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谁?”耶律大石走上前来,一边牵马,一边回头问道。
“……”念玉沉默,陷入沉思,为何大哥会出现在这里?若是追她,线索都在秦丰城,不应直奔三重来。并且这里是暗城前的最后一道关卡,莫非是其他事情?眼神扫过高耸的城墙之上,不由得问道,“耶律大人,一重的军队是哪个部下的?你当初出城,可是这些人?”
耶律大石站到一旁的石头上面;眺望了几下;明确道:“不是。一重军队是敕封大人的部队。敕封有一半的贺丹血统,他手下的兵我多少见过。并且三重归顺冥巴也不过四年,尚属自治之城。”
“那么也就是说这里的兵被换了?”
“嗯;三重地带贺丹人繁多;再加上敕封本身髡顶,所以心中偏向贺丹人的装束,男性髡顶垂发于耳畔。所以他手下的兵也多以他为榜样。但是你瞧现在上面站岗的士兵,多是汉化后的装束。”
冥念玉怔忡的看着远方分外平静的城楼,手心竟渗出几丝汗滴,心中暗道,大哥已经把一重的兵换了……看来心中已有打算。若是贺丹与父亲打了起来,他封锁住三重这道关口,别说军情难以让外人知晓,就是连只蚂蚁都飞不出去。倘若父亲阵亡,大哥立即起兵讨伐贺丹,占地为王,谁还敢说三道四?这其中的真相又有几人能够了解?就好像当年亲生父母死在蜀地,不是也被世人当作因为战乱而亡?老百姓哪里去想当权者的谋略?事到如今,看来即便两国不开战,也有人致父亲于死地,因为只有如此,才有正当侵略的借口。
“耶律大石!”一声厉喝,吓了大家一跳。但是冥念玉表情的肃然,却让众人感到一丝敬畏。此等绝然,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耶律大石感到疑惑,却没有言语。
“你立刻率你的人马赶往二重。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里驻守的军长叫做捍御。”
耶律大石一愣,诧异道:“你是让我找他们军长?”
“嗯……”念玉点头,态度不容拒绝,冲绿娥吩咐道:“你手持我令牌随他们前往二重。关紧城门,除我以外,不让任何人进城,即使是……冥国皇子。”
“为何是除你以外,难道你不随我们一起过去?”
“为何是现在,前方有大官通过,此时不是必然被劫?”
两道焦急的声音同时想起,念玉嘲讽的浅笑,眼神飘向远方,说:“若是此时进城,因为他在,我在,你们才可以安然通过。”
“他在?”
“不啰嗦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了。你只要记得,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们就只管向前走,不用回头,也不需要怀疑什么。”说罢,冥念玉扬起马鞭,绝尘而去。棕色的马匹在空旷的大地中扬起滚滚黄尘,凌乱的黑发映衬在雪白的景色中越发乌黑,眼见着那个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远,众人才想起追赶。刚才的一切仿佛像一场梦般,剧情急转而下,耶律大石心情五味俱杂,她要用自己掩护他们进城吗?只是这样做值得吗?况且,那些官兵真的会因为一个她,而对他们视而不见吗?
一点点逼近,一点点怀念,马蹄的踏尘声不如她的心跳般加快,时隔半年,我们再次相见,是该重新携手还是两两相忘?大哥,为何你的职责竟是我的底线?你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而我却又该如何降低自己的底线?
天色晦暗、铅云波动,象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不远处,冥念尘突然停下马步,紧了紧披肩,一阵寒风吹过,带来几片飞舞的枯叶,他仰起头,冷峻的表情在苍茫的大地中划出一道刚毅的弧度,黝黑的嘴角似乎扬起一道弧度,好像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突然,心底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一种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他本能回头,错愕地看着急行之人,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思念像洪水般侵蚀着大脑,我走了那么多的地方只为了寻找你的身影,如今,你却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
随着念玉一点点临近,冥念尘原本微笑的面容渐渐皱了起来:你的皮肤怎么被晒黑了,头发也没有曾经柔顺了,除了那双倔犟的眼眸依旧清晰外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说不出的心疼涌上心口,三妹,你这样的性子让我如何放心?
