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契一听,恶向胆边生,霍地转过身来,喝道:〃胡说八道,吕芳契才没有四十岁,你瞎了眼了!〃
那司阍退后两步。
警察同他说:〃此处并无可疑。〃他准备鸣金收兵。
四十岁,气得芳契,无故在她头上加添五六年,女人哪里吃得了这种亏,差太远了,就医学上来说,三十四五岁妇女尚能安全生育,到了四十,希望与机会都微之又微,岂有此理,焉能相提并论。
拍上门,芳契犹自气淋淋。
她问光与影:〃你俩见过我,老老实实他说,我当时的外表看上去值几岁?〃
光踌躇一会儿,反门:〃你指地球人的岁数?〃
〃不得混赖,请即清心直说。〃
这一刻,影出来答:〃现在你还问这种问题干什么;你看上去明明是个少女。〃
〃说!〃芳契伤心得不得了。
〃我们讲聪明才智,外形又算老几。〃
〃我当时看上去是否比真实年纪大?〃
〃你这个人也太固执了。〃
芳契呆在电脑面前,原来是真的,原来她真的未老先衰,原来在别人眼中,她比实际年龄要苍老。
〃芳契,你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芳契吐出一口气,〃是,你说得对。〃每个人,包括警察叔叔在内,都接受她的新型,只除却关永实。
影忽然问:〃你许下这个愿望,是为着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芳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为别人改变自己最划不来,到头来你会发觉委屈太大,而且,人家对你的牺牲不一定表示欣赏。〃
芳契一震,抬起头来。
荧光幕上继而打出一行字:〃一切为自己,后果盈亏统统自负,才叫独立。〃
芳契答:〃我诚然是为自己,到这个岁数还未曾学会自私自利,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将于明日离开地球。〃
〃一见如故,依依不舍。〃
〃芳契,但愿你能够找到你所要的幸福。〃
〃谢谢你。〃
光与影离开之后,吕芳契就落单了。
她正在惆怅,公司找她,老板要同她说话,开口便道:〃芳契,你能不能回来公司一趟。〃
〃我的假期尚未完毕。〃
〃芳契,谣言满天飞,〃她笑,〃我想见见你。〃
〃你也听他们嚼蛆,是高敏吧?她从来不肯放过我。〃
〃所以我要先睹为快呀!你不肯到公司,我便亲自到府上来拜访你。〃
芳契把一切都往后推,〃明天下班时分我自动现身。〃
她满意了。
与众不同是一只苦果,人人都想挤上来一睹庐山真面目,评头品足,希望得到一手资料,若不能满足他们的话,一定会惹得怨声载道。
芳契咳嗽一声,开始写她的读词:〃吕芳契的特殊遗传因子使我得到二度青春……〃不对,太老套,谁会相信。这样吧:〃法兰根斯坦博士把我改造——〃,算了吧,更糟糕。
这时候,芳契那具只会批评不会创作的电脑又技痒了,它注脚:〃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
〃因为,〃芳契向它但白,〃人们很少愿意相信真相。〃
〃多奇怪的人们。〃
〃帮帮忙,你有什么办法?〃
〃或许,你可以拒绝解释。〃
芳契说:〃对陌生人可以缄默,熟人不行,亲友们爱听故事,最好连细节都不遗漏。〃
〃做你们也真不容易,有那多么的奇风异俗需要应付。〃电脑好像很同情芳契。
〃嗯,你有没有名字?〃
〃我只得一个编号。〃它十分遗憾。
〃告诉我,当光与影于明日离去,你会不会同往?〃
〃我不是生物,我只是一种功能,我与这具电脑共存亡。〃
〃哦,你是电脑的灵魂。〃
〃可以这样说。〃
芳契有意外之喜,〃这么说,你会留下陪伴我?〃
它又有点儿骄矜,〃可以这么说。〃
