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座位,四周打量一下。
她走到酒保面前,试探地问:〃你有没有听说过紫蔽垣斗宿这个地方?〃
酒保一怔,抬起头来,看着芳契,双目闪着深湛的晶光。
芳契已经知道她找对了地方。
〃光与影好吗?〃
酒保不答,只是笑笑。
芳契又轻轻说:〃若想设观察站而又不引人注目,最好莫如设间会所做酒保。〃
酒保微笑,〃吕小姐,喝什么?〃
那一边一双小兄弟被冷落了,大表不满:〃你看她与那酒保多熟络。〃
〃真替永实哥担心,她不是一个忠贞的女孩子。〃
〃可不是。〃
芳契如果听见,一定笑得打跌。
酒保递一杯淡紫色的混合酒给芳契。
〃叫什么?〃芳契问。
酒保答:〃我的愿望。〃
芳契有点儿窘,紫蔽垣斗宿居民的特性是幽默,但是芳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光与影,我想与他们联络。〃
酒保点点头,〃明天傍晚请你再来试我们另一款新酒。〃
他转过身去招呼其他客人,身型与一普通人无异,芳契不想追究他用什么办法遮掩真面目,太不礼貌了,她身受其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芳契同小三小四说:〃谢谢你们带我来这个地方,我很喜欢,我有别的事要做,你们多玩一会儿。〃
她取过外套,独自离去。
小三与小四呆在那里,好一个滑不留手的女孩子,害他们一会儿不知如何向大人解释。
芳契像一切红颜祸水,才不管那么多,她舒出一口气,拂袖而去。
街上夜间空气冰冷清新,抬头一看,满天星斗。
芳契开始怀念她的旧躯壳。
那似一具跟随主人四出征战的盔甲,用了多年,这里那里,旧了凹了破了锈了,主人嫌它,把它换掉。
喜新嫌旧本是人类天性,无可厚非,恨是恨在佩上新甲之后,混身不舒服,恐怕又要待十七年后才能适应,现在连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限制。
当然,那簇新铮亮的外表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可惜人大部份时间要面对的,是他自己,不是旁人。
生活是天长地久的一回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外表风光固然重要,为了那一点点锋头而令日常生活失去平衡,却太不值得。
在街上踯躅,她忽然想起旧瓶新酒这四个字来,不由得仰起头哈哈大笑。
途人为之侧目。
她识相地叫部车子口家,停止游荡。
隔不多久关永实就上门来。
芳契笑问:〃怎么样,派对进行得可理想?〃
永实拉一拉耳朵,〃那麻将声真正令人吃不消。〃
芳契笑,〃你还年轻,现在我深深觉得霹雳啪喇的牌声代表国泰民安,福寿康宁。〃
〃恭喜你,这确是难得的新发现。〃
〃长辈们对小吕小姐的印象很普通吧?〃
永实说:〃一致通过,不能接受,年轻不一定好,他们终于受到教训。〃
芳契眨眨眼睛,〃他们宁愿选大吕小姐?〃
永实摊摊手无奈地答:〃我告诉他们,她早已经离开我。〃
芳契微笑。
虽然说这一代再也不需要家人对他们伴侣认同,但总希望长辈接受他们的选择。
芳契愉快他说:〃看,关家不再嫌我。〃
〃错,他们现在才真正开始嫌你。〃
芳契蜷缩在地毯一角,她的面孔,她的身型,都一日比一日年轻,下午又比上午更加稚嫩。
与她独处一室,永实简直有点儿害怕,奇怪,什么样的人会欺骗少女?他可不敢动弹。
年轻人往往缺乏传统价值观念,冲动、热情,太容易被利用,他情愿做一个理智成熟的新中年。
〃我要走了。〃
以前赶他不走,此刻未必留得他住,芳契苦笑。
〃这个假期的节目太出乎人意料之外,〃永实说,〃我疑幻疑真,如果是夏季,还可以说是仲夏夜之梦,芳契,但现在明明是冬天。〃他的迷茫完全是真的。
芳契无言以对。
永实间:〃这究竟是开始,还是结束?〃
芳契打开门,把他推出去,〃讨厌讨厌讨厌,走走走!〃为什么关永实不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喜新嫌旧?
