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头戴饰物的首领率先质问,几支长枪相互交错地抵着他们的身子。
姒风赐不知道胡乱说了什么,那人居然摆手命令众人收回长枪。耳朵最长的大叔使劲拍了下他的肩膀,用汉语道:“放心,来到这里便是安全了。崇门山不归巴冥任何一方管辖,平时敕封的军队都不敢进来。”
念玉诧异的望向了风赐,疑惑道:“你懂贺丹话?”
他点点头,冰凉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看了许久,说:“我曾经在北方生活过。”
那一瞬间,念玉分明看到了一抹不自在的悲哀,才猛然记起,风赐的命,本来就是从漠北逃出去的。但是当时,她只顾着研究风赐的状态,却忘记了大哥的坚持,大哥不是敕封,在得到与放弃面前,他从不会逃避。
崇门山地处冥巴交界,四面环山,地形险峻,驻扎着许多山贼。其中,以贺丹悉万丹部落的人群最多。但是念玉却觉得他们脾气甚好,只要不是官府人员,一切都以礼相待。再加上姒风赐生生扯出了一个在漠北生活十二年的弥天大谎,不断恭维悉万丹民族的特异性,导致了对方偏要以酒相待。看看天色,已是卯时,下山路着实不太好走,再加上夜间人烟稀少,反而容易被捉到,索性听从长耳朵大叔的建议,留了下来。
夜里的山林湿气很重,时不时传来孤狼的吼声,念玉与山寨的朋友们坐在一起,看着长耳朵大叔的女儿阿兰围着火堆跳舞,旋转,歌唱,然后将一朵鲜艳的山花放在了风赐腿前。大叔心领神会,转向念玉,直接道:“你们二人可是夫妻?”
“噗……”刚入嘴的水被喷了出来,冥念玉瞪大了眼睛顿时无语,急忙看向风赐,却见后者斟起酒杯,一饮而尽,回视她的神情甚是莫测。白衣如雪,盘扣繁复,翻飞的袖摆领口之处却绣着极为华丽的九曜图案,腰间一道同色腰带上,系着块玉佩,通体澄碧,隐隐透出龙凤戏日的图案。不过是在人家处借住一晚,他竟把自己收拾得如此风骚,令念玉有些摸不透姒风赐真实的性格。一夜之间,眼前的傻子竟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回想起先前的点点滴滴,竟如同黄粱一梦,梦醒人散去……
大叔爽朗一笑,不拘小节道:“不管是与不是,都请收下小女。她自幼眼高,山里那么多男娃都挑不出一个,如今还是首次主动表白。我们悉万丹族的人向来痛快,也请二位给句话。”一个包袱抛了过来,念玉佯装没有听到低头吃饭,反正跟自己没关系。
姒风赐双手合十,客气地回道:“我家中妻妾众多,怕是委屈了大叔家的姑娘。”平淡的语气难掩一丝不耐。念玉明白,若是他当真翻脸,怕是这一寨之中无人是他的对手。而传说中的姒国太子可是会有一丝忍让之人?
阿兰见阿爹说不通,跑到念玉旁边,一双美凤紧紧地看向对面的男子,流露着仰慕之情,说:“阿姐,你家阿哥真的好多女人吗?”