〃那敢情好。〃
他并不是一具最先进的电脑,但肯定最多嘴。
芳契说:〃我陷入僵局,明天我还得向男友交待,〃她又问:〃请问你的性别是男是女。〃
〃没有性别,只有功能。〃
芳契笑了,〃同我一样。〃
〃你?〃
她叹一口气,不再解释,否则的话,说上三大三夜说不清。
要忙的事情多着呢!芳契出门去买鞋于,每隔数年,她的脚就大半号,从五号一直长到六号半,现在看样子又穿得下五号半至六号的鞋子。
还有,身量仿佛也高了三两公分,这不稀奇,现在她的背脊挺直,双肩自然往后板,与从前大有分别。
这是她短短期间内第二次出去置衣物。
芳契的品味又与前不同,她开始为独特的设计吸引,那种裙身边高边低,袖子只长只短,领子半圆半方的东洋风时装一买一大堆。
为什么?因为年轻的她穿上好看别致得不得了。
从前芳契哪敢着这种拖拖拉拉形状暖昧的衣裳,光是艳羡。
现在趁什么都可以穿上身的时候试一试新。
芳契意外地发现几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泳衣,游泳本是她最大嗜好,她查一查泳衣号码,统统买下来。
售货员遇到这样的顾客,眉开眼笑地迎合,〃游冬泳最好。〃
一言提醒芳契,为什么不,她留意到关永实现在住的平房后园便有一个泳池。
她大包小包捧回家,门房见到她,照样瞪着她,芳契啼笑皆非,以前,这位老人家会得主动过来帮她按电梯,此刻当她仇人似。
趁着这个空档,她想找关永实约他明天见面透露真相。
电话铃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听,芳契以为没人在家,刚欲挂上,他却又来接。
〃你在什么地方?〃她笑问。
〃游泳。〃语气很冷淡。
〃我是芳契。〃
〃你是芳契?不,你是小阿囡。〃
芳契不禁叫苦,小关恁地厉害,已经可以分出两种声音微妙的分别。
〃小阿囡,别装神弄鬼了,有什么话说吧。〃
〃我想过来你这边游泳。〃
〃池水寒澈骨,不适合你。〃
芳契骂他,〃我是自马路上把你救进屋内,不然你早已害肺炎死亡,这是你对待恩人的一贯作风?〃
小关觉得这女孩太难应付,瞠目结舌。
〃再说,假使你不努力讨好我,我才不把吕芳契的下落告诉你。〃
关永实不怒反笑,〃假如吕芳契的下落要由第三者转告于我,我想我与她的关系再持续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对不起,小女孩,成年人不受威逼,亦不受利诱。〃吕芳契简直不相信这就是一向对她最最温驯的关永实。
他们好似要在电话中火拼。
〃你听我说——〃
〃不,〃小关打断她,〃你听我说才是。〃
芳契无奈,〃好,你说你说。〃她不想吵架。
小关在那一头发呆,这究竟是谁?一时间语气又这么像芳契,他叹口气,〃明天中午要是有太阳,你可以过来游泳,假如我不在,锁匙放门毡下。〃
他不愿多说,挂上电话。
他并不焦急,他已同公司联络过,知道芳契明日会到公司一行,他最迟下午五六点钟可以见到她。
她躲不了。
关永实已经伤了心,他打算一见面只问一句话,如果芳契摇头,他立刻就淡出,静待,不再主动。
已经在她身边打转十个年头,一直不敢摊牌,怕只怕双方下不了台,难以收拾残局,现在她避而不见,莫非就是想他知难而退?
轻音乐,胡思乱想,陈年老酒,小关躺在长沙发上,浪漫地伤怀,几乎不想再回到现实世界。
他在新加坡祖屋里宣布婚姻大计,家人静默一会儿,终于他父亲说:〃把女朋友带来给我们见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当然,他毋需理会家人怎么想怎么说,但他爱他们,他希望他们接受他爱的吕芳契。
看样子事情不会这么理想。
父亲跟着问:〃已经订婚了吗?〃
永实据实答:〃还没有,正计划这么做。〃
〃唔。〃
这唔一声代表什么?
