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穿名牌坐名车简直是腐败的罪恶。”我朝邓博士眨眨眼。
她横我一眼。
“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问:“在香港,那么时髦考究,在这里,又有贡献,三头六
臂,无所不能。”
她扬一扬眉。
我取出钞票付账走,穿上全副武装。
到这个时候,港客也看出我们有点不同,其中一位上前来问:“你是香港人还是本地
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邓博士已以一种温柔的、肯定的语气回答他:“人,在任何地区、
任何时间,永远只可以分两种,一种是有知识的人,另一种是没有知识的人。”
说完便与我推着自行车离开。
我问她;“为什么激动?”声音隔一层面罩,有点模糊。
她没有回答。
在这种冷静的表面下,往往是一个火炽的人。
过很久很久,她说:“他们便是那种自旅游车上掷下一筒糖让孩子们去抢的人。”
我也沉默一段时间,才说:“也要孩子们肯去抢。”
她无奈的说:“你终于也发现我幼稚的一面。”
是,我终于发现她的弱点。
她爱她的土地,爱她的同胞。
我说:“我们别谈这种问题,还是说说我的妻子怎么会离我而去的好。”她没有再说
话,我们已经回到宿舍。
我嘀咕,“肚子又包括饿了,我去跟魏嫂商量今夜吃什么。”
邓博士回到我们的公用书房。
我轻轻关上门,吐吐舌头,溜走。
老魏在抽烟斗,听无线电广播,手上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小书。
我瞠目问:“这是什么?”
“我妹子写的小说。”他取起热茶喝一口。
“什么?”
“从香港带进来,上海的亲友全看过才轮到我。”
我看一看书面子,上面写着:天若有情。这分明是一则流行言情小说,我禁不住哈哈大
笑起来。“你,老魏,看这个?”取笑他。
“写得不错阿。”他不服。
“当然,因是你妹妹写的缘故,哈哈哈。”
他也笑,“你们香港人大不重视艺术。”
“你们呢?”我问。
“国家相当尊重艺术家。”老魏说。
魏嫂出来问,“永超呢?”
“闹情绪。”
“我不相信。”魏嫂笑说。
“真的。”
“你惹她生气?”
“我?她怎么会为一个男人动气,她的题目是很大的。”
老魏笑,“那你酸溜榴的干嘛。”
“老魏,你越来越不像话,难怪看起文艺小说来。”
魏嫂推丈夫一下,“今天晚上吃火锅。”
“好哇。”
我与永超那夜帮魏嫂准备火锅。老魏是老派中国男人,什么都不管,他在看电视,女主
内嘛,何劳他操心。
魏嫂见我样样来得,早巳惊为天人,今夜更赞不绝口。
老魏双手插裤袋中,讪讪的说:“坏了男人招牌的,就是你,小周。”
利璧迦从来不觉得这是优点。
我做谢露西蛋糕给她吃,她的表情也是淡淡地。
而一只考究的蛋糕,往往要做三四个小时。
也许利璧迦觉得我琐碎。想到利璧喧,我面孔便一阵麻,思想不集中,四周围的对白变
成嗡嗡声。
小郭还在找她,她还没有回家。
老魏问:“小周,你要回香港了吧。”
“后天。”
“以后隔多久来一次?”
“隔—两个月。”
“你宿舍让给永超?”
“看样子是。”
邓永超说;“省却我许多烦恼,设备一应俱全。”
第二日在厂内巡视,戴着特制的钢盔与护镜。我已习惯暗红色的熔钢,刺目炙热,缓缓
转动,如火山熔岩,一条火舌头般伸出来,所向披靡。
老魏告诉我,曾有人跳钢炉自杀,躯体还没有落下,在半空已化为灰烬,十多年前,他
是目击者,我曾为这个恐怖的景象做过许多噩梦,至今不能释然。
为着使自己心中好过一点,我把这件事转告邓永超,希望她分担一半。
她完全懂得我的意思,默默承受。
我是那样欣赏邓永超这个人,事实上,如果我仍在学堂里,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真会
得考虑追求她。
现在,现在我只得当她是一个同志。
晚上我们坐在书房聊天,邓永超说,这两年来,真是难为我。
我马上跳起来,“什么,难为我?我是堂堂男子汉,你为什么不说难为了你?”
