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清珏的讥讽里夹杂着无奈的心痛,没有一个母亲愿意孩子受苦,就算她再恨我大哥,可这么些年她始终不曾抛弃过女儿,就凭着一点,骆清珏已经是个了不起的母亲了。骆翎,我几乎想象不出那个孩子的样子,依稀只记得那清爽的笑容。她竟然是我的亲侄女,她的血液中有着与我相同的一部分,她是我的女儿舍命都要保护人。冤冤相报啊,我们这一代人的恩怨终究不可阻挡的传了下去。
“到香港三年之后,我在报纸上见到了庄恒的名字。他已经富甲一方了,携巨资回港开创属于他的金融王国。”骆清珏落寞的脸上掩盖不住发自真心的骄傲,她在为庄恒骄傲,“我就知道,他一定行的,他是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心里一热,告诉自己,苦等了近十年的黑暗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们有资格去对付我们共同的仇人了!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庄恒还是娶了你,娶了一个姓施的女人,娶了一个本应与他不共戴天的女人。新闻媒体一窝蜂的要去报道你们十年甜蜜婚姻历程,报道你一个豪门千金下嫁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并协助夫婿终成一方霸主,报道你们在美国创业打拼的传奇往事,你与庄恒的照片几乎天天都占据着报纸头条。你的一举一动都被媒体形容为高贵大方,惊为天人。我呸!你不过是一个猥琐的家族里的恶心女人罢了!怒火中烧的我终于去见了庄恒……”
骆清珏对我的辱骂我并不放在心上,我只知道,从她去找庄恒的一刻,我完美的没有一丝缺憾的婚姻也正式进入了风雨飘摇中。就是那一年,我知道了骆清珏在我们夫妻之间硬生生地存活着;就是那一年,我开始不再相信我的丈夫;就是那一年,我开始疯狂的工作不去理会庄恒与骆清珏的纠结;就是那一年,我认定了庄恒欠了我,认定他为我做的一切不过是对我愧疚的补偿……
“再见庄恒,我对他已经是沉淀了十年的爱,而他对我是沉淀了十年的愧疚。我知道,他可以给我物质上的一切,我从此什么都不用再忧虑,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用金钱买快乐,买体面,买尊严。只除了一点,我买不来,也永远得不到他的爱。他不肯再去向施家报仇,他甚至不肯让你知道任何一点屈辱的往事。我失去理智一般的冲他吼,‘庄恒,你这个懦夫,你窝囊。就一个女人,你就忘了当年遭过的罪。是男人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要让所有姓施的人都痛苦万分,让他们为当年所犯下的罪过付出代价!我现在就去找你的那个太太,我要让她看看她有什么样的父兄,她根本没资格做你庄恒的妻子!’庄恒一把拉住我,急道,‘清珏,不要再恨施家好么?你这些年受过的苦都由我而起,都算作是我欠你的,我来补偿。我只请你不要伤害蕴茹,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把她牵扯进来,那样对她太残忍,她受不住!’我当时听了庄恒的话,只想仰天长笑,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二话不说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低声下气只为守护妻子的快乐,他一点都不肯委屈你,而你又对他作了什么?这十几年来,庄恒无时无刻都在劝我放下仇恨,安排专人守着我,一怕你大哥又来生事,二怕我去找你告诉你真相。我没庄恒那么豁达,也没他那么伟大,我受的苦要让你也尝尝!就算是假象,我也要让你觉得我也是庄恒的女人,我坚决不离开香港,我要用责任、恩义让庄恒脱不了身!”
