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笑,涨红脸,十余二十岁那种腼腆。
她转身过来同我坐。
“想听听你真心话,”我说,“只有在这里,你比较不设防。”
她不出声,只是笑。
在火车的灯光下,她看上去那么娇柔,表情充满幸福感,被爱的女人通常都会这样美,
我爱她吗?
我自己也糊涂起来。
过了很久她说:“你回去吧,她们会笑你的。”
这个顾虑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里的人还带着奇异的道德观念,对男女关系特别好奇,我
不能令永超难做。
“那么我乘原车折回去。”
“不,太辛苦了。”
“容我提一个建议。”
“请说。”
“我们在沈阳下车,住两日才走,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么早报到。”
永超一怔,“你已订好旅舍?”
一切都有预谋,“是。沈阳是历史悠久、风景秀丽的古城,清太祖及太宗的宫殿故宫及
其陵园福陵和昭陵,分别构筑城中心、东郊与北郊……”
这次她没有被我生硬的语气引笑,她沉默。
“偷得浮生两日闲,如何?我订了两间房间。”
“至美,我没有空。”
“你有的,永超。”
“至美,我不是万能泰斗,现在我只能做好工作,我怕误你的前程,如果你急需找一个
家主婆,我不是你要的人。”
我握住她的手,“你打算做多久?不是一辈子吧。给我一个机会。”
“至少两年,至美,所以我请求你维持朋友的关系。”
我点点头,如果每个知识分子都肯拿两年出来,那真是最了不起的奉献。
“我等你。”
“那时你已是老头了。”
“嘿,开玩笑,男人才不怕老。”
永超笑,“那么是我等不了。”
“所以要跟我到沈阳。”
她笑,“好。”这是一个很大的承诺。
我放下一颗心,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在沈阳下车,她设法通知老魏,叫他不用接人。一个电话说了很久,放上话筒,她
同我说,“我们只剩一天。有批软件运到,老魏急得跳脚。”
“他独自应付有余。”我说。
“是,但单位主管不让他动手。”
“我们要争取,还有很多。”
永超沉默。
“来,这是你的钥匙,休息吧。”
我躺在客床上,幻想半夜永超会得过来轻轻敲我的房门,穿着长的黑厘士睡袍,长发披
肩,性感热情,倚在门框上说声爱人你好。
我吁出一口气。
周至美,至少该由你去敲门,不要再犹疑羞涩。
我鼓起勇气,走到她房门口。如果她已睡着的话,我就不再打扰她。轻轻敲两下门,她
却应我。
我推门进去,她还没有更衣,转过头来。
我低声说:“我怕得要死。”
她了解地浅笑,“彼此彼此。”
一切都是多余的。
醒来听到婉转清脆的鸟鸣,一窗皆绿,映到房间里来。
抬头一着,原来枯枝上抽满嫩芽,有些叶块已巴掌大,新翠欲滴。
这不是春天是什么。
昨夜摸黑,没看清楚。我立刻推开窗户,只见旅舍庭园中大树开满雪白的花,累累垂在
桠杈上。
“风景再美汉有了。”我同永超说。
她站窗前赞叹不绝,“可惜梨花不香。”
我深呼吸,那一股林本的清新味道也令我精神一振。可是我们只有一天。
我是识途老马,带永超去喝豆浆。
之后我们在附近公园的人工潮上划船,天气还很冷,但学生们同我们的兴致一样高,双
双对对,风光旖旎。
“两年后,”我说,“我们可以同小家伙一起找个好地方过半退休的生活。”
她没有说话。
“我等你。”
她还是轻笑,不肯对将来有什么应允。
太阳才升起,来自香港的电影外景队已经驾到,一组数十人闹得人仰马翻,游人不想看
热闹,就得走避,我与永超自然只得选择后者。我们兴致却丝毫不减。只要两人在一起,哪
里都一样。公园周围有长堤环绕,堤上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小路,鸟唱虫鸣,大有曲径通幽的
诗样意境,永超与我烦忧顿洗,流连忘返。茂密的白杨绿铆,七彩的锦绣花坛,整个公园如
一块闪亮的翡翠。我们在园内院中饭。永超精神很好,我便建议去逛字画古董店。
古董店里有清朝王公用过的朝珠朝服,一切名家的西贝货,旧家私、钟表、皮裘,什么
都有。
永超惊问:“经过这么多事这么多年,还有这好多东西剩下来。”
我笑,“也许是近一两年做出来的。”
“不会吧,至少是旧货。”
“嘿,你会惊奇,可能上个月才大量出厂。”
我们在小店内凝视半响,忽然之间,像热恋中的少男少女般,趁店主不觉,轻轻吻对方
一下。
周至美,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你终于找到合你规格的伴侣。
我很久没有玩得这样开心,身上一点压力也没有,百分之一百轻松。
整日我在永超身边团团转,引她笑,以她为主角,我们忽然变得年轻,可以飞起来,飞
出去,离开红尘,落在青云上。
春寒料峭,两人冻红了鼻子,从街上小贩手上取过蜜饯零嘴,一路上细嚼。春日仍短,
天色很快暗下来,我们依偎着回旅舍,永超要上路了。
她披上大衣,取过行李,我送她上车。
她想说几句叮咛话,我也有千言万语,奈何真的到了开不了口的境界,心怀浓似酒。
看着蒸汽火车头格轰格轰开出,她在车厢内向我摆手,一切像魂断蓝娇的布景,你别
说,我的确有点销魂,未来的两年内我能见她几次?
