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念旧身躯?〃影不置信。
芳契点点头。
〃它已经相当破旧,表面有疤痕,质地松驰,内部许多器官经过修理,有些在未来的十年间肯定会陆续出毛病,换一具新躯壳是明智之举。〃
芳契低下头笑,〃照分析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但是感情上我放不下。〃
〃我明白了,他不喜欢。〃
〃他恨它。〃
〃那你应该把他换掉。〃光老实不客气他说,〃这正符合你们新一代的作风,谁挡住你们前进之路,即时铲除,格杀勿论。〃
芳契知道光在讽刺他们。
〃我做不到。〃
〃那你还不算英才,你跟他们混,会痛苦。〃
芳契说:〃他比我更糟:念旧、温情、执著,我俩不会有好结果。〃
光问:〃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芳契吞一口涎沫,〃我想恢复旧观。〃
〃你只是说说而已。〃影不相信。
光说:〃带着这具新身,你可以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认识更强更美的人,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他俩把她带到镜前,〃看,看你自己。〃
芳契看到镜子里去。
〃多奇妙,〃光赞叹,〃我们没有加多,也没有减少,你在十七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握住芳契的手,〃看指节多么柔软,皮肤多么润滑,〃又说,〃你的眉毛多么浓密神气,还有,头发多么柔顺听话,你真的肯放弃这一切?〃
芳契很感动,〃看样子真要与母亲重修旧好,没想到她在我身上落足工本。〃
〃你是个漂亮的少女。〃
〃是,我曾经是。〃
光说:〃你现在何尝不是?〃
影说:〃你或许需要时间去考虑清楚。〃
〃谈得来的,同甘共苦的朋友都老了,剩我一个人妖精似青春长驻,是幸福吗?〃
光与影笑,〃说到底,她不舍得他。〃
〃地球人的品格绝对不能列为上等,却有一个特色,是我们远远不及。〃
影跟着说:〃地球人十分看重爱情,很多时候令我们感动。〃
〃是,〃芳契笑,〃再精明能干的人,到头来过不了这一关,结果什么都牺牲掉,多年修为毁在一
〃且影响到不幸与他们太过接近的陌生人。〃
芳契想到二十八号,不提,只是说:〃是呀,我一直怀疑鲤鱼精与白蛇精统共是天外来客。〃
〃芳契,你真的决定了?〃
〃不是为了他,是为自己,再来一次实在不胜负荷。〃
光兑:〃技术上我们没有办法可以立刻做得到。〃
影说:〃让我们把仪器带来再说。〃
芳契渴望过回正常的生活,〃那么,再让我奢侈地多享受一会儿青春。〃
芳契站起来送客。
芳契松了一口气。
她站在大门口,一时并没有离去,忽然之间,有人叫她:〃是吕芳契小姐吗?〃
芳契抬起头来,一个陌生少女站在门口。
〃吕小姐,你或许可以帮我忙。〃
〃你是哪一位?〃芳契觉得她脸熟。
少女答:〃我们见过一面,我是二十八号的朋友。〃
呵对,正是这位容貌清丽的女孩子。
〃请进来,二十八号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还要向他道谢呢!〃芳契笑着招呼。
少女转头说:〃叫你呢!〃
芳契这才看见二十八号从角落转出来,噫,今日客似云来,且都是好朋友。
两人看上去实在是匹配的一对,手与手紧握着,看得出心事重重,不过眼神中有坚毅表示。
芳契轻轻问少女,〃这上下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少女点点头。
〃你可害怕?〃
少女摇头。
〃那还有什么难题,二十八号,难道上头不批准?〃
二十八号低声说:〃她必须要离开亲人,去了之后不能回头。〃
芳契不语,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她吁出一口气,〃她没有反悔的权利?四十年后,她不爱你了,也不能返回家乡?〃
少女见芳契好像比她更小更没有经验,不禁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芳契莞尔,她也曾经年轻过,她当然明白对方此刻的心情,她说,〃你放心,我有足够资格做你俩顾问,我年龄与我外型不相配,两者相差一倍有余。〃
少女呆呆地看着芳契,二十八号在女朋友身边低语一番,少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她同情他说:〃原来你也有烦恼。〃
