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领悟这一点,不觉咬紧牙,拼了命匀定急促的呼吸。而眸光,缓缓一落。
只是因为坐在轮椅便让他有了这般恍若云泥之别的转变吗?
他仿佛注意到她的视线,眸光倏地更加阴沉,嘴角微微一阵抽搐。
〃你来做什么?〃
充满厌恶与怒意的嗓音低低扬起,惊得她眼皮一跳。
她扬起眼,望向那张纵然阴沉却仍英挺的面庞,在眸光与他憎厌的眼神相遇时,嘴角微微一扬,漾开淡淡自潮的笑意。
只有对她的厌恶之意,倒是丝毫不变,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他看她的眼神总是不具善意。
〃你说呢?〃她耸耸肩,清雅隽亮的嗓音轻轻回旋。
他却蓦地迸出一声诅咒,〃该死的!你是专程来嘲弄我的吧?千里迢迢从台湾飞来,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他激动地吼着,脸上肌肉跟着抽搐,掠过一道又一道阴影。
薛羽纯眨眨眼,〃我是专程来看你没错。〃她微笑着,以从容不迫回应他漫天的怒气。〃听说你登山发生意外,摔伤了腿,所以我才过来看看。〃
〃是!我是发生了意外,摔断了腿。又怎样?你看够了吧?可以滚了吧?〃说着,他手臂一抬,手指向大厅出口处,竟是立时便要赶她出去。
他真那么讨厌她?
薛羽纯呼吸一颤,差点挂不住面上清浅的微笑。她闭上眸,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声仍是先前的淡定平静。〃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哈!〃他瞪她,嗓音嘶哑。〃告诉我,你能怎样帮我?〃他一字一句,迸落的是清楚的怒意。
〃忘了吗?我是专业的物理治疗医师。〃
〃你的意思是要替我复健?〃
〃不错。〃
他瞪她,似乎极力控制因狂怒而激颤的身躯,双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把手,指节泛白。〃不必了。〃
〃你需要一个专业复健医生〃
〃我说不必了!〃他怒吼,激昂的嗓音几乎掀了屋瓦,震得薛羽纯耳膜发痛。
〃怎么不必呢?难道你想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该死的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不需要什么狗屎物理治疗医师,不需要复健!我这双腿已经废了!废了!你懂不懂?〃
她回瞪他,不许自己被他阴沉的怒吼吓到。〃我是不懂。我不懂那双腿明明是有救的,你却偏偏要让它废了、瘸了!为什么不肯进行复健?为什么不肯〃
〃住口!〃
〃为什么你不肯回台湾,要一个人躲到这偏远地方来?莫非想制造戏剧效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人同情吗?你以为〃
〃该死的!我叫你住口!〃金属轮椅忽地激烈运转,逼到薛羽纯面前,撞得她双腿发疼。
她忍不住惊呼一声,身子跟着一阵摇晃,倒退数步。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毫无歉意,只是冷冷瞪视她。
她咬唇,弯下腰按揉被撞疼的膝关节。
真的好疼!她一面用力按揉着,心底一面泛起某种酸涩的感觉。
他真是毫不容情啊,甚至在把她弄伤、弄疼了之后仍毫无悔意,瞪着她的眼眸依旧冷淡寒酷。
为什么他对她总是如此冷酷?
她心一扯,掩落眼睑,不想再迎视他冰寒的眼神。
〃滚。〃低沉却清楚的嗓音逼向她。
〃我不。我答应了无情来替你做复健〃
〃是无情要你来的?〃
他忽地截断她,嗓音里蕴着的某种奇特况味令她不觉扬起眼睑,怔怔望他。
〃是无情要你来的?〃他再问一次,一字一句。
〃是。〃
他瞪她,阴暗的眸中掠过一道道她无法了解的暗芒。他瞪着她,良久良久,久到她几乎忘了如何呼吸。
〃我不需要复健!〃他终于开口了,语音清冷。〃就算要复健,也不会让你这个蛇蝎女人来替我做。〃
她身子一颤,〃傲天〃
〃滚。要不我就让人丢你出去。〃
☆ ☆ ☆
他厌恶她。
到现在依然深深憎厌她。
薛羽纯轻轻叹息,娉婷窈窕的身躯在水凉的石阶上落坐,双膝弓起,娇颜一侧,抵住了还微微疼痛的膝盖,明眸,对着天际一轮温婉皓月。
是十五夜了吗?