念玉垂眸,想了想,宫中女子应该很多吧,坦诚道:“足有你一寨人的数量。”
“一寨人?”小姑娘睁大了眼睛,不置信地惊呼。
姒风赐挑眉,扫了眼好像很发愁的念玉一会儿,忍不住扬起一抹笑容,接话道:“你这位姐姐比那些女子的身份都高贵,她若是许了你,我便可以带你走。”此话不假,冥念玉的身份确实非一般女子可比,只是听到别人耳中,却别有深意。
“真的?”阿兰惊喜万分,缠住念玉的胳臂,磨蹭道,“姐姐让阿哥带我走吧,我一定好好听你们的话。阿兰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阿哥这样漂亮的男子。再说,我也实在不想呆在山中了。”
念玉一怔,无所适从地望向风赐,却在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捉弄。夜风很大,寒冷刺骨,吹着树丛沙沙作响,跳动的烛火对面,姒风赐那一袭白色的装扮分外夺目,冥家男子都很出色,而身体不大好的风赐比大哥多了几分阴柔俊美。突然,那道锐利的视线越来越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脸上,像是在找寻什么,又像是发现什么,冥念玉这才想起,难道他连视觉也恢复了?在那双炽热的目光里,她缓缓的别开头,不再言语。冥念玉不知道的是,姒风赐原本只是想看看她的样子,才使劲地凝视着她。但是不知为何,随着眼前景象一点点清晰,便渐渐地在心底刻画出了她的样子,再然后竟有些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大风吹过,火堆渐渐熄灭,冥念玉站在山顶望天,既有抵达暗城的解脱,又有别离大哥后心底的积郁。姒风赐顺着小路爬了上来,将包裹递
给念玉,说:“现在就走。”
念玉愣了片刻:“不跟大叔打个招呼吗?”
风赐扯了扯嘴唇,冷笑片刻,说:“冥念玉,你真的很啰嗦。若是再耽搁下去,即使你不在山中,为了找到你,以冥念尘的心性也会大举攻山。敕封不攻崇门山是因为此地不属于任何一国,若是巴国先抢占了,冥国怎会同意?但是如今,冥念尘有个很好的借口,这山中盗贼怕是没有多久的活头了。”
念玉垂眸,虽不愿相信却无法不认同他的观点,突然体会到母亲当年的心境。救一个人可能意味着牺牲更多的人,但是她却不能不救。摸黑下山,步伐略显沉重,待刚抵达山底,就听到远处山丛突然杂乱起来,回首山顶,灯火通明,点点红光弥漫山野,冥念玉不忍多看,冷漠地转头上马,直直地向北驶去。
最后的记忆始终是阿兰那张灿烂的笑面;像一朵不起眼的小花;还未到山丛烂漫时便默默凋零。对不起;念玉默念;平静的面容没有一丝情绪;只是那双深邃若秋水的眼眸里染上一层淡淡的薄雾。
冥史记载,崇门山山贼456人于景福四十八年二月被冥念尘全部剿灭,其中包含贺丹八部共计四百三十六人。因此,贺丹保守派终于向主战派妥协,暗城之战终于爆发。
起兵
冥念玉知道此事时已抵达二重,复杂的感觉压得胸口喘不上气,她用小刀狠狠地划破自己左手背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略微减少了内心的疼痛。
“你是疯子吗?”风赐一把抓过她的手掌,冷漠的眼眸闪过一丝怔然。
二重城主名叫捍御,身材高大,出身贫寒,凭借一身好力气受到冥玉眠赏识,亲封骠骑将军。
“积雪未消,新雪又至,整个冬季就没见几个晴天,真让人心烦。”念玉一身素服站在城墙之上,远方的天空染红破血,父亲,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她,便要开始迎战了。
“殿下快随末将进屋吧,北方的天气早晚落差太大,怕是一般人难以承受。”
冥念玉没有移动,背对着众人发出几道凄凉的笑声“你们看,这世上的事物都是应运而生,有欲望,便有了权力之争;有了战争,便有了战士;有了战士,便有了血肉;有血肉,便终究会血流成河……北方的天空……红得让人颤抖……”
“殿下!”捍御单膝跪地,面露难色。
良久,冥念玉缓缓转过身子,漠然地说:“你,为何如此轻易屈服于我?”
捍御垂头,不太敢直视她眼底折射出的阴暗,像是清澈的沛江湖水般摄人心扉“皇上亲征途径二重时曾留下密旨,命属下在此等待公主陛下。”
“……”一阵冷意突袭大脑,冥念玉单薄的身子在空旷的大地上显得摇摇欲坠,说:“父亲……料到我会来?”