〃真的,〃芳契笑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少女问:〃我应不应该跟他走?〃
照说,成年人不会直接了当地回答此类问题,以免将来被人抱怨责怪,但不知恁的,芳契厌倦了做一个模棱两可的虚伪人。
她忽然冲动地挥舞双手,大声说:〃走,跟他走。〃
一对年轻人愕然。
〃管他们呢,现在不走,还待几时,将来有变化,将来再说。〃芳契慷慨激昂。
二十八号立刻欢呼一声。
他女朋友怯怯地问:〃万一有什么变化,人生地疏,可怎么办?〃女孩子恒古担心的都只有这点。
〃届时不晓得你甩掉他,还是他不要你?大可从头来过,在本家,在异乡,感情问题,都得要你独自承担,谁也帮不了你,走吧,把握现在。〃
二十八号伸出手来,与芳契紧紧相握,〃谢谢你,我们明白了。〃
少女双眼闪着泪光,与芳契拥抱。这下子连芳契都觉得心酸。
人家母亲怎么想,恐怕会追杀吕芳契。
年轻人走了,芳契才觉得适才大胆发言,太过鲁莽,换了是从前,她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吕芳契是著名的小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克己复礼,因此放弃许多快乐的机会。
回想起来,她从来未曾拥有过。
所以才鼓励他人率性而为。
年轻、漂亮、充满活力,却一无所有,想得到的东西,都要付出时间精力争取。
智慧被困在这样一个身躯这中,无用武之地。
芳契躺在长沙发上,渐渐疲倦,眼皮沉重,一连打好几个呵欠,慢慢睡着。
但是耳朵却仍然半醒,她听见四周围许多日常噪音:隔壁打牌声,婴儿哭泣声,佣人同佣人争吵声,电话铃,门钟,流行曲,汽车喇叭声……清清楚楚,住惯这个城市,也不觉这些噪音有什么不妥,正代表了安定繁荣,芳契天天在同样杂声中人睡,非常熟悉舒服。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胸口像是松动得多,两只手互握搁在胃与腹之间的位置。
〃他们说,女性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让她再考虑一下吧,弄得不好,明天又来要求我们把她调回来。〃
〃我想她已经想清楚了,来来去去,她不过是为着一个关永实。〃
芳契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但是四肢不能动弹,她觉得诧异,原来移动手脚需要这样大的力气。
她懦动嘴唇,〃光与影,〃她想叫他们,她太清楚除出他们两个不会有别人。
〃芳契,我要你听着,这次把你调校回原状,是有条件的。〃语气颇为严肃。
天,不是要我残害同胞吧,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汉奸。
〃芳契,不要激动。〃
那么,把你们的条件说出来吧。
〃你要答应我们,尽你的力量保卫地球上生态平衡。〃
第9章
芳契完全不明白所以然,她焦虑一如少年测验时看到不懂的试题,一方面她暗暗骂自己多事,本来可以好好做人,许什么鬼愿,现在却要付出代价做回自己。
〃你们绝对不能只顾眼前暂时收益而盲目毁坏林木。〃
〃好,好,〃芳契说,〃我试试重新提倡植树节。你们找错人了,光与影,我说过一千次,我只是一间华资公司营业部的中级主管。〃
〃稍迟你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芳契答:〃如果能力做得到,我乐意效劳,毕竟,我才是地球居民。〃
〃好,〃光笑笑,〃你要身体恢复原状是不是?〃
芳契灵光一现,不不不。
〃什么?〃
〃你瞧,你瞧,她又后悔了,她又有馊主意了,我早说过,不要再理睬她。〃
〃可是她有机会帮我们设立一大片速生树林。〃
〃吕芳契,你想怎么样?说吧。〃
芳契忽然想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农夫,无意中得到三个愿望,苦苦思索,该要些什么金银财宝,熬到半夜,肚子饿了,他说:〃我希望有香肠吃。〃刹时间,面前出现一条香肠,农妇见丈夫浪费一个愿望,生气,把香肠丢过去,说:〃我希望香肠长在你这蠢人的鼻子上。〃果然,香肠长到农夫鼻子上,拉也拉不掉。
最后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香肠消失。〃
芳契想到自己,更觉可笑可叹。
人类唯一可爱处,也许就是这一点点愚憨,天良未混。
光问她:〃笑完没有?〃
影说:〃把坏消息告诉她吧。〃
光兑:〃新陈代谢这样调来调去,会有不良影响。〃
猜也猜得到,生命会缩短,是吗?