她凝望着高高挂在天空、圆满无缺的明月,怔怔地望着。而眼前的景象不知为何,一点点,逐渐迷,像年代久远的放映机,在银幕上投射着朦胧的黑白影片。。。。。。
也是个十五夜吧,当她还是个十七岁的清秀少女时,也曾经有过这样月华温润的十五夜。
那一夜,她一个人独坐在白杨树边,一座古典精雅的凉亭里,读着席慕蓉的〃白鸟之死〃。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只
决心不再闪躲的白鸟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
你若是这世间唯一
唯一能伤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
所有不能忘的欢乐与悲愁
就好像是最后的一朵云彩
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
那么让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像是终于能
死在你的怀中
〃你若那含泪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闪躲的白鸟,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
她低低念着,让那道不尽的滋味在嘴里咀嚼着、在心里低回着,痴痴默默,丝毫没注意到身边不知何时侵入了一抹长长的黑影。
直到那黑影的主人开了口,她才悚然一惊。
〃天啊,读诗呢!〃那声音清朗悠扬,洒落点点半蕴嘲弄的笑意。〃原来本校最聪明的才女也有如此感情的一面。〃
她转过头,瞪着破坏她诗兴与心情的不速之客。〃任傲天,离我远一点。〃
任傲天只是耸耸肩,拨了拨汗湿的发绺,那张不与寻常少年相同的性格面孔在月光掩映下,奇异地添上几分书生般的俊秀气息。
但他明明是个热爱运动的粗鲁少年啊!
薛羽纯拢紧翠眉,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奇想感到愤怒,啪地一声合上诗集。
〃席幕蓉,无怨的青春。〃他念着封面上的落款,接着星眸一扬,圈住她清秀容颜。〃听到没?无怨呢!〃
〃什么意思?〃她防备地,为他眸中嘲讽的笑意武装起自己。
〃这种清幽淡雅的诗我看不适合你这种盛气凌人的女生读吧?像你这种又骄傲、脾气又坏的女生读这个,真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他说,一面夸张地拍了拍双臂,仿佛真在弹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蓦地倒抽一口气,怒极。
这个油气又滑头的转学生,仿佛是上天专门派来与她作对的魔鬼,从第一回见面就与她不对盘。
〃我读什么样的诗、适不适合都不关你的事!你还是踢好自己的足球吧。〃她视线一落,望向那颗沾满泥泞的肮脏足球,玫瑰般的菱唇扬起淡淡嘲弄。〃你刚刚转来时不是夸口说要让我们学校的男生爱上足球、组一支足球队吗?我倒很好奇,现在你们足球队有多少队员了?〃
〃还不够组一支足球队。〃他坦然回应,唇边仍是笑意盈盈。〃台湾真奇怪,怎么都只打棒球或篮球呢?在英国,足球可是全国上下风靡的运动呢。〃
〃真抱歉,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台湾小孩就是不喜欢足球,无法了解你们这种从小念英国贵族学校、喝洋墨水的富家公子高尚的兴趣。〃
他笑意一敛,〃你不必那么讽刺。〃
〃我说的是真心话。〃她夸张地,〃真不晓得像你们这种人还回来台湾做什么?莫非洋墨水不合胃口,只好回来喝白开水?〃
她只是随口一说,却仿佛刺着了他的痛处,俊朗的脸庞一暗。
〃莫非那个传言是真的?你是因为在英国被退学所以才被送回台湾的?〃她问,一面回想起她在导师办公室听来的传闻。