听着耳边骆清珏猖狂的大笑,我一下子想起骆清珏对庄恒开出的两个条件,要不就报仇,让整个施家倾家荡产声名俱灭;要不就让骆翎进庄家的门,从此对外承认庄恒有一个比庄楠庄宇年龄还要大的私生女,给我致命的打击。两个条件二选一,否则她骆清珏坚决不退出我与庄恒的生活。
这对庄恒而言,根本就是死局一盘。
这一拖便是十几年的光阴,我在岁月的流逝中对庄恒越发怨怼,她在等待的折磨下对施家越发偏执。唯唯苦了庄恒,站在两个女人之间,苦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死守着庄园,我们的家。
不让我离开庄园,这是这个傻男人最后的底线。在他心里,不管我又多少不理解,只要他还能把我留在庄园,把我留在他身边,他受再多的苦也无怨无悔。庄恒,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待我?
骆清珏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原本我根本不会那么早告诉你这些,不过看在你女儿的面子上,算我谢过她的救命之恩。其实既成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庄恒活生生拖了我十几年没让我讨债,他现在终于管不了那么多了,那就谁也阻止不了了。”
我心里一紧,她要干什么?她已经做了什么?是了,我怎么忘了,大哥今早还兴高采烈的告诉我他要同骆清珏结婚了。大哥,他这些年任谁说都不肯结婚,怎么又突然肯安下心来娶骆清珏了?难道……我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念头把我自己都给吓住了,难道我大哥一直都爱着骆清珏?
我的老天,为什么没有人想过,施逸辉也会爱人,只是他爱的更加偏激,更加匪夷所思,更加绝望没有安全感。所以他才会拿庄恒去试验骆清珏,所以他才会丧失理智一般的凌辱骆清珏,所以他才会在找不到骆清珏的时候那般疯狂的掘地三尺……他一直都在等骆清珏,他妻子的名分只愿意给骆清珏!
施逸辉他简直继承了我父亲和母亲身上最任性、最痴狂、最偏执的爱情因子,他比我和逸华都更像父亲母亲的孩子!
我脱口而出,“我大哥爱你。”
我这一句话,把一直滔滔不绝的骆清珏愣生生地逼退了好几步。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迷惘不可自拔,喃喃的问:“你说什么?施逸辉,爱我?”她眼中变幻不定,大悲大喜轮流上演,整个人似陷入了泥淖之中,寻不到出路,中了魔障一般;又似数十年没有想通过的事情,在一瞬间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我立在窗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个脑子全是发胀发昏。只觉得这一重重的恩、一重重的义、一重重的恨、一重重的债,全都被套上了一重重的爱。滑天下之大稽,却有真真实实的发生了。
门外突的一阵大乱,有人在咆哮,有人在劝阻,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叫:“庄太太在哪里,快点去请庄太太。”我再顾不得骆清珏,也顾不得她话中的深意,只反身推门冲了出去。
眼前一片惨白,每个人都不敢直视我。我心中苦水涩水酸水一窝蜂的冒了上来,眼前金星直冒,颤抖着用手扶住墙,不让自己昏倒过去。
傅院长在我面前立定,无限哀戚的对我说,“抱歉,庄太太,我们已经尽力了。庄小姐颅内压力太大,我们没有办法控制。”
我听见自己问:“还有多长时间?”