第二天黄昏,芳契穿着便服到光与影会所。
酒保换了人,他们都是一式的英俊年轻人,斯文有礼,适龄女性若不知他们底细,实在不会介意与他们约会。
她同酒保打招呼,〃我找昨天的三十四号。〃今天这位伙记胸前别着一枚二十八号的襟针。
二十八号转过头来,看着芳契,笑一笑,〃吕小姐。〃
芳契大奇。
二十八号轻轻解释,〃三十四号已经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芳契怔住,〃你们之间没有秘密?〃
二十八号笑,〃我们互相信任。〃
〃这间咖啡厅里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
〃他们只是知道你是我们的朋友。〃
芳契这才放下心来。
她用手抚摸发烧的面孔。
二十八号又笑了,态度可亲。
芳契忍不住问:〃你驻守地球有多久?〃
〃调到本市恰恰五个月。〃他并不隐瞒。
〃习惯吗?〃
〃有时也觉得寂寞。〃
芳契心念一动,〃有没有结识我们这里的女孩子?〃
二十八号本来心平气和地在拭抹玻璃杯,一听芳契此言,即时变色,低头不语。
芳契不由得轻轻说:〃对不起。〃
过一会儿二十八号对芳契说:〃她们还不知道我本来面目。〃
可怜的二十八号,真值得同情。
芳契约莫知道他们真面目,的确不是每个人可以接受。
〃你们相爱吗?〃
二十八号点点头。
〃呵,只要爱得够就可以克服一切难题。〃
二十八号双眼闪出感激的神采来,〃谢谢你的鼓励。〃
芳契苦笑,但是她自己呢?
〃对了,光与影说:他们已经离开地球,这里一切事宜,都要暂时告一段落。〃
〃不,我知道他们没有走,他们在南美洲忙正经事,请你帮个忙,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有要紧话同他们说。〃
二十八号有点为难。
芳契连忙攻心,〃也许有一天,我也可以帮你忙。〃
这时,一个衣着朴素,脸容清秀的女孩子走过来,与二十八号打招呼。
聪明的芳契立刻知道她的身分,即时把握机会对二十八号说:〃可能你也会需要一个中间人。〃
二十八号明白了,轻轻点头。
〃我明天再来。〃
比起他们,人类无异狡狯一点儿,可惜人家有真智慧。
芳契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人,她认得他,他是路国华。
路氏看上去又倦又渴,找到空台子坐下,叫杯冰冻啤酒,牛饮灌下,刚吁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一名妙龄女子正向他微笑。
他怕是会错意,连忙看一看身后,台子都空着,只余他一个人,于是他指指鼻子,意思是〃我?〃
芳契已经走过去问:〃好吗?〃
要到这个时候,才蓦然想起,路国华可能不认识她。
芳契暗叫一声糟糕,搭讪他说:〃我认错人,对不起。〃
路国华看着她一会儿,才答:〃我也险些把你当作另外一个人。〃
芳契知道他指的是谁。
她微笑道:〃那个人,你不后悔认识过她吧?〃
〃怎么会,与有荣焉,她年纪比你大一截,现在是某机构独当一面的人才。〃
〃你们为何分开?〃
路氏欲语还休,笑道:〃大人的事,你也不懂,我请你喝杯橘子汁吧!〃
分手以来,芳契还是第一次与他谈话。
路君凝视她年轻的面孔,越看越像,终于叹口气答:〃她爱上别人,我只得黯然退出。〃
芳契一呆,谁?这路国华胡诌些什么。
只听得他说下去:〃那个第三者,比我年轻漂亮得多了。〃
〃你指谁?〃芳契问。
路君说:〃告诉你也不会晓得,〃他打开夹子掏出钞票放桌子上,〃她不承认,我是一直知道的,她本想拿我作挡箭牌,但是仍然无法抵抗他的魅力
没想到故事到了他嘴里会有这样一个版本。
路国华苦笑,〃你不会怪我唠叨吧?我们这些庸俗的成年人又要去为下顿饭奔波。〃
他说声失陪,便离开了现场。