忽然自私起来,希望她放弃工作。
利璧迦也这么向我建议过。至美,那么多留学生,又不是非你不可。我何尝有听过她。
当夜我亦踏上归途。
一离开永超,体内的力量便离我而去,照照镜子,也就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已为步
入中年作出准备。
带着黑眼圈回到家,休息好几天。什么都不想做,冲了绿茶,点着香烟在室内独坐。
命运真是奇怪,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后推你上路,途中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全然身不
由己。运气好的人,被大手推到一条顺路,生活较为愉快,运气差,被大手推至逆境。
我非常相信大手神。有什么是我们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许,剪掉头发抑或留
长或许,除此之外,命运早已作出定论,人的面前,许多时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
而在读书的时候,我还以为靠努力可以扭转乾坤,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真可笑,
小学时期中了训导主任的毒,我又特别幼稚天真.等拿到博士文凭尚未回过意来。
从头开始还要待两年之后,我也确需这两年冷静期。
小郭找上写字楼来向我宣布,“找到利璧迦了。”
我没有什么惊异,“看样子我终于要付你酬劳。”
“我已通知她家人,他们已与她取得联络。”
“无恙乎?”
“住在维多利道。”
“本市?鸟倦知返?”我仍然表情冷淡。
“你是不会要她回来的了?”小郭像是已猜到一两分。
我没有正面回答:“住维多利道好得很呀。”声音内没有醋意,亦不似讽刺。
小郭点点头,“我也觉得邓博士自有她的魅力。”
他就是喜管我的事,数十年的朋友,能拿他怎么样。
“有些事,亲自见面说清楚比较好。”
我只得说,“人家也未必肯见我。”
“包在我身上。”
“你还包揽什么?”
“黄赌毒。”
没有人能把小郭怎么样,你才想踩他,他已笑嘻嘻的自动变为一条地毯躺在阁下脚前,
没奈何。
他走之后,我的心才开始为失败的婚姻炙痛。
我已努力将伤口上药包扎好搁一旁再也不去理它,谁知道还是痛。要命。
上班的日子如常。
早,大家早,莉莉,把电话取进来我自己听,通知陈主任叫拿样板来。北京的电报怎么
还没到,合同寄出去没有……
打开报纸,头条新闻是飞机失事消息:(本报告讯)一架旧式的中型中国民航内陆客机,
前日晚上在山东省济南机场降落时失事燃烧,机上四十一人中有三十八人遇难,包括四名香
港华人和两名美国人。
我喝一口咖啡。真是不幸。
人要活到七老八十,不知要经过多少劫难。
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你我他任何人身上。
今次发生意外的飞机,是中国民航一架苏制旧式的“安二四”双引擎螺旋桨客机,可载
客约四十八人。该机于前日下午三时三十分从北京机场起飞,途经济南与南京,准备前往上
海。
“周先生。”秘书推门进来。
我自报纸中抬起头。
“总工程师请你。”
“马上来。”
我推门进他的房间。
我笑说:“马利安应该今日复工,她回来没有?”