永实知道他们听说过吕小姐的年纪比较大,事业心重,本来是他的上司,大概很容易联想到一个凶霸霸,主观强,一把抓的铁娘子。
他们不喜欢。
假如永实坚持,他们不能反对,但有权不悦。
永实当下说:〃你们见了她,一定会喜欢她。〃
〃那么,带她来见我们。〃
永实觉得非常为难,只得默默无言,决定提早回来,本以为可在芳契处得到安慰,谁知她避而不见。
这不能算打击,但滞腻不前的感觉更不好受。
黄昏,冷雨霖铃,小关没有起来,他拥被独眠,呆了很久,趁酒意,睡着了。
假期再不结束,他很快会成为酒徒。
第二天一清早,他听到异声,睁开眼来。
天才蒙蒙亮,不觉刺眼,长沙发对着落地法国窗,对外便是草坡与泳池。
他刚好看到雪白苗条的一个人影窜人池中,溅起水花。
关永实撑起身子来,疯了,还在下雨,这样的天气游泳真会生肺炎,这莫非是小阿囡?
他起身拉开玻璃窗,冷空气吹进来,他连忙抓过毛衣披上。
清冽的晨风马上使他清醒,他走到泳池边,一看,可不就是那个女孩子,她穿着件小小金色泳衣,正在池底泅水,手足纤长,姿势曼妙。
雨丝下得很急,关永实不致于要人屋拿伞,却也自动走到檐篷下,他伸手招她。
她见到他,游到池边,〃早。〃她清脆他说。
两条玉臂在扶手上,圆润丰硕,实在好看。
小关忍不住问:〃你难道不冷?〃
〃水里不冷,你要不要下来一试?〃
小关摇摇头。
芳契有心取笑他,〃怎么,年纪大了?〃
没想到小关回答:〃你说得不错。〃自动弃权。
芳契自泳池上岸,本来,关永实很应该伸手拉她一把,但他没有那样做。
他有点儿怕这个女孩子,他怕她作弄他,说不定会故意把他拉下水,偏偏她又不是他喜欢的人,搞得这样暖昧,划不来。
芳契拎过大毛巾,裹身上,也不觉冷,拨了拨头发,看着关君。
他刚起来,还没有刮胡髭,有种憔悴美。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真想喝杯热可可。〃
〃进屋里来。〃他仍怕她冷病。
这次她倒很听话。
〃很久没有游泳,〃芳契叮一口气,〃中学比赛还拿过奖牌。〃
关永实听出语病来,怎么口气像个老太,转过身子看着她。
芳契用毛巾擦头发,穿着泳衣的青春身躯使关君再一次别转面孔,实在可以说不敢逼视。
〃永实,〃她蹲到他面前,〃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关君忍不住问:〃你是谁?〃
〃我是吕芳契。〃
这女孩子可能心理有毛病,也许是崇拜阿姨,有意无意,老在扮演吕芳契。
关永实叹口气,〃看,我不管你玩什么把戏,我认识吕芳契已有十年,如果你是吕芳契,我会知道。〃
芳契举起手,〃我知道这次得费一番唇舌,永实,你的胸襟一向相当广阔,你一定要接受,我的确就是吕芳契。〃
永实站起来,〃你是吕芳契?〃
〃一点儿都不错,我变得年轻了,永实,这里边有个故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关君打量她半晌,忽然笑出来,〃你变得年轻了,就是这样?〃
芳契以为他愿意进一步听她解释,松下一口气。
谁知关永实说:〃好,我明天下午就变小飞侠,你知道彼得潘吧,你会喜欢他。〃
〃永实,〃芳契气馁,〃别这样好不好,你听我说。〃
永实却对她讲,〃你永远不会成为吕芳契,正如我不会变成小飞侠,来,小女孩,去穿好衣服,我不想邻居误会。〃
他完全不相信。
〃关永实,你会后悔——〃
〃才怪呢,〃小关笑,〃我没有空为那么多闲事担忧。〃
〃永实,我真的变了那么多,你统共看不出来,我不过是吕芳契年轻了十年?〃
永实无奈,〃你的确同阿姨长得很像,但是我肯定你不是她,你没有她的气质。〃
芳契颓然坐下,〃永实,我与你之间有许多小秘密没有旁人知道,我可以一一举例向你证实我是吕芳契。〃