〃短一点点,你不会注意到。〃
芳契说:〃我比关永实长五岁,我只希望,我能够同他一样大。〃
光完全不明白,〃我真弄不僮你们的思想,但白说,二十八号比他的女朋友大三十多年,你看得出来吗?〃
〃我不管,〃芳契固执他说,〃请把我的生理钟数拨到与关永实一样。〃
〃即刻?〃
马上,明天就得见功,否则前功尽废。
〃吕芳契,你真麻烦,开头就该这样许愿。〃
开头谁知道愿望会成真。
〃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服务。〃
〃芳契点点头。
〃记住你的诺言,还有,下不为例。〃
〃让她好好睡一觉。〃
芳契的身体一重,像是深深陷入迷离境界,她梦见自己站在小小山岗上,向光与影依依不舍挥手说再见,她的手与脚都是细细的,约只有七八岁模样。
身上穿一袭白色蓝纲条的海军装裙子,对,母亲从来不让她穿皱边粉红色有蝴蝶结钉亮片的衣裳,自小她要她打真军,所以芳契下意识恨她,因她不让女儿走捷径。
小芳契转过头去,盛年的母亲就站在她身边,她气馁了,轻轻把细力的手伸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看一看她,笑笑,泯了恩仇。
芳契永远不会忘记山岗上天空的颜色,那种明亮的紫蓝色简直不是地球上应有的色彩,她与母亲愉快地抬头仰望特殊的景色。
梦境结束,芳契没有醒来,她继续想睡。
她当然听不见大姐与小阿囡在她门口不住按铃。
〃事情好像不对。〃
〃妈妈,我去找锁匠。〃
〃别忙,首先要肯定她是不是在里面。〃
小阿囡说:〃也许有朋友在,她不方便开门。〃
〃这又不是学校宿舍,有什么相干。〃
〃外婆说阿姨这一阵子真怪。〃
芳契的大姐叹口气:〃我打算把你外婆接来同住,免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正在门外议论纷纷,身后传来声音,〃我有后备锁匙,我来开门。〃
两母女转头,看见一个英俊的。神情略为忧郁的男生站在她们身后。
小阿囡先活泼他说:〃我知道你是关永实。〃
关永实欠一欠身,掏出锁匙来,打开了大门。
小阿囡很关心:〃阿姨没事吧?〃
关永实一个箭步进屋去探索。
大家都看见芳契躺在长沙发上,面朝里,背朝外,睡得好不香甜,轻微但均匀的鼻鼾声一下一下清晰可闻。
小阿囡先笑出来。
大姐抱怨,〃睡得这样实吓死人。〃
关永实放下心,陪笑道:〃一定是昨晚的应酬喝多了。〃
他进房去拿一条薄毯子,轻轻替芳契盖上。
然后以半个主人的姿态招呼大姐及小阿囡。
大姐呷一口茶,以老卖老,带着不经意的口气说:〃多亏你照顾她。〃
关永实不想她们母女看到芳契的变化。很乐意引她们顾左右言他,〃芳契也对我很体贴。〃
大姐看他一眼,〃我看你俩十分相配。〃话说一半,又问,〃是家里不赞成?〃
〃不,家里觉得芳契很好。〃比小太妹胜多多。
〃那还等什么?别以为大把时间,慢慢不迟,芳契的生育年龄会过去,岁月无情,留点儿神的好。〃
永实叹口气,〃大姐,你说得对,看我带了什么来。〃他自外套里袋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
小阿囡说:〃呵,订婚戒指。〃