相忘
天色昏暗,浩瀚如海的沙漠城楼门口,伫立着两个骑马的男女。夕阳如血,瞬间将前一刻还是美丽金黄色的沙漠染成残淡淡的鲜红。冥念玉垂下眼帘,低头看着松软的沙地上镶嵌着大哥不甚清晰的马印,四周是无边无垠连绵不绝的沙海,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偌大的城墙之外,明明驻足着千军万马,此时此刻,却静谧得几近无声。
“三妹,近来可好……”
“嗯,一切都好。”
生疏客气的对话,冥念尘面露不快之色,冰天雪地,北风刺骨,看着眼前单薄的身影,拉了下缰绳,软声道:“怎么穿得这么少,那些伺候你的人都哪儿去了……她们不要命了吗……”
“呵呵……”念玉轻声浅笑,右手抚在心口,平淡道,“这里曾经寒得彻骨,自那以后,似乎就从来不觉得冷了……”她说得云淡风清,冥念尘却觉得那笑容像一把小刀,不痛不痒地抚过心脏,然后再慢慢抽离:“罢了,念玉,我们回家再说吧……”
与此同时,耶律大石一行人已经走到城门,通关,查货,没有收到更多的盘问。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不远处的二人身上,忍不住回头望向他们,只觉得黄沙漫天的天空下,对视的两个人是那般与众不同。一个紫袍黑服,一个白衣黄裘;一个玛瑙翡翠环束起粗犷的黑发,一个一条丝带绑着飞舞的乱发;一个双眼朦胧,沉着紧张地凝视着她,一个双眼含泪,悲愤冷漠地回望着他。那两人眼中皆没有他人,但旁人的视线却在他们的身上难以移开。何谓气势?何谓尊贵?今日他才多少有些明了,默默地转头看向绿娥,问道:“那名女子到底是谁?那名男子又是何人?”
绿娥不语,紧紧地攥了攥手中令牌,哽咽道:“我家主子后半生的命已经交出去了,如果你再在这里磨蹭不前,连累主子,日后即便没有战事,我也定不会放过你们贺丹。”
耶律大石如鲠在喉,却无从辩解,怒道:“启程”。这些南蛮真是嚣张,但是不知为何,待看清那双悲愤的眼眸闪烁着苍凉的泪花后,竟有些同情和心酸。
马队启程,一阵尘埃四起,映衬在落日的余辉下,如同燃烧的沙漠。绿娥回头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桃花树下的两个孩子,终归要走向枯叶的两端吗……主子何等心思,怎么会轻易妥协?
“啪……”几条树枝因受不住凌寒冰冻,断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冥念玉闭了下眼睛,轻声问“家?哪里是家?冥国还是巴国,你家还是我家?”然后,万籁俱寂。
良久,冥念尘压抑着心底的思念,平静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
“噢……曾经?”念玉继续微笑,以此阻止别人窥探自己的内心。但是却有两滴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跌落在手背上。她若无其事地松开缰绳,反手拂面,满手水痕带着无形的巨大力量,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冥念尘再也看不下去了,加紧马肚,快速来到她的身边。一双粗糙的手掌刚要抚上那张梦中的容颜时,却被“啪”的一声,冷冷地打开。冥念玉不再掩饰,任凭泪水流淌,漠然地望着眼前最深爱的男子,“你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你,或者说我从不了解过真正的你,再说过去又有何意义?你终归还是来了,大哥,在利益面前,我们永远无法得到共识。难道
你想让我成为第二个母妃吗?如今的我……确实感到悔不当初……”
冥念尘紧闭双眼,一个字也不想听进去。攥着缰绳的手指越来越紧,恨不能割裂开自己的皮肤,才能假装没有听到那句“悔不当初”。她可知道这四个字,对自己是何种否定?