留下芳契一个人发呆,她没想到路国华会这样看这件事。
〃喂,喂!〃她追上去,想同他解释,她没有利用过他,他俩分手,主要是因为价值观念有太大的差异。
谁知略国华也是个正人君子,看见这个美貌少女在咖啡座主动同他打招呼,已觉不妥,说了两句,还要追上来,更无一点儿矜持,他大惊,加快脚步,假装没听见她叫他,匆匆逃走。
芳契撑着腰站在路边为之气结。
明明比从前年轻漂亮,反而不受异性欢迎,何解。
芳契悻悻然返家。
她母亲在录音机上留言:〃芳契,你姐姐今天傍晚即抵达本市,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她不肯承认小阿囡见过我,反而怪我糊涂,芳契,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芳契有点儿温馨的感觉,老太太极少把她看作投诉的对象,往往只把她当投诉的题材。
〃还有,芳契,我已有许久未曾见你了。〃
芳契忍不住拨电话回家,来接听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芳契问:〃你是谁?〃
那边不甘服雌,〃你找谁?〃
芳契认出来,〃小阿回,可是你?〃
那边也猜到了,〃阿姨,终于与你联络上了。〃
她们一家已经抵达,真要命,芳契呆在那里。
她大姐接上来说:〃芳契你在哪里?母亲说你神出鬼没,有时三个月也不出现一次。〃
〃你们好吗?姐夫有没有来?〃
〃谁要他来。〃
芳契莞尔,二十多年了,姐姐说起姐夫,仍然用这种故意爱理不理的语气,真是难得,姐夫伟大,给妻子一个温暖的家,好让她在理想的环境里继续练习这门娇嗲工夫。
大姐低声说:〃母亲老多了。〃非常感喟。
〃你还说我,你一年也不来一次。〃
大姐叹口气,〃出来吧,大家吃顿饭。〃
〃今天我不行。〃
〃公司有应酬?〃
〃可不是,要不连饭碗一起推掉,不然的话,人人到齐,独欠我一个,不知多么吃亏。〃
〃母亲说这些年来不晓得你怎么撑的?〃
她真的这么说,她谅解吗?
〃还没有对象?〃
一时间芳契不知如何回答。
〃那位关先生呢!十年前蟟会计较的事情,十年后想法又不一样,到了小阿囡那一辈,简直微不足道。〃
芳契一味干笑。
〃小阿囡想见你,她问你几点钟睡,她要来看你。〃
〃不不不,一过十点半我就累得眼睛睁不开,明天吧,明天再说。〃
〃芳契,你没有什么事吧,我有种感觉,你好像躲着我们。〃大姐不悦。
〃嗳,嗯,呃……〃
〃芳契,〃轮到她母亲来说,声音压得低低,〃芳契,事情怪得不得了,你最好来一趟,小阿囡的样子完全变了。〃
芳契十分内疚,〃也许换了个发型,也许她减了体重——〃
〃不,芳契,我还不致于那么糊涂。〃
原来老母亲还信任她,芳契觉得安慰。
〃你的眼镜度数又不对了。〃她故意抱怨。
〃你明晚一定要来。〃
〃公司没有事我才走得开。〃
〃你们两姐妹都越来越奇怪。〃
谈话在此结束,芳契一头一脑都是汗。
她想到亲戚间的传说:雯表姐生癌故世已有五年,表姑妈仍然以为她在外国念书未返……
芳契也可以一走了之,去开始她的新生,听说他们也找人冒充雯表姐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向表姑问好。
终于在一个农历年,表姑妈忽然很平静地问:〃阿雯可是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大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跟着都哭了,但是仍然不肯对她说出真相。
芳契不愿意变成第二个阿雯。
假死恐怕要比真死难受。
这一步行不通,芳契非跟老母但白不可。
可怜的老太太,这种怪事对她来讲,一定是个打击。
门铃骤然响起,芳契整个人跳起来。
