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邓博士出来,一见到卤肉,抢过筷子先挑起咬一大口,五花肉精的少肥的
多,她也顾不得汁水嘀下,一言不发,埋头苦吃。
魏大嫂轻笑,“怎么会有这种事,都说香港人最挑嘴,什么鱼翅都拿来淘饭,你们两个
倒真正平民化。”
我对魏大嫂说:“有这碗面连贵族也不做了。”
邓博士亦说:“没吃过这么好味道的猪肉。”
我俩同时擦擦嘴,满意得要命。魏家要是出去开面档,肯定会成为万元户。
但利璧迦不吃肉。把肉类夹在她碗中,她会认真恼怒,并且说:“至美,你到今日还不
知道我不爱吃肉。”立刻拨到桌上,使我很不开心,她食物以蔬果为主,偶而也加一些海
鲜,像一只小动物似的食量便维持生命,所以身体非常的差,没有抵抗力,长年防风。
但是我爱她,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世上甚至没有十全十美的钻石.放大数千倍之
后,都不过是一堆化学分子。
利璧迦娇贵、孤僻、脆弱、敏感的气质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在我孩提的世界里,女人是要做苦工的,母亲钻在小小幽暗的厨房里,为十块钱小菜钿
团团转,她身体长期发散着油腻味,疲倦的神色,老穿着一条旧衣服改的围裙,就这样埋葬
一生,做不完的功夫,买回来洗,洗完炒,吃完了再洗,孩子多,碗筷叠得比山高,脏衣服
脱下来一盆一盆,偏偏又都是不破够安份守己的孩子,发哲要出人头地,与她没有共鸣,放
了学还用功,并不参予她的苦难,对家务视若无睹,因为我们坚信不会一生一世屈居人下。
我心目中的女人,要似一只天鹅.不必实用。
我见到了利璧迦。
年轻的我不知是爱上自已的理想还是爱上了她。反正她是天鹅。
得到她是我毕生最大成就之一。
我们周家,终于有资格娶—个高贵美丽的媳妇,打破传统,扬眉吐气,周家的男人不必
叫女人煮饭洗衣,做老妈子。我至高至大的虚荣心得以满足。
但是她离开了我。
我怔怔的抬起头,魏大嫂已经告辞,邓博士开了灯,正在做功课。
我默然上床睡。
我梦见妈妈对我说:至美,不要去英国,至美,留在我身边,太古洋行肯用工专毕业
生,九百多元一个月,你瞧你父做了一辈子也不过是这个薪水,留在妈妈身边。
她并不需要一个博士儿子,那种荣誉太遥远太陌生,她接触不到。
我没有留下来。
飞机往英伦飞去,那是我第一次乘搭飞机,那是我开始进化的第一步。
十年后带着利璧迦回来,妈的眼神告诉我,她己不认得我。
半睡半醒间,有人叫我:“时间差不多,要起床了。”
是邓博士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她已穿戴整齐。
原来我忘记按闹钟,连忙跳起来,“谢谢你。”
其余的十二小时,不消细说,在工作中度过。
我们的实验室在阁楼,介于厂的一楼与二楼之间,用钢架搭成,通往一楼,是条透空的
走火梯,上二楼,亦是同样的设备,非常惊险,但十分实用。
邓博士会说非常标准的国语,什么术语都用中文,交通方面毫无困难。
那天晚上由她到市集买菜回来,我帮手做饭。
她问我:“老魏说你就快完工。”
“是的,硼轮盘装置好,切开第一块高速钢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家,两年来的工作告一
段落。”
“你很高兴吧。”
我承认,“是,实验成功,是我们至大的成就。”
她看我一眼,深湛的眼神像是在问:以你的婚姻为代价也值得?
我低下头。
我们两人朝汐相对,非得肝胆相照不可,况且她这个人绝对值得相信,我何必装没事
人。
我摊摊手,尽在不言中。
她说,“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问:“是否因我冷落了她?”