“不一定,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几分钟。到她脑压超过临界点,就会……”
第53章
深切监护病房内,我与楠儿换了隔离服守在宇儿身边。荧光绿的心电图“滴、滴”的跳动着,那是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生命迹象。
出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一如平常一般风风火火的在我脸颊印上一吻,灿烂的笑着与我道别,露出她整齐洁白的牙齿。我看着她远去,阳光下她黑亮的马尾有律动的上下起伏,古铜色的肌肤毫无顾忌的展示着她无限的青春、活力还有最弥足珍贵的热情。女儿就像上天派到人间最顽皮最善良的精灵,永远在不经意间的温暖着身边人的心。
我曾多次为了她不肯如许多世家子弟一般循规蹈矩的生活而气恼。毕竟,好好的读书、如公主一般无懈可击的社交,衣着光鲜的在家族企业里任职然后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在全城瞩目之下嫁了,这才会完完全全符合外界对庄家掌珠这一鲜亮名号的认知。我不止一次的教育她,要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文文静静,稳稳重重才好。可现在,我只愿女儿好起来,继续闹,继续折腾,继续满世界的游走,继续冲我吐吐舌头转头就把我的话忘的干干净净。
不可能了,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望着一动不动躺在雪白色病床上的女儿,就像一朵小小的、粉白粉白的睡莲。宇儿的睫毛很浓、很长,那是我在她很小的时候便依着母亲教的老方替她细细修剪过。此时闭下来,就像个乖巧的洋娃娃一般,让人想把她抱在怀中好好疼惜。宇儿一直都是个漂亮的孩子,小的时候她总喜欢缠着她的父亲问那个“是我美还是妈咪美”的傻问题。庄恒被她缠得急了,随口敷衍,“你漂亮!”然后女儿就会乐颠颠的给庄恒一个大大的香香,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至高无上的赞美。她一直都是一个知足、快乐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可她却用这样残忍的方式让我的心,碎了。
我捂住嘴,把自己的泪生生吞进肚子里。楠儿的双肩无法控制的颤抖,默声痛哭,我们谁都没有发出声音,整间病房就只剩下监控器机械没有一点感情的跳动声。
几分钟后,宇儿微微发出了细弱的呻吟,她的眉头紧紧皱着,正在忍耐极大的痛苦。我一把握紧她的小手,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
“宇儿,宇儿,妈妈在这里。不要怕,妈妈就在你身边。”我轻轻的对她说,每一个字都耗尽我所有的精力,我所有的情感,我所有的爱。
她慢慢费力的睁开双眼,有些迷惘的看着周遭的一切,看着围在她身前的我和庄楠。许久她挤出希望我们安心的笑容,却抵挡不住自己顺着鼻尖滑落的晶莹剔透的泪。我伸手替她一点点拭去,“你受了伤,刚刚做完手术,现在还不能说话,不能动。妈妈知道你很辛苦,乖,再忍一忍,撑过今天晚上就没事了,知道么?一定要撑下去。”
她听着我的话,似有些明了,又似有些无奈,挣扎着要将自己的氧气面罩拿掉。我知道,她有话要跟我说。此时此刻,我已经不能再阻止她干任何事了。我抖着手,替她将呼吸器移到一边,将耳朵凑上去听她说话。
“爸……爸”她最先吐出这两个字。
“爸爸正从美国赶回来,他就要到了。姐,你等着他,我们马上就可以一家团圆了。”楠儿哽咽的说。庄恒正在回家的途中,团圆,我们离一家团圆就那么一步之遥啊!
“你,你终于……终于肯叫我……姐姐了。”苍白的宇儿点着头,又带着几分调侃的神色望着庄楠。他们是一对世界上最亲密的龙凤胎姐弟,从小打闹到大,却几乎未曾分离过。
“姐,只要你好起来,我天天这么叫你都没问题。”楠儿祈求的保证。
宇儿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想了几秒钟,看看我又看看庄楠,很认真地说,“就算,没有我,你,你也一样有姐姐,表姐也是,也是姐姐!”
瞬间,我们三个都安静了。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一点都不避忌我的眼神,她依旧明亮的双眸里全是祈求。
我知道她在说谁,原来宇儿是知道的,她竟然比我还要早一步知道骆翎的真正身份。我的傻孩子啊,你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奋不顾身的救人吧?妈妈为了这一重割舍不掉的血缘已经对不住你父亲太多,你怎么比妈妈还要痴,还要傻?!
“妈咪,不要怨恨,不要怨恨骆翎。就把对我的爱,全转给她吧……”我从来不求人的女儿,在要离开人世的弥留之际,对我提出的最后一个祈求竟然是让我善待骆翎。我的孩子,你能不能别让妈妈这么心疼,这么心碎!
