌公约。既然不谈公事,那总要说点别的。
韩院长汤没喝几口,忽然想起似地问道,“对了,我好像记得你提起过要带一个朋友回家里吃饭的,你的朋友呢?”
韩述埋首喝汤,心里暗暗叫苦,老头子的记性今天怎么就这么好,他过去不是一直不怎么理会这些琐事的吗?
“对啊,宝贝,我以为你会带女朋友回来给我们看看的,听说你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怎么不来?”
“哦,她原本要来的,临时有急事来不了。”韩述含糊地说,他总不能对父母解释,他女朋友到了家门口忽然拉肚子兼来大姨妈,因此临阵脱逃了。
韩院长叹了口气,“我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在男女问题上要慎重再慎重,你总当儿戏,将近而立之年的一个人,还这么吊儿郎当地一个人,私生活很容易反应出一个年轻人的品质,你要继续这么品质败坏下去?”
“爸,我没有把感情当儿戏,一直都很认真。”韩述拒不接受这顶“思想腐朽、道德败坏”的帽子,他觉得再没有比他更“五讲四美”的男人了。
韩院长一听,放下了筷子,“很认真?你前几次也说很认真,结果怎么样?以前你跟你们院办的那个女孩子,叫小王是吧,我刚听说你们谈恋爱,你就告诉我分手了,这不是儿戏是什么?”
“您消息也滞后了一点。”韩述干笑。
“那你妈后来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医生,好端端地为什么分手?”
“您不知道,我不喜欢胖的女人,我妈非让我试试看,可那女孩子虽然是医生,饮食一点节制都没有,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埋头‘吧唧吧唧’的,换您也受不了啊。”韩述心里忏悔着,他并不是一个轻易说女孩子缺点的人,虽然这的确是事实。
韩院长有片刻说不出话来,憋着一口气继续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理由?有本事你再说说,小赵又怎么样了,那个女孩子论容貌论职位论成就那样配不上你?都说好要去登记了,怎么又散了。”
“我就是忽然发现我们不适合。白骨精就白骨精吧,但精英也不能不吃饭啊,她都瘦得跟排骨似的,好像活着除了减肥有没有别的乐趣。我看着她不苟言笑地边吃水果边跟我讨论卡路里,我就吃不下饭。”韩述觉得自己是时候对这件事情作出解释了。
韩院长听了这番解释差点脑溢血发作,“胡闹!胖的你嫌胖,瘦的你嫌瘦,你挑猪肉还是挑终身伴侣?”他骂了儿子还不解气,转而对妻子说,“你看看你的好儿子,去,明天给他请个心理医生,看他脑子里到底哪儿有毛病?”
“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分手可不是我提出来的啊。是她主动跟我说‘韩述,你认为我们在结婚前是不是有必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以便给对方留一个寻找自我的空间’,那我当然应该尊重女士的意见。”韩述想着身为某时尚杂志总编的前未婚妻用优雅矜持的语调说着不知所云的话时的样子,不禁想笑又委屈。
一直偏帮儿子的韩母这个时候也听不下去了,轻声责备了一句:“那别人问你觉得这段时间是多久比较合适的时候,你怎么也不应该说‘一万年’啊,你爸说得对,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你确实太胡闹了,让我们怎么放得下心吶?”
“放什么心?我看心理医生也不用找了,直接在精神病院给他联系个病房,送进去,免得危害社会。”大概很少人能够想象修养颇佳的韩院长暴怒时候的样子。
韩述用碗去接母亲给他夹的菜,嘴里应付着,“吃完饭就去。”
估计已经习惯拿他这付样子没办法,韩院长生了一会闷气,又问道:“她是做什么的?”
“唔?”韩述愣了愣,才弄明白老头子的意思是询问他现任女朋友的情况,“哦,她是东北人,父母都在沈阳,都是公务员,她本人在G大做机械系做助教,博士生在读。人很开朗,性格很好,你们会喜欢的。”他明智地选择了老人比较看重的几个要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朱小北的清白家世和高级知识分子面貌果然让韩述父母觉得还算可以接受,韩院长又“哼”了一声,只说了句:“有时间还是带回来吃顿饭,让我们给你看看。”此后就再不出声。
韩母也怕一不留神再说错什么,让餐桌上再生口角,只顾着给父子俩夹菜,也不说话。
快吃好的时候,韩述忽然问了句,“对了,爸,你还有没有老谢他们一家人的消息,就是很久以前给你开过车的老谢叔叔,我小时候,你还在市检察院时跟我们住得很近的那家人。”
韩院长似乎艰难地回忆了一阵,才从记忆里找出这么一号人,“他啊,早就不在检察院开车了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韩述回答地轻描淡写,“哦,前几天在路上见到,觉得有些面熟,就随口问问,他们不住原来的地方了吗?”
“你记性倒还不错。其实他给我开车也不超过两个月,我也调离市院那么多年了,哪里还记得那么多事情。”
父亲的反应让韩述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中事。倒是韩母微抬着下巴回忆了起来,“你说的是那个有一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后来又超生了一个儿子,违反计划生育的规定,被单位开除的那个谢司机吧。”女人对这种事情大概天生印象更为深刻,“他都被市院开除,肯定不住原来的地方了,再说,那些老房子不是都拆了嘛?”
“现在到处都在拆迁搞建设,我看啊,大多是没有规划的乱拆乱建,浪费纳税人的钱,没有多少是有意义的。”韩院长接口,话题也转开了去,“最近倒是听说以前老房子后面烈士陵园也要搬迁了,这个倒是还有些道理,那里也荒废了太久,是改换个更清净的地方让烈士们安息了。”
“烈士陵园也搬迁?那么说,那些台阶什么的统统要挖掉?”韩述终于吃不下了。
“怎么,你对这件事有看法?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对那些革命先烈有那么深刻的感情。”韩院长对儿子突如其来的异样感到有些奇怪。
韩述对母亲说,“妈,你看,我爸也不像你说的那么没有幽默感嘛。”
吃完饭,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了好一会的电视,韩述也从父亲那得知,烈士陵园搬迁的事听说也是刚定出方案,等到真正实施估计还有一年半载。时钟指向十点,韩述向父母告辞。韩母依依不舍,抱怨他为什么不能干脆搬回来住,老头子貌似毫不挂心地继续悠然自得地喝茶,儿子走到了玄关处,才叮嘱了一句,“我说的话你不要当成耳边风,年轻人,做什么事都要踏实,工作如此,生活也是如此。好好找个媳妇,别再胡闹给我脸上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