她跑去张望,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男人,她完全不想开门,〃主人不在家,〃她扬声道,〃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那两个人笑了,〃吕芳契,快开门。〃
〃你们是谁?〃芳契大惊。
〃光与影。〃
她如闻救星下凡,赶快打开了门,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幸亏你们还没有走。〃
〃二十八号说你有急事。〃
芳契惭愧,她的急事可能只是小事。
他们其中一个笑道:〃你看去很年轻很好呀。〃
芳契马上知道他是较活泼的光。
影说:〃最近人类比较接受特殊现象,没有人把你当作怪物女巫妖精吧?〃
〃怎么没有,是我应付得宜,否则险象环生。〃
他们三人坐下。
芳契斟出春茗,〃首先要多谢你们自南美洲回到本市来。〃
光说:〃那是小事,我们旅行的方法与你不同,速度快许多。〃
〃可惜那件工程非常棘手,〃影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住在地球而胆敢糟蹋地球的,也只有你们地球人。〃
芳契不敢出声。
〃你们把地球躁蹭摧残到不堪的地步,一触即发,整个地球逃得过连锁温室反应,也会因错误运用核武器而毁灭。〃
光劝止影,〃那与她无关。〃
〃地球居民人人都有责任,污染海滩,滥用塑料,谁都有份。〃
芳契想一想,〃这与紫微垣斗宿的居民有什么关系?〃
影冷笑一声,〃宇宙由一个个环节扣住,地球有什么不妥,肯定影响太阳系的平衡,继而使银河失控,小姐,紫微垣斗宿并没有你想像中遥远,骨牌似倒下,一定牵连到我们,你们不怕,我们都怕。〃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光打圆场,〃他们也怕,不然太空署也不会邀请我们前来帮忙。〃
过一会儿芳契嚅嚅地问:〃你们有没有去看过南极上空大气中臭气层那个洞?〃
光说:〃那个洞肯定需要修补。〃
芳契踌躇,〃修补天空?我好像听过有这么一回事,印象深刻,是谁呢?谁比你们更早补过天空?〃
影与光交换一个眼色,摇摇头,影说:〃他们这一代,普遍太在乎名成利就,荣华富贵,其它的什么都不管。〃
芳契懊恼他说:〃你们怎么了,不住教训,有没有完嘛?〃
三人又恢复沉默。
芳契觉得他们之间已有隔膜。
芳契忽然想起来,〃有了,女蜗炼石补青天,可见地球上空早已出过纰漏,女蜗氏是不是你们的同伴?〃
光与影笑了。
〃上一次补得好,今次也没有问题,对不对?〃
光长长叹息,〃老远叫我们来,到底有什么事?〃
〃我的身体。〃
〃这十足十是你要的玉女金身。〃
〃我知道,它美极了,这样贪婪的愿望你们都允许我,我十分感激。〃
〃但是你看上去却不大开心。〃
〃什么都瞒不过你们老人家的法眼。〃
〃吕芳契,别兜圈子了,有话老老实实他说吧。〃
〃在这个月里,我发觉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也许在你们那边一切都是完美的,但地球上不可能这样。〃
〃你说的我没有一个字听得懂。〃
芳契怯生生问:〃我能不能换回我的旧身躯?〃
光与影大大意外:〃什么?〃
〃我知道你们对躯体没有太大的留意,随时更换,视需要而定,像我们的衣服一样,穿上脱下丢弃,都不算一回事,但是我的旧躯壳,对我来说,有纪念价值,我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它直至失去它。〃
〃你怀念旧身躯?〃影不置信。
芳契点点头。
〃它已经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