“你放弃了?念玉……在我愿意为我们的未来做出任何努力的时候你却放弃了,念玉,你怎么可以如此自私?”冥念尘没有爆发,而是抿出个浅浅的微笑,深邃的蓝眸泛着淡淡的悲伤,眼神却只是盯着念玉,她的每一个神情变化,都牵动着他。哀莫大于心死,她可知道,自己来到漠北,最大的目的便是让父亲活着,因为他始终记得,念玉说过,只要父亲活着,便不是不能在一起。
冥念玉垂下眼帘,没错,她是放弃了,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在经历了半年的静思后,她逐渐地理解了母亲的立场,而且也深刻地认识到,或许唯有放手才是他们两个人最完美的结局。一切都结束吧,在这样一个没有桃花,没有白云,没有河水,甚至没有亲人的地方,如同它干涸贫瘠的土地让人看不到希望。
那一瞬间,念玉强忍着巨大的压抑缓缓抬头,紧闭了下双眼,声音极低却刚好让他听见:“大哥,如果有来生,我肯定还会记得你,然后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到你。如果你不巧还是皇室后人,我就偷偷带走你,你打猎,我织布,做一对虽然贫困却快乐的鸳鸯。但是今生,我们真的没有未来,即使父亲不死,以他的心思怕是不会不思索此事的前因后果,你,我,又怎能在一起?我承认,我是放弃了,因为我再也无法承受一次失去你的痛苦。”
“冥念玉……你太狠了……”
几近可闻的颤抖声缓缓传来,一滴一滴,落泪无声,她的嗓子里好像卡到什么,一启口便是哽咽,吸吸鼻子,淡然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夫子先生讲过的故事吗?有一年某地闹旱情,泉水干了,只剩下两条小鱼活着。他们为了生存,彼此用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苟延残喘。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老人。老人告诉他们可以把他们送到大海里,但是因为大海太大了可能会迷失。他们看到了对方艰难活着的样子,为了让彼此活得更好,便答应了老人的要求,去了大海,从此却变得末路。但是在两条小鱼心底,谁都无法忘记对方,那是一种特别的存在,血液相融骨髓相通的存在……”
“呵呵,相濡以沫,不如相忘?”冥念尘讽刺地浅笑着,质问道,“三妹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复夫子的吗?”念玉紧抿着嘴唇,没有言语。
“你说若是你,宁可跟他饿死在泉水里也不要分开,为了活着便选择相忘的两个人怎么配谈爱情?但是如今,你却告诉我你放弃了……冥念玉,你的心是什么做的,竟然可以说变便变……”蓝眸闪出嘲讽,高高在上的自己、冷漠如冰的自己也会有今天。千辛万苦寻她盼她,没想到却得到了如此的答复。刚毅的眉目间是说不出的累,心疼得瞬间让他紧紧闭上眼眸,冷酷道,“念玉,我不管你作何决定,我都不会放手,因为那不是我爱人的方式。”
寒风呼啸,雪花数千点,卷落在她的发丝之间,念玉垂下眼帘,突然变得分外镇定道:“你当真是要绝对不会放我走了?”
“是的。”冥念尘肯定地点头,态度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如同他一贯的霸道,说,“我只知道,唯有你在我身边,心底才是踏实安心的。”
念玉怔忡着望着他,烫烫的泪滑下眼角,双脚狠踹了下马肚,宝马仰天长啸了一声,转身就跑:“再见了,我最爱的大哥。”朦胧中看到军队的一隅出现了道熟悉的身影,诧异道:“风……阿忘!你怎么没跟他们走?”