她清澈的眼睛看牢我,“你是有私心的,我则没有,要发财扬名,这里并不是乐园,所
以我说你难得。”
我说不过她。
当夜我与她絮絮谈到半夜,把工作完全交代给她,我没有笔记本子,一切都在电脑中,
邓是好手,完全晓得怎么做。
公司真有办法,到什么地方去找来一个这么超值的人物。
清晨,她送我到火车站。
天还没有亮,完全是离别气氛,连我这么钝的人都觉得了。
以前,来就来,走就走,出差嘛,当然是这个样子。
今次,今次我进月台的时候,脚步特别慢,有点不甘心,带三分落寞。
当然是因为不舍得。
而自然不是因为不舍得老魏一家子。
她见我上车便转头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天边蒙蒙亮起来,还有一丝月牙儿的淡
影,完全是文艺电影中的布局,使我发呆。
她一直穿着一件黑色凯斯米长大衣,男装式样,西装领子,里子镶黑色的貂皮。
我没有见过更美的外衣,利璧迦有张黑色的长斗篷,,每次穿上都使我赞叹,但还不如
永超这件潇洒活泼。
她当然不是不会穿衣服。打扮并不需要天分。
能够控制流体力学的女人根本无须卖弄雕虫小技,因此邓永超异常不拘小节,穿对于她
是护体,不是示威。她的打扮如她个性一般沉实。
旅途非常沉闷,在万分不耐中度过,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是什么使我烦躁?
到香港是黄昏.夜景宝光灿烂。
马利安又来接我,我紧紧搂她一下,表示感激。
她说;“你又瘦了。”
我没有开口。
本来应当盼望回家,但此刻的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疲倦的脱下大衣,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它足有一百公斤重。
也许利璧迦也觉得我同样重,她不再爱我,她嫌我是负累。
马利安替我挽着大衣,驾车送我回家。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艳丽,穿着整件的翠绿色的软皮短裙子;同色尖头高跟鞋,阔脚板是
如何塞进这种鞋子里去,真叫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高跟鞋的确添增诱惑。
我叹口气,但我是一女之男,让我重申这一点。
在车上我闭着眼睛。
马利安停好车一直送我到大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却旋不开来,我纳罕。马利安自我手中接过钥匙,再试。
户内有搓牌声,没有搞错吧。正在这个时候,铁门咔嚓一声推开,有一大汉喝问我:
“你找谁?”
我发呆,一切像天方夜潭,这是我的家,我找谁?怎么回答?
好一个马利安,挡在我面前,用普通话说,“他是周至美先生,这里明明是他的府
上。”
大汉索性大开中门,奇道:“周太太早三个月已经把房子卖给我,说明三个月后我可以
搬进来,一切依法办事,怎么,周先生竟会不知道?”
不要说马利安顿时呆在那里,我耳朵轰地一声,双手一松那串钥匙掉在地上。
卖了,连房子都卖了。
好家伙,一人一半来,一人一半去。利璧迦没有想过要回头,这么决绝的要与我一刀两
断。我做错什么,令她如此对待我?
到这个时候才觉得有人持刀插进我的心房,才晓得痛。
大汉像是知道发生什么事,同情地说:“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马利安摇摇头,“打扰你了,我们马上走。”
她拉起我的手臂。
“可是我的东西——”我说。
大汉答:“由一位郭祠芬先生全部带走了。”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要卖房子?即使屋契在她处,她也不必这样赶尽我,我可以自她手
上把房子买下。从这一次行动看来,可以知道她已把我当作死人看待。
大汉摇着头把门关上。
我跌撞一下,才进电梯。
马利安扶着我,倒是不言语,她知道事态严重。
上车,她说:“式微、式微,胡适之?”
我再也笑不出来,茫然地回答:“载我到郭祠芬那里去,落阳路四号。”
“至美,你可以到我这边来,我永远欢迎你。”
“我知道,但我情愿冷静一下。”
“好。”马利安叹口气。
小郭像是知道我的归期,早巳在恭候我。
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打发马利安,“蜜糖,待他镇静下来,他会同你联络。”
马利安临走对我说:“至美,我会替你保密,放心。”
到这一刻,我已不在乎面子问题,我倒下来。
“原来她早已将公寓连装修及家具出售。”小郭说。
“我的杂物呢?”
“堆在我两间空房内。”小郭说;“还有,你有张支票在我处,六十五万港元,不拖不
欠,出票人是你太太,发票日期是六个礼拜之前。”
我双眼看着天花板,不发一言。
“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我擅作主张,已把一切证据在律师处备案,五年后你单方面申
请离异,当可即时批准。”小郭说。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们曾那么深爱,甚至连贫苦都难不倒我们。
奖学金只有一点点,也用来租了层公寓,地牢里都是耗子,钻进钻出,只要有一点点暖
和,它们便出来走动,我与利璧迦出尽百宝都收拾不了,使索性替它们取了名字,叫彼得保
罗与马利。
每次小老鼠窜出来,利璧迦都吓得大叫。我终于通知市政府派治鼠队来救驾。还真有
效,鼠群终于被消灭。我记得利璧迦还说:“可怜,就这样被人类赶尽杀绝。”
那么穷那么苦都熬过来。
母亲寄来生日礼物,是十镑现款,本来应当置双新鞋,脚上一双已经打过掌,最后整个
底换过,面子也已破损,但不,我们用这十镑到唐人街去吃广东茶,穷风流。
什么没有受过。
如今童年的梦想已百分之一百实现,甚至超过我所想所求,她反而离我而去。
我不明白。
利璧喧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
我疲倦的抬起头来。“她家人已知道一切?”