“姐,我不管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和那个姓王的混蛋一样,都对不起你。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庄楠终于抑制不住的爆发了,他赤红的眸子怒火四溅,手握拳头青筋迸起。我相信,一旦庄宇有了不测,楠儿会第一个撕碎了王竞。
宇儿急得直喘气,呼吸不过来,涨得满脸通红,心跳一阵加快。我赶紧示意楠儿闭嘴,拿过氧气罩要给宇儿带上,伸手按上她的脉搏。女儿缓了缓,倔强的推开面罩,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我说,“不要为难,不要为难,王…竞,他,也是,可怜人。他是,真的,爱骆翎。庄楠知道,福姨……”
监视器突然不正常的鸣叫起来,我心头大惊,楠儿跳起来拼命按铃,宇儿死死的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松,小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汉,那绝望的仿佛看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让我的心在那一刻似有最后的支柱轰然倒塌,我看见她发紫的嘴唇竭尽全力的做着无声的口型,三个字“答、应、我”。
我拼命的点头,重重的握着女儿的手,嘶哑的不似人声:“妈妈答应,妈妈什么都答应你,好孩子,只要你好好的,妈妈什么都可以放下……
宇儿释然的笑了,像放下了心中最后的牵挂,留恋的看着四周的一切,最后看着我,又说了四个字,“妈,对不起”,便无力的松开了,闭上了眼睛。
我崩溃的喊了一声:“不!”,冲上前去想要再抓住女儿的手,谁知我的腿一阵发软酸麻,整个人直直摔倒在病床边,再毫无知觉。
一群医生随后跑进来,有人奔向宇儿,有人奔向我,好多好多的人不停的对我说话,试图把我安置到别的地方去。我奋力的抵抗,死死把住女儿的床沿,分寸不让,连双手被铁窗的边沿硬生生压出血痕都没有感觉。
他们给宇儿作心外压,上去纤维振颤器,打阿托品强心针统统都没有办法让心电图上那根带着死亡气息的直线再次跳动起来。
我呆呆的看着那么熟悉的一切在我眼前发生,动不了,出不了声,为首的医生颓然向我走来,声音那么遥远,那么陌生,我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庄太太,请节哀顺变。庄小姐已经走了。”
一阵玻璃的碎裂声,我茫然扭头,楠儿一拳打碎了玻璃窗,鲜血直流。
我已经麻木的作不出任何反应,只在有人试图靠近我,将我扶到一边去的时候疯狂一般的驱赶他们,直至所有人都安静,所有人都不敢再碰我。我听见自己说,“都给我出去,你们打扰到我女儿休息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一概记不得了,那群人是什么时候散的,怎么散的我统统不知道。我只挣扎着坐在宇儿边上,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细细的给她把脸蛋擦干净,把她的小手擦干净,把她的衣裳理整齐……
突然间,有人拉住了我,我不耐的回头,楠儿不胜苦涩的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连连道:“妈妈,您醒一醒。妈,您别这样,您这样我和爸爸怎么办才好,姐也不会安心的。妈,我求求您了,跟我出去好么?”
我扭了扭身子,甩掉了他的手,继续陪着宇儿。我对楠儿说,“你姐姐是太累了,她只是睡一会儿。她答应了要等你们父亲回来的,她从来都是信守承诺的好孩子……”
我一直告诉自己,没有错,女儿只是睡着了。我得好好守着她的梦,小时候哄她睡觉的儿歌是怎么唱的了,我轻轻的柔柔的哼出宇儿最喜欢的曲调。
我就这样不吃不喝不哭不闹,连续不断的一首又一首的哼着儿歌,所有人都那么僵持着,没有一个人再敢出一丁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楠儿悲喜交加的一声:“爸爸!”,便向门外蹒跚的跑过去。我下意识的跟着他的身影,看见一大群静候在门外的人全部转向了同一个方向,然后自然的向两边分出道来。
我听见了沉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都似扣在了我的灵魂深处,一下一下都激烈的在我脑中震荡,光与影的重叠出,我看见了挺立着的他,那鬓角两边的白发明晃晃的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