姒风赐没有回话,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念玉哭过的痕迹上,发泄似的加紧马肚,使劲一踹,另外一只手腾空拽住念玉腰间丝带,念玉只觉得身子一轻,落到了风赐的马背上面。
“坐好了,我们要起跳了。”
冥念玉惊讶的望着前方,大哥为了阻止他们逃离,命人将城门缓缓吊起,脚下是五米多深的大坑……姒风赐将绳子绑在二人身上,说:“跳起后我必须弃马,你切记,不要看下面。”
时间过得似乎有些漫长,姒风赐动作连贯地往上紧拉缰绳,马鞭狠狠地甩在马儿臀部,在越过大坑和吊门边的瞬间,他黑靴一蹬,借助马力腾飞到空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咣当一声,落到了被吊起城门的斜坡上,连滚带翻地跌落下去,从始至终,他都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包裹住念玉的身躯。在平安抵达地面的同时,冥念玉只觉得一道刺耳的马鸣仰天长啸,然后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坠入山崖……那一刻,她感到了一丝寒冷到极致的气息,看向风赐的眼神多了一份担忧和恐惧,突然觉得,眼前的风赐分外陌生。
散乱的长发,凌乱的衣衫,玉般精致的面容没有一点表情。姒风赐抢过士兵长枪,使劲一刺,穿透了数名士兵的胸膛,随意挑了匹良驹,转头看向冥念玉,紧抿的薄唇冷冷地问了一句:“是向北走?”
念玉一怔,看着有些陌生的风赐,点了点头。
三重地带的崇门山位于城门北侧,地形复杂,悬崖峭壁。山谷中间是一处享有盛名的圆形平地,人称山中光谷,每当阳光垂直于森林内时,便可以在上面看到美丽的霞光,可是却不适于人群居住。一旦发生山崩或是有人在山上埋伏,从上往下看地下行踪可谓一目千里。所以盗贼也好,官兵也好,都习惯在半山腰扎营,以便监测平地情况。
姒风赐抄小路直奔崇门山跑去,因为疲劳过度,马儿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速度渐渐放缓。姒风赐用腰刀狠狠一剌,悲鸣声震彻山丛,刺耳地让人停止呼吸。
“你跟马较什么劲?”冥念玉皱紧了眉头,冷声道。
姒风赐垂下眼帘;那双原本没有焦距的眼眸扫了眼冥念玉;不屑道:“你是想自己死还是马死?”
冥念玉诧异他的冷酷,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否则为何变得如此……残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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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马儿因为流血过多,终于坚持不住。膝盖跪地,奄奄一息,在一片萧条的落叶之中,显得分外悲凉。冥念玉使劲地扯了扯二人的绳子,却如何都解不开,苦恼地皱紧眉头,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姒风赐站在空地中央,谨慎地向四周环视,突然扑到了念玉身上。
“你做什么!”一声低吼,伴随着一块巨石的坠落响彻空中。
“别说话,慢慢移到有树的地方。前方山腰点着微亮的火种,怕是有人扎营。西北两面有太多松动的巨石,这里十分不安全。”
念玉点点头,艰难地一点点后蹭,鼻尖顶着风赐的胸膛,闻到了湿汗的痕迹,觉得一阵心酸,轻声说:“谢谢。”
姒风赐身子一僵,冷漠地应了声:“嗯。”便继续叠靠着她的身子往后面爬去。就在二人以为安全的时候,一阵长哨音响起,树上跳下几名手持长枪,头戴幞头,大耳垂肩的男子。
完了!念玉心中一惊,刚逃出狼窝,竟是又入了虎穴。长枪的枪尖顶住了风赐的脖颈,冥念玉见他想用蛮力反抗,急忙握住了他的手掌,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姒风赐愣了片刻,“啪”的一下,打掉了念玉的手掌,平静地维持原位,不再乱动。念玉一时没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风赐,那双迷幻的眼眸透着几分清冷,先前的揣测渐渐成真,心底五味俱杂,不知该如何询问。罢了罢了,他若愿说自然会向自己解释。只是,他既然记起了过去;又为何不与冥念尘相认甩掉她这个包袱呢?看在曾经共谋的情面上;大哥也不会对他怎样。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头戴饰物的首领率先质问,几支长枪相互交错地抵着他们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