永实打开盒子,是一枚晶光闪闪的红宝石,〃她不答应你们可要帮我一把。〃
〃还不答应?〃大姐笑,〃我没见到这样的戒指已忙不迭点头。以前种种磋跎是因为姻缘未到,我有种感觉,你俩时辰已届。〃
小阿囡问永实:〃你打算跪下吗?〃她觉得很浪漫透顶。
〃她喜欢怎样就怎样。〃
〃你会让她继续工作?〃小阿囡问。
关永实笑,〃芳契是生力军,不让她做,行吗?〃
做得辛苦了,人人盼退休,等真正退休了,连退休的指望都没有,更加无以为继。
不能退休,只可以喊退休。
小阿囡说:〃那么,我要叫你一声姨丈了。〃
〃当然。〃
大姐站起来,很觉安乐,这张来回飞机票花得值得,〃我们走了,你同芳契说,我们等她吃晚饭。〃
〃她如果够精神,我同她一起来。〃
永实送大姐出去,大姐经过长沙发,想去把芳契的身体扳过来,永实连忙出手阻止,〃让她去,大姐,让她去。〃
大姐笑,〃你这样纵容她,当心她把脸都睡扁。〃
永实苦笑,这还真是小事,他轻轻说:〃无论变得怎么样,我都会设法适应。'〃
小阿囡在归家途中问母亲,〃谁说罗曼史已死?我说它早已复生。〃
永实等他们离开,松口气,坐在芳契对面说:〃你可以醒啰,她们已经走了。〃
芳契仍然维持那个姿势呼呼大睡。
〃小姐,快起来,我们还得商量看怎么过晚上那一关。〃
芳契没有回答。
永实这才想到也许她是真的憩睡。
他有点儿急,不是服过什么药吧?
他过去推她,芳契的身躯柔软温暖,午夜飞行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钻人永实鼻孔中。
永实把面孔埋进她手心里,多年挽公事包的人,手心必会比较粗糙。
部门的机密文件统统由她亲自手提,从不假手他人,永实与她都听说过有人摆架子叫秘书挽公事包,结果整套计划书失踪校对头公司得去的故事。
永实的心一动,慢着。
芳契已回复青春,手心的薄茧从何而来?
他摊开她的手。
这只右手是他熟悉的手,指甲剪得很短很贴,方型掌,象征负责,强壮有力,是工具,不是装饰品,这的确是吕芳契的手,这双手已经做出许多值得骄傲的成绩来。这当然不是陌生少女滑腻柔软毫无性格的手。
永实扳过她的身子来。
他看到芳契的脸。
永实耳畔嗡的一声。
是她,她回来了,这正是他仰慕了十年的那个人,永实连忙取出那只戒指,套进她右手无名指里去。
芳契本能地一缩手。
永实在耳边叫她,〃好睡好睡,也该醒醒了,在做什么美梦?〃
芳契的睫毛抖动了两下。
她轻轻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正是她最愿意看到的人。
〃永实永实,我梦见自己忽大忽小,梦见天空忽明忽灭,梦境半幻半真。〃
〃是,我知道,我也有份客串演出。〃
芳契与永实紧紧拥抱。
〃芳契,我们真的应当结婚了。〃
〃呵,小阿飞也不介意了?〃芳契异常惊喜。
永实一怔,继而大笑起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到卧室,取出一面镜子。
芳契正在搓揉酸软的颈部,关永实过去,单足跪下,双手学古时婢女服侍小姐似把镜子捧高高,芳契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