捍御沉默地点点头。
“他,还曾说些什么?”念玉怔忡着,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心不在焉,莫非父亲早就知道北上是一条死路,但为何却依旧如此……
捍御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手帕,红色的凤凰图腾下角,深深浅浅刻着一个“玉”字,整个冥家不过两个女子名中带玉,不是她的自然是母亲的。光滑的背面印着几行鲜红的小字,北风一吹,被
灯火照得分外刺目。
今生缘尽,千里孤坟,求思谅。若有来生,白首同心永不负!
念玉感到一阵绞痛,心如刀割,父亲为何如此的傻,明知前方是火坑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难道只因为那份无法挽回的爱恨吗……他以为如此便可以撇清一切吗……与死人较量,母亲终究是输了……但是她心目中的冥玉眠不会单纯地为了感情做出损害国家的事情,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殿下,皇上还留下两万亲兵供公主调遣。”
“什么!”念玉大惊,父亲北上难道真的是寻死吗?
“并且……”
“说……”
“皇上口谕,贺丹突袭大冥一事分外蹊跷,一路盘查发现暗城传令官乃巴国细作,所以认定此乃巴国故意离间我朝与贺丹关系,若主上在暗城遭遇不测,命殿下务必讨伐冥念尘弑父之罪……”
“你说什么!”念玉心底咯噔一下,忽地明白父亲意图,难道他想一石二鸟,既让母亲以为是他为了归还了往日的情分,又逼迫她不得不舍弃大哥,还为她找了一个永绝大哥这个后患的名头。自始至终,父亲便没有成全她和大哥的意思,两国合并,帝位终究有轻有重。父亲是料定了自己心性淡薄,长久以往不是办法,他日诞下太子也必定姓巴。原来真正被蒙在鼓里的只有自己一人,她早该料到,父亲那样的男子,怎么会将江山拱手相让……但是以父亲心性不会大意的以身试险,除非……难道……是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猛然间想起自己南下时父亲突发的疾病,一种难以言语的疼痛遍布全身。直到这时,父亲想的都是如何给她留下一条后路……而北上假装中计,既可以麻痹敌人,又躲避世人视线,掩人耳目。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冬日的寒冷早已被呼啸的夜风所取代,天上有淡淡的昏黄,将念玉瘦弱却□的影子拉得长长斜斜。脚边跪着黑压压的一群将士,捍御为首,大声喊道:“请殿下出兵贺丹。”
“请殿下出兵贺丹……”震耳欲聋的附和声响彻天边,冥念玉紧闭着双眸,幽幽道:“阡陌,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还天真地想带父亲回家,却连父亲的身体状况都不清楚。”
曹阡陌看着眼前落寞的女孩,整个人像是秋天的枯叶失去了往昔的光华,不由得深感怜惜,轻声说:“从大义上讲,皇上金戈铁马,一身热血铸我大冥江山,如今身陷暗城冥契之战,又给捍御留下密旨,主子没有拒绝出兵的理由。况且,这也是主子为了日后登基,树立威信的良机。同时,还可以借此狠狠地打击大皇子,毕竟勾结外贼、挑拨离间陷亲生父亲于暗城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呵呵,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寻的机会。大石他们说的没错,父亲从始至终就是想吃掉贺丹吧。”念玉无奈的微笑,泪水默默地干涸,父亲曾经说过,人不是不可以死,但是一定要死得漂亮,死得其所。上官吉出兵时父亲就已卧床不起,自己当初只顾着安抚母亲了,却不曾想到……如今,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到底恶化到何等地步,才会令他使出如此狠计?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憎恨的情绪积压在心脏附近,父亲是想让她他坐拥贺丹八部的版图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吗?顺便打击大哥的形象,即便巴冥两国继续友好邦交,大哥却是永远地失去了冥国子民的民心。
“我以为父亲不过是年岁大了头脑发热北上亲征,才会如此执著地苦苦相寻,但是今日,我才明白,这皇室里,果然不能有一丝怜悯。南下完婚是母亲的意图,北上漠北是父亲的破釜沉舟,为什么,我竟是走到了这一步?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冥国,我竟是连退的机会都没有了。”
“主子!”曹阡陌突然跪地,声音哽咽激昂,说,“主子甫一出生就是天朝公主,身上所负担的责任本就与凡人不同。贺丹扰我南朝近几百年历史,自大冥建立之后也不断频发小型摩擦,今日皇上舍己之命为主子创下此等良机,为大冥百姓造得此等福分,难道主子不应该彻底地将敌人击溃吗?要知道,我朝君主此刻还被困在暗城,杳无音信!难道大冥没有彻底反击贺丹的理由吗?”