听说任傲天是知名企业集团总裁的长子,他还有个弟弟,叫任无情,两个人原本都在英国就读贵族学校的。弟弟成绩优秀、样样第一,他这个做哥哥的却放荡不羁、专门闯祸,最后还因宿舍里被搜出毒品而惨遭退学。
因为吸毒而被退学,她微微蹙眉,心底流过一阵淡淡的厌恶。
要不是因为他父亲是商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哪能如此轻易又找到学校肯收他。
〃你知道些什么?〃他问,语音倏地阴沉。
〃听说你在英国吸毒。〃她静静望他。
他嘴角怪异地一撇。
〃是真的吗?你真的吸过毒?〃
〃怎么?模范生看不懂?〃他瞪她,语声讽刺。
〃你现在还吸吗?〃
〃我有没有吸毒不关你的事。〃他冷冷地。
〃是不是关我的事。〃她立起身,语气同样清冷,〃我只要你别带坏我们班的同学。〃
〃是,班长。〃他冰寒且嘲讽地回敬她。
☆ ☆ ☆
大概就是从那一夜起,两人便真正结下梁子了。
她看不惯他,他也讨厌她,两人虽在同一班上课,见了面却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冷冷地擦身而过。
他只对她一人冷淡,对其他人,却总是笑意粲然。
虽然足球在台湾确实不是流行的运动,但他仍凭着个人魅力以及高超的球技找到了愿意一起踢球的同好。放学后,当薛羽纯经过学校运动场时,总会看见十几个少年一起挥汗踢球的快乐身影。
而围在运动场边缘的,是一整排兴高采烈为他们加油打气的女同学。
女同学们会如此热情,绝大部分的原。因也是为了任傲天。
聪明俊秀、足球又踢得一把罩的任傲天的确是很容易吸引女生倾慕的。尤其他一贯潇洒不羁、带着三分邪气的坏男孩气质,更令他显得出众非凡,卓尔不群。
很快地,他便成了全校知名的人物,与她这个连续当选两届模范生的才女校花分庭抗礼。
仿佛是故意气她似的,他对每一个女同学都好,既温柔又体贴,唯独对其他男生渴望恋慕的她不屑一顾。
她当然不希罕他的体贴,只是他待她的态度冷淡恶劣到众人为之侧目,连那些平日嫉妒她的女同学们也私下以此为乐,不怀好意地嘲弄她。
〃模范生又怎样?长得漂亮又怎样?只有那些有眼无珠的男生才会捧她当校花!〃
〃就是嘛,我就最看不惯她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骄傲个什么劲啊!〃〃还是任傲天有眼光,替我们出了一口气。〃
〃没错。像那种连自己妹妹都欺负的女生本来就该有人杀杀她的锐气。〃
〃薛羽洁她可怜,有这种阴狠的小人姐姐。〃
〃听说她常常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
〃好可怜!〃
你一言,我一句,那些平素对她忌恨的女同学仿佛终于有了宣泄的管道,趁此机会对她大加挞伐。
她忍着,明知这些恶意难堪的流言几乎是光明正大地掷落她身后,背脊却仍挺得傲直,维持一贯骄傲的步履。
这一切,都是那个任傲天害的。
她真恨他,是他令她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
对他的厌憎使她对他态度更加冷淡,而后者,在清晰感受到她的敌意后,只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冷漠回应。
他们俩是如此厌恶彼此,她真料不到那一天他竟会出手救她。
那一天,她因为留在学校赶一篇老师交代的报告,准备回家时天色已然完全沉暗。
家里虽在学校附近,但回家路线却得经过一段相当偏僻寂静的街道。
即使如此,一个人穿过小巷的她并不感到害怕,在路灯照拂下踽踽独行,一面回想着昨夜刚刚读过的一首新诗。
直到一个高大的形影挡住她前进的道路。
她抬起眸,震惊地望向一张狰狞的男子脸孔,他嘴角歪斜,瞪着她的眼睛亮着某种野兽似的精芒。
她身子一颤,不觉倒退几步,〃你想做什么?〃
颤抖的语音方落,男人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健壮的右臂钳住她的腰,左手掌则用力按住她嘴唇。
她挣扎着,惊慌的尖叫被堵在他手掌里,纤细的身子则被他紧紧钳扣。
这男人究竟想做什么?