〃你错了,芳契与我之间,光明磊落,没有你说的秘密。〃
芳契看着关君,〃现在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接受你的感情,永实,吕芳契是个很普通的女子,你却长期把她奉作神明,试问她如何消受,她怕令你失望,只得永远若即若离如雾如花他维持一个距离,你完全做错了。〃
关君静默,过一会儿问:〃你仍然坚持你是吕芳契?〃
〃我的确是。〃
〃假如在飞机场第一次见面你就承认你是芳契,我还会加以考虑,来,小阿囡,我送你走,我希望你自什么地方来,便自什么地方去,不要再来骚扰我,我自己的烦恼也已经够多。〃
〃喂,喂。〃
关君把她的衣服交还给她,堆在她手臂上。
看样子他永远不能接受吕芳契会比他小这个主意。
芳契无奈,只得淋浴更衣。
永实替她拾起大衣,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这是著名的午夜飞行,这小家伙,连阿姨的香水都偷来用,可惜扮得还不够神似,她阿姨从来不穿女装外套,她嫌它们设计噜嗦。
永实不禁纳罕起来,她扮阿姨,究竟有什么企图?
也许,在她们这个年纪,淘气就是目的。
他把她外套搭好,大衣口袋中,落出一只皮夹子。
慢着,永实认得它。
这是他买给她的,年前他们齐往多伦多开会,经过容街,她贪看卖艺人奏爵士乐,才停留五分钟,荷包已经不翼而飞,幸亏信用卡身份证全部锁在酒店保险箱里,损失不大。
永实赶忙买一只新的送她,才平了她的气忿。
芳契珍爱这只皮夹子,再喜欢外甥,也不会给她用。
永实呆住。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芳契,一直以为她避而不见,莫非,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碰到茶几,发出巨响。
刚巧芳契走出来,说道:〃别紧张,我慢慢告诉你。〃
他厉声问:〃这件东西你自何处得来?〃
芳契没好气,〃这是一只古姿皮夹子,意大利制造,连税售价两百八十加元,五年前你在多伦多伊顿公司购买送我,因为原来那只被扒手在容街偷去,永实,我的确是吕芳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永实忍不住把皮夹子内容抖出来,他数了数,没有一件不是吕芳契的东西,包括芳契与他合摄的一张小照片。
〃你把她怎么了?〃永实震惊地问,〃你用她的身份证,住在她屋子里,勾搭她男朋友,她到底在哪里?〃
〃天下没有人比你更笨,关永实,〃芳契忍不住骂他,〃你不用脑,不懂思索。〃
永实静下来。
一点儿都不错,这是芳契骂人的姿势与语气,她学得有七成似,讥笑他人的缺点太容易了,漠视他人的优点也太便当了。
关永实皱起眉头看着她,〃对不起,我不能送你,我有正经事要办。〃他去打开大门。
芳契不想再说,让他静一静也好,事情来得太突然,他需要时间。
芳契驾车离去。
她忘记取大衣,午夜飞行的香气越来越浓,关永实坐立不安。
皮夹子被她取走,那帧小照却留了下来。那是在地铁站即影即有摄影亭内拍摄的,颜色已褪掉一半,纸质粗糙,两人却笑得十分欢畅,他趁机器拍到第三张的时候挤进亭子内与芳契合摄,没想到她把它保存在皮夹于内。
永实掏出自己的钱包,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芳契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混身的精力像是无法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