这种事外人一时也答不上来,她比小郭深沉、多虑,自然不会如一个九流侦探般跳进结
论去。
终于她说:“从你信中,我知道这两年来,氮化硼是你的生命。”
“不,应当这么说,在这间钢铁厂内安装氮化硼打磨轮盘是我毕生最大的愿望。”
邓博士微笑,“你比很多人幸运,第一:你有至大的愿望,第二:你的愿望已经实现。
你还有什么遗憾呢。”
她说得很对。
但是,我缓缓地、辛酸而牵动的说:“我们曾经深爱过。”
她没有再回答。
厨房传出菜饭的特有香味,我还加了腊肉及虾米,更加引人垂涎。
我们需要三大碗饭来补充体力。
邓博士对我说:“手势很好。”
“每个留学生都会做几味菜。”
她会心微笑,“尤其是海南鸡饭,从马来亚籍学生护士处学得。”
我说:“她们凭这一道手势俘虏多少博士。”
我却一直煮给利璧迦吃,我更厉害。
利璧迦被我几道大菜征服。
我做的叉烧与利璧迦的水准不相上下。还有,时常到肉食店门口笑嘻喀同店主说;“有
没有猪前蹄?我家有小狗。”好心而爱动物的店主通常免费送我一大包,费用来做猪脚姜。
利璧迦就是那只小狗。
当然她从来不知底蕴。我又深呼吸一下。
邓博士盛出饭来。
我说;“在家吃腻了,可以到饭堂去。”
她说:“我对饭堂,一向有恐惧感。”
这也是寄宿生的通病。
“很闷是不是?”我说:“吃完饭也该休息,为第二天工作作好准备。”
“我的生活一向这样,”邓博士说:“我对夜夜笙歌没有兴趣。”
“可是,”我微笑,“我见过你在酒吧喝酒。”
她也微笑,“自从那次遇到醉汉以后,也不再去那种地方了。”
我红了双颊,讪讪地笑。隔很久我说:“对不起。”
“独坐而有异性来搭腔,也可以算是荣耀。”
她很会说话,是个很成熟体贴的女子。
“在这里,我们一星期做七天。”
“我知道,不过可以放例假。”
我原想建议散步,但在这种天气之下,说也多余。
我坐到书桌前去做功课。
没到一会儿,听到录音机播出邓丽君的情歌。
我很喜欢邓的歌曲,她有一把异常清丽的嗓子,脆而嘹冤,动人心弦。在静寂的时间听
来,更加丝丝入扣,二十余岁的时候,我最喜欢她,巴不得能够见到她,向她一吐倾慕之
情。
后来也淡了下来。过了那种岁数,什么都会淡下来,什么都可有可无,什么都看将开,
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一笑置之,或者只除出健康是最重要的。
邓丽君的歌唤起回亿,想到才不久之前,无知青年人一边听她的录音带,一边面红耳办
地握着拳头宣布宏愿。
屁,哪有这么容易。
一部博士论文都被无良的导师占了一半去。
他硬说与我共著这本报告,而且排名在我之前,因他姓亚当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后
有别。
这老头涎着脸同我说,他许久许久没有作品发表,恐怕地位不保,不过,如果我不与他
合作,他还足有足够的能力整死我,使我不能毕业。
年轻的我气得发抖,抖了二十多小时,拿茶杯手抖,吸香烟嘴唇抖,站着大腿也抖。
等不再发抖的时候,我心胸明澄一片,自动把亚当斯的那一份加上名字好让他去交差。
啊,排名在周至美之前,当然,无论他姓什么,总不能屈居一个黄种人学生之后。
这就是纯洁的大学生涯的片断回忆。
他有没有看做我的论文,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我已获得了新的人生观。我从没与利璧迦提及这件事,但十年后在信中,我与邓博士反
而详细讨论过。
她(当时我以为是他)说:牛鬼蛇神诸般阻挠,也挡不住真正的才华。
我冲动的搁下笔,想与她再次谈论这个话题。
“邓博士。”我叫她。
她说:“如果我是男人,你会怎么叫我?”
我答:“叫你的名字。”
“那么叫我的名字。”她问:“有什么事?”
“没事了。”
“说呀。”
“你记得我们写信说及真正的才华如火焰般难以收藏,总会燎原?”
“是的,我记得。”她说:“你为当年所受挫折,念念不忘。”
“我是否一个小器的人?”
“不,但你太过敏感,外头世界不可能人人爱你,也不可能人人陷害你。”
我取笑她,“你这种自幼念剑桥的人知道什么叫外边世界。”
“我的经历也不见得是逛玫瑰园。”她微笑。
“没有人比我更苦的了。”我愤慨地说。
邓永超笑出来,“是,也没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啐!”我闷闷不乐,“你与信中的你简直是两个人。”
她说,“笔友见面,总是失望的多。”
这人。
我回到书桌前去用电脑写日记。
她真很有理性。
幸亏如此,否则像张晴或卫理仁,孤男寡女,不知会引出什么闲话来。
三日后,邓永超跑到那条钢架楼梯,已比我更快速。
这次出差,她固然是协助我,但是她自己也另有任务,她会比我留得更久。
我有点疑心。
一个男人这样努力工作,人家会说他有上进心,尤其是科学家,大多疯狂,在情在理,
不以为奇。
但一个女人过分发奋,立刻有好事之徒会问:到底为什么?
是不是在某方面得不到满足,所以用工作境充空虚?