她混乱地想着,心跳狂野,一口气几乎换不过来。
她拼命挣扎,双手拼尽全力想扳开他钢铁般的手臂,被他一路拖着前行的双腿则不停用力踢着。
但这一切的努力只是徒劳,她依然被陌生男子紧紧钳锁着,无法挣脱。
一个黑暗的念头击中她脑海。
他。。。。。。该不会是想强暴她吧?
阴沉的念头方窜起,她脑子随之晕眩,眼眸跟着一痛,冲上朦胧泪水。
〃放。。。。。。放开我。。。。。。救命啊。。。。。。〃她闷喊着,徒劳地祈祷有人能救她,意识却一点一点,逐渐流失。
〃救命。。。。。。〃她惊恐地合眼,绝望地感觉一张肮脏的唇贴上她的颊。。。。。。
仿佛经过一世纪,又仿佛只一瞬间,一声漫天狂吼忽地侵入她耳膜,震醒她迷的神智。
〃放开她!你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
随着这阵怒吼而来的是一只有力的手臂,救她脱离了危险的魔掌,并且给了那男人重重的、毫不留情的一击。
是任傲天。
她迷着眼眸,看着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少年一拳一拳,利落地击打比他高上十几公分的男人,最后还拉过男人手臂,给了一个凌厉的过肩摔。
男人结结实实地被摔倒在地。
而他,解决了男人后,转过身子匆匆忙忙奔向软跪在地的她。
〃你没事吧?〃他问,语气急切慌乱,眸光一面来回梭巡,检视着她。
他是真的关心她,担忧她是否受伤。
她怔怔地,脑子瞬间呈现一片空白。片刻前冰雪般的恐惧淡去了,一束奇异的暧流缓缓窜过全身。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她颤着嗓子道谢。
〃不客气。〃确认她平安无事后,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了。〃
为什么要救她?
她想这么问,却只能吐出一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刚刚从你家出来。〃
〃我家?〃她讶然。〃你到我家做什么?〃
〃找你妹妹。〃
〃羽洁?〃她茫然。〃为什么?〃
〃道谢。〃
〃道谢?〃她向他,在看着那对忽然之间满溢倾幕之情的黑眸时,方才那束窜过她身躯的肯流不知怎地忽然消逸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逐渐笼上心头的寒意。
〃谢谢她救了我。〃
第二章
他本来以为救了他的人是薛羽纯。
说来好笑,从小便学空手道及柔道,足球技巧更可以说接近职业水准的他,照说该是运动万能的,偏偏对游泳没辙。
或许是年幼时一次溺水的经验仍然深深烙印在心底吧,他怕水,非不得已绝不接近有水的地方。
说翠湖、大海,就连沪池也绝足不去。
可该死的这所学校竟然要考游泳!
当他听说这个消息时,只觉漫天黑暗当头笼罩。
在英国,校方固然要求学生课业、运动均衡发展,但项目是可以自行选择的,他可以选择足球、网球、空手道、马术,不一定非去学游泳不可。
但在这里,体育课却制式规定非上游泳不可。
他不愿意让人家知晓运动万能的任傲天竟然不会游泳,除了报名校外的游泳训练班,放学时还一个人悄悄去到学校后山一方明镜般的澄湖,偷偷练习起游泳。
但那天,也不知是谁恶作剧,竟然从他身后推了一把,让他在毫无心理准备下跌落湖里,一紧张,半调子的泳技便完全派不上用场,五岁那年被严厉的父亲推落泳池时感受到的极度惊慌重新攫住他,让他不论如何挣扎就是无法浮出水面。
不久,他便似乎晕过去了。再度捉回神智时,耳畔首先回旋一阵清雅有致的读诗声。
〃我相信,满树的花朵,只源于冰雪中的一粒种子。我相信,三百篇诗,反覆述说着的,也就只是,年少时没能说出的,那一个字。。。。。。〃
是席幕蓉的诗。
他朦朦胧胧地想,认出了耳畔回响的正是不久前还认真读过的诗,不久前他才去买了那本《无怨的青春》,第一次读中国人写的新诗。
〃我相信,三百篇诗,反覆述说着的,也就只是,年少时没能说出的,那一个字。。。。。。〃
是她吗?是薛羽纯在他身旁读着新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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