扑通!
捍御也应声跪地,越来越多的将领曲膝跪地:“公主殿下!二重三万亲兵全部听命殿下,暗城周围五百里还驻守我朝大军近两万人,请殿下发令兵攻暗城!”
一句句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在广阔的夜空之中。激起战士心中保家护国的雄心壮志。他们的主君被贺丹蛮夷困在慌乱的暗城生死未卜,他们的皇上被亲生之子勾结姒国联合陷害,他们的同伴在无情的战场上倒下无数,开战,以大冥的荣誉而战,竟是如此迫在眉睫。
一道绿色的身影走到了念玉身边,语带哽咽,说:“小姐,绿娥可以理解小姐复杂的心情,但是主子手上性命不止万千,恳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以苍天百姓为重……小姐的父亲,那个我曾经最为仰慕的男子,那位喜欢亲征战场不畏生死永远走在最前面的战士,他也是个人,也会老,他也会有不成的那一天,但是即便如此,哪怕是选择死亡他都要以大冥为重。如今,他留下了最精锐的部队来守护主子,将自己置身在那个没有天日的暗城,将所有好战的恶名都背在自己的身上,主子还在犹豫什么呢?大殿下已经选择了他的巴国,所以,请主子以解救皇上之名出兵吧,出兵贺丹,以守护的名义,彻底地,战斗吧。”
念玉看着他们,心情越来越高昂得无法平静下来。骨子里,几条激动的血脉涌动得呼之欲出,好像父亲说过的,冥家的人,天生就有求胜的欲望。她抬起头,看向远处无边的夜色,散云斑剥在墨黑色的夜空中,像是浩瀚无垠的宇宙。说不出的情绪布满全身,月色青白,整个城池被勾勒得散发出隐隐凌厉的气息,墙上的“二重”两字早已残损不堪,表面深深浅浅的留下过许多红色的痕迹,多少英雄曾经在这里血洒红尘,多少冤魂为了保家卫国战死沙场。她曾以为自己是淡薄之人,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为这份沧桑深深感染。
“拿笔!”冥念玉一声呵斥,如刀锋般尖锐的在人群中传播,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现在,她只是冥念玉,不是公主,而是储君,大冥国未来的天子!
“城主捍御听令!”
“在!”众人仰头,无一不被念玉的气势感染。
“贺丹贼子罔顾我朝信任,突袭大冥军队掠走上官无吉,困我大冥天子于暗城,你即刻领兵两万北上讨伐!”
“是!属下听令!”众望所归的雀跃之声响彻夜空,冥念玉浅浅一笑,将手中未干的信函扔向天空,一名小兵急忙记住,大声念道:
西北望,黄沙漫卷苍茫,狼烟急,虏骑猖,
人臣安可坐消亡?
东南望,万里河山雄壮,天欲倾,国有殇,
断头相见又何妨?
“冥国大军,所向披靡!”一阵齐声附和的怒吼,士兵互相传送,以至于几日之后,大到南朝姒宫,小到沙漠楼宇,人人皆知大冥收复贺丹之决意。
“曹阡陌!”
“在。”
“暗城之战环境恶劣,我军又是长途跋涉不宜久战。你带领一百先遣士兵即日起城,从西面直抄沧州水渠,切断沧州的水源!”
“属下遵命。”
“诸位将领你们听好了,我冥念玉心意已决,必让贺丹鞑子对大冥俯首称臣。”
“必让贺丹鞑子对大冥俯首称臣。”
“待到春暖花开时,我们就会带着胜利的果实回到蜀地!”
“是!待到春暖花开时,我们就要带着胜利的果实回到蜀地!”
一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