“是的,我告知他们。”
“小郭,我欠你多少?”
“几十年朋友,何必市侩。”
“我负担得起,况且现在已无必要储蓄。”
“周至美,你能否记忆她最后跟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一早出门往鞍山,推开房门,她用小枕压住半边面孔,正在睡觉。
我咳嗽一声。她动一动身子。
我同她说;“我一星期后回来。”
她只点点头。
“这几日内你打算做什么?”
她含糊的应一声,眼神、表情、姿势,一切如常。
利璧迦什么异样都没有,她没有睡醒。
我略带歉意,拍拍她的肩膀,挽起行李,出门去。
此刻想起来,她并没有同我说最后一句话。
“一定有最后一句话。”小郭坚持。
我不记得。
我思维像是被炸弹炸过,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把空杯子递给小郭,“再给我威士忌。”
“疏忽,你对她的疏忽使她忍无可忍,终于离你而去。”
“随便你说什么。”我大口喝着酒,“小郭,替我找一层房子,要比以前那里更大更豪
华。”
小郭接下去,“同时要找个女人,或许多女人,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是不是?”
我颓然,把整瓶酒抱在怀内。
小郭教育我:“做人要主动,千万不要受别人的行为牵制,何必因她离你而去,而去找
大房子与大胸脯。”
我虚弱的说:“你叫我怎么办?”
“镇静下来,接受事实。”
“把支票给我。”
他从锁着的抽屉中取出我所要的东西递在我手中。
“去睡吧,我已为你准备好客房。”
“小郭,我们出去喝,你家没有暖气,差过内地工人宿舍,来,咱们找个暖呼呼的地方
去喝个痛快,”我站起来,“那种有贵宾厅有女郎侍酒的地方。”
“神经。”
“来,小郭,你老友周至美我一生人还没有过过灯红酒绿的享福日子,带我去见识见
识。”
“你醉了。”
“我醉的是你翩翩的风采,”我唱出来,“我怎么会醉,你醉了吗?”
“好,”小郭说,“我陪你去。”
他开车子把我载到繁华锦绣地,来到温柔甜蜜乡。
风情万种的妈妈生连忙迎上来,为我们叫小姐、开香摈。
妈妈生问我们要听什么歌,要咆啥果子,一一为我们办到。
我记得我说:“今夜所有穿黑色裙子的小姐全部上来。”
小郭瞪我一眼。
我喜欢黑衣女郎。她们的皮肤特别自,嘴唇特别红,神情特别诡秘。
一共有五六位女郎莺声呖呖的过来坐下,个个打扮得如大家淑女,穿着名贵晚服.小郭
与她们无所不谈,非常投怀,像是常客。
我继而喝下很多香摈,说了许多话,表示自己也是个俗世佳公于,这里的女孩子都是懂
事的温柔的,涵养功夫极好,并不会拆穿我,我所说的,她们也许不相信,但我维系了面
于,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告诉她们,我曾是个寂寞的苦学生,一切所有,都由自己双手赚
得,但我的妻子不了解我,等等等等。
后来我醉倒了。
大抵由小郭抬我回去。
我躺在郭府的客房中,做了许多梦。
其中一个梦时常做,也并次次一模一样,细节有点改变,但大致情节是相同的。
我梦见自己回到一间狭小而肮脏的住宅,感觉上非常熟悉,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父母
一直住在此地。在梦中我可以看到铺地的胶板是宝蓝色的,有一部分已经磨损,墙角处一列
黑色污渍,家具都已霉烂.这是一座唐楼,经过多年人气油烟熏陶,破旧得不像话,我慌张
的想:这种居住环境,叫我怎么适应?
一转身,看到父母白发萧萧地蹲在一角,样子非常彷徨。
我振作起来,不停安慰他们,“不要紧,可以装修,我会承担一切,你们放心。满头大
汗地盘算如何修理这所房子。
然后惊醒。
郭府是奶白色的,装修很雅致,与我梦中所见的阁楼有天渊之别。
唉,我就是忘不了我的出身。
回到办公室,张睛迎出来。
“周至美,你怎么了,无家可归?”她呱呱叫。
我用手覆额,卫理仁真会替我保守秘密。
“至美,我家有客房,而且我与父母同往,你不用怕我会非礼你。”
“张晴!”我央求她。
我到人事部去查问。
那位同事翻阅记录,“邓博士要等下月三号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