他看着我,嚅嚅然,有点不知如何出口的样子。
我有点好笑,莫非要开除我,这么难开口。
我礼貌地等待他整理字句,他却一味抹汗。
“至美,”他说,“我简直不相信这件事,至美,他们说邓博士在飞机上。”
有数秒钟的时间我不大明白他说什么,一片茫然,忽然之间我读过的新闻入了脑,我站
起来,椅子被我掀翻在地。
不。我的顶梁骨上走了真魂。
该机载有三十四名乘客和七名机组人员,当飞机于晚上九时十分降落在济南机场的跑道
时,突然失去控制失事,继而着火烫烧。机场的工作人员马上进行抢救,其后证实机上四十
一名乘客和机组人员中,有三十八人死亡,其余三名生还者则伤势严重,现正在当地医院进
行抢救。
遇难乘客中,有四名香港华人和两名美国人,其他乘客和机员相信都是中国居民。
据外电报道,美国驻北京大使馆已得到两名遇难美国人的名字,其中一名为女性,现正
等待证实其身份和通知他们的亲属。
邓博士在那架飞机上,已证实遇难。至美,太残酷了,这不但是个人的损失,亦是社会
的损失。至美,至美——”她怎么会在那架飞机上?她起码还有一个月才回来,她去了不过
数天时间。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
总工程师说下去:“她根本不应在那架飞机上,我已着人详加调查。至美,我知道这件
事对你来说,在公在私都是一个大打击,你的事我知道一点……”
我非买与老魏联络不可。
“至美,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打电话到鞍山。”
“我已有答案,她去上海借一个零件,至美,她因工殉职。”
我闭上眼睛。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有一刹那我还以为她是乘空挡飞下来看我才遇的事。
泪水在眼皮下涌出。一直没有哭,只因未到伤心处。
“至美,请节哀顺变。”
“我要请假。”
“自然。”他追问,“至美,她有什么亲人在港,你可否代为通知?”
我点点头,走出公司。
心内一片空白,脑中全是与永超共聚的情形。短短的邂逅,刚萌芽的感情,才许下的诺
言。
我掏出手帕抹去眼泪,电梯中有少女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在家门遇见小郭。他一脸惨痛的说:“你已知道了。”
我开门让他进屋。
我的动作很镇静,比往日更为有条理。虽然我已知道永超遇难是个事实,因为事情来得
太快太突然,始终有点身在梦中的感觉。
刺痛的感觉一时还未传到神经系统,一直骗自己:说不定会醒来,一觉醒来什么家都没
有。说不定只是恶梦。
我问:“飞机是否出事后即时坠毁?”
“相信是。”
“那比较好,比较没有痛苦。”
“至美。”小郭无限同情。
我闭上双眼。
“至美,一切是注定的。”
“注定没有人爱我?”我问,“注定英才要早逝?注定孩子要失去母亲?”
“每一个人的逝世对于一些人来说,都是损失。至美,生老病死是无可避免的事。”
“太不公平,然则什么人可以活到八十岁,什么人只有三十岁?”
“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至美。”
我喃喃说:“我说我会等她两年,我们原本还有无穷岁月可以共度。”
小郭叹气,“有人告诉欧阳氏没有?”
我摇摇头。
“让我来通知他。”
那个小家伙,以后再也不会有母亲关心他的冰激淋是粉红抑或淡黄色了。
可怜的他,可怜的我。
心中悲愤莫名,用力在桌上抄起一团东西,掷向墙角,沉重地将橱脚掷裂。
“这是啥东西?”小郭怪叫去拾起。我一看,原来就是永超给我带来的那块高速铜,又
连忙将它抢在手中,不禁当着小郭面声嘶力竭的惨叫起来。
小郭保持缄默。
跟着数天他一直陪我,他真是个朋友。
“打击实在太大,”他自言自语,“至美,我了解,我非常了解。”
但世事并没有因少了永超而停顿下来。
张晴同马利安齐来看我。
她们想令我振作,一番好意,但我并不需要她们,她们还是天天来,替我做一些食物,
清理若干家务。
我所见马利安同张晴说:“没想到他放进那么多感情,偏偏又寡居。”
“马利安,你还是用英文吧。”
“看至美那个憔悴样,真似牡丹花下死。”
“马利安,你全错了。”
“错什么?你别看他不响不响的,感情这么强烈。”
“他一连失去两个心爱的女人,马利安,我们换一个题目,他会听见的。”
“邓博士——”她还想说什么。
“马利安。”
马利安终于沉默下来。但过十分钟她又说:“我母亲说,只有怨偶才可以毕生痴缠下
去,真正相爱的男女,总不得善终。”
张晴没有再搭嘴。
在潜意识中,我总不认为永超已经不在人世。
每次电话响,我认为取起听简便可以听到她的声音,我想说:“永超,开什么玩笑嘛,
还不快回来?大家都等你呢。”
欧阳来找我,他双眼红肿,形容萎靡。
他说:“官司也不用打了.再也没有人同我争孩子,我跟她说,读科学的人那么多,那
里就非要你不可呢,要回去出力,要看定了再说,但她是那么坚决倔强,一点商量余地没
有,自意见分歧至她蔑视我独善其身……一直我都不明白,你明白吗?”
我明白。
“为了一种配件,她这次失事只是为了去找一种配件,多么大的浪费!”
他用拳头擂着桌子,指节发红,他浑然不觉,他是一个好人,对她情深一片。
我没有出声。
现在孩子名正言顺的归给他。
小朋友穿水手装,十分神气。他并不像永超,但我仍不敢注视他,怕鼻子发酸。
欧阳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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