邓永超又是为什么。
她比我更狠更拼更劲。
而且沉着。
工作期间的她令我想起二次大战时节节获胜的德军。每一分钟她都悉心安排,天天写记
录到深夜。
邀请技术人员到宿舍,义务指导他们,甚至应他们要求,用英语对白。
比起邓永超,我相信我看上去像个惨澹的业余汉.我仿拂是来学滑雪的旅客。
因为住在一起,朝夕相对,见面的机会多,无论怎样观察,她都是一个标致的女子。
她有一把颇长的头发,平时紧紧梳成辨子盘在脑后,没有式样可言,只觉整洁。在重工
业工厂中出入,安全第一。
一日下午她比我早返,我推开宿舍门时她刚洗完头发,我猛地只看到如云的乌丝衬着一
张雪白的面孔,一时间没想到是她,及至看到是她,心突突的跳,慌张得像是偷窥到什么隐
私似的。
她也呆住。两人尴尬好一会儿,她才匆匆把长发编成辫子,一瞬间又恢复邓永超本色。
我们天天与香港通话,小郭不知用上什么神通,夹七夹八,居然叫女秘书转话给我:一
位叫郭祠芬先生说,回港有一件事要与他尽快联络。
这神经病,我以为他已停止追查,这小于乘我出差,吃饭如厕的时间都算我八百元一小
时。
女秘书问我有无话要转达。
我气馁,也罢,任得小郭勒索吧,谁叫我想知道利璧迦的下落。
一转眼两个礼拜到期,一切安排妥当,我的工作完毕。
当初如果决定申请教席,就没有机会做实践的工作了。
你可以说教书比较舒服,也可以说教书比较痛苦。
但利璧迦认为做教书匠的妻子太沉闷,她不愿陪我住在宿舍中,来往的都是那群熟人,
谁是新进的讲师,谁又有机会升数授,政治多于一切,有人对外自称教授三十年,结果一查
之下,才不过刚刚升高级讲师。一个位置你争我夺,根本不能好好做事。
我并没有往大学探路。
许多前辈同我诉苦,在西方社会,人家的国度,做得同他们一样好完全于事无补。
必须好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正像邓永超所说,那才是真正的才华,按也按不住,定
会冒出头来。
我充其量是个人才,并不是天才,只能在普通的公司,找到普通的职位,可喜人事关系
还简单,因他们觉得我没有威胁性,一旦有资格同他们争,嘴脸立变,即刻会觉察到种族歧
见。
怎么会没有种族歧见。
我自己都有。做学生时去看保健医生,如果碰巧是黑人或印度人,就满怀不悦。
最近与旧同学联络说起事业,他们仍然苦笑,比他们迟入行的洋人,与上司同声同气,
一下子做得比他们高,怎么,沉不住气?大可以不做。生活,一定没问题,竞争,真不是他
们手脚。
我们惯于将勤补任何不足。
第一代移民的祖先往往在洗衣铺内每周工作超过十八小时,有同学在极端愤慨的情绪下
说:如果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
例假,是一个晴天。邓永超约我到附近市集的小馆子去吃牛肉饺子。
我们骑自行车去。
一路上没有开口讲话,因为大家都城着头罩,只在眼睛部位开孔。
卖牛肉饺子的是一家清真馆子,非常洁净,符合邓永超的标准。
如果她有什么同利璧迦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两女皆有点洁癖。
而我,最怕脏女人。最怕她们的假牙没洗干净,镶一条黑边。最怕她们不洗头,油腻腻
有阵昧道。最怕她们衣服上有渍子……
我们坐定脱下手套及帽子。
嘿,你想都想不到,身边居然坐着一桌香港游客。
唉,真是不幸。
我与邓永超对望一眼,不出声。
那三个年轻港客操粤语,从他们对白中,可以知道他们的一切。
那三个年轻港客参加旅行团到沈阳,离了队,在东北三省探险,已经到过抚顺,埋怨除
了煤堆,什么都没见到,打算到长春与吉林,还有到松花湖去看风景。
回到香港,他们要合著一本书,他们已经写过一本书,有关于丝绸之旅。旅行这么辛苦
之目的,就是为着著书立书,如果不是为了那本旅行日志,他们决不会费劲来到冰天雪地。
也难为他们了。
我与邓永超假装是土著,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饺子香而清,我吃了三十多个,蘸着麻辣酱,仿佛永远吃不饱的,来一个酸辣汤,味道
真劲。
邓博士对于吃,同我一般的不计较及豪爽。
我擤擤鼻子,继续努力。
港客们有一个忘记戴手套,可怜,怎么都无法使僵硬的手指恢复原状,他们总是低估严
寒的威力,他如果不及时返回室内,会有相当严重的后果。
店主好意的同他们说明这一点。
我与邓博士戴两副手套,一副毛线分手指的,另一副是羊皮毛里连指的,混身臃肿得似
雪人。
我们喝热茶。
我低声说:“在烟台过去一点,有一个地方,叫蓬莱。”
“我相信在春日,它不会辜负这个名字。”
我点点头。
我呶呶嘴,“他们不知会不会去那里。”
“我想不会吧,这么冷。”
“你有所不如,是有这样一群人的,享福享不过人,便要表示他们对吃苦有心得,并且
暗示穿名牌坐名车简直是腐败的罪恶。”我朝邓博士眨眨眼。
她横我一眼。
“你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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