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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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爱过-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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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超出院后,与我比较熟络。

    她到我处来作客,看到案头一瓶晨曦,问:“是你太太的吧?”

    我点点头,小姨忘记带走。

    “看得出你很爱她。”

    我又点头,小郭却不认为如此。

    永超说:“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最渴望得到的,是一只芭比玩偶。二十二岁时,我希
望成名。现时,我的目标又一次改变,我只想实实在在的做一点事,出一分力。”

    我完全知道永超在说什么。

    我在十二岁的时候,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落课后返到家中有没有一只奶油面包在等我,
发育时期,肚子仿佛从没吃饱过,点心在我们家是难能可贵的东西。

    二十二岁,我发誓要得到博士学位。在拍纸簿上狂书:周至美,机械工程哲学博士。周
至美,皇家工程师学会会员。

    周至美,生产工程师学会会员……

    稍后遇见利璧迦,全心全意全力便是想娶她。她代表我的理想,追求到她,即是追求到
至真至善至美的一切,她是我精神上的一宗考验,得到她是一项成就。

    然后我接受这项任务,开头为着工作具挑战性,后来莫名其妙,热血沸腾起来,与老魏
等人产生真感情,到这个阶段,像永超一样,我只想在自己的地方,与自己人一起做一点
事。

    因此冷落利璧迦。

    因此不知道利璧迦常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在什么地方买衣服,阅读何种杂志,每月家用
若干。

    在她眼中,我不是好丈夫,我不能记住她的生日,我没有时间带她跳舞,我无暇去订玫
瑰花,我不再当她如公主,于是她心灰,在我工作告一个段落之前,她离我而去。

    我错在认为她会了解。

    这朵温室中洁白如百合的花没有原谅我。

    这也不过是导火线,冰冻三尺,我太热衷事业,太爱往上爬,太想再上一层楼。

    咖啡冻了。

    今日,我认为永超这样的女子才是男人的理想伴侣。十二岁时的芭比玩偶及奶油面包皆
已失色。

    “一起吃饭?”我问永超。

    “我要替魏嫂去买点东西。”

    “替魏嫂买东西不容易,”我笑,“有次为报答她的关怀,买两件衬杉带上去,被她嫌
绢边太多,颜色太沉,嘿!南开大学女生极其刁钻,不是没有品味的。”

    “她这次指定要婴儿用品,小魏太太有喜。”永超说。

    “啊,老魏他这就做祖父了。”我说。

    永超笑道:“老魏真是个人物。”

    我完全赞成。当年燕京大学在香港有同学会,至多滞留一年半载,马上可以起程往美国
发展,他没有那么做。

    我没有问他在过去那三十年中有无后悔的时刻,而能够重头选择,他又会都会再来一
次。不过老魏真是个人物,他所信的,他做,他所说的,他信。

    我陪永超到母婴用品公司去,她比我更外行。

    看到那种很小很小,初生儿穿的袜子,她不置信的说:“这么小,只有五厘米。”非常
惊讶。

    她对婴儿一无所知。

    我与利璧迦在新婚时则已细心地研究过这个项目,调查下来,结论是:“迟些再算。”

    我提出善意的誓告:“不要贪心,有目标才买。”

    结果还是满载而归。一声“唉呀,真可爱”,便每样买十件。

    “你行李会超重。”我说。

    “希望可以带到。”

    “下次我替你带上去。”

    邓永超问:“什么地方有最新武侠片录影带卖?”

    。“谁要?”

    “嗳,你别管。”

    “不可溺爱任何人。”

    “我自己看。”

    我带她去吃潮州菜。她极其欣赏,胃口与在东北一般好。我按住她,提醒她不要放纵。

    晚上回家,如回宿舍,在门口道别,做柏拉图的信徒。

    我旋开晨曦的瓶子,深深的闻一下。

    利璧迦。我倒在床上。

    小姨约我吃早餐,我去了。

    我问:“有没有音讯?”

    “没有。”小姨非常焦虑,“我们很担心,妈妈说她夜半看见姐姐对她说她冷。”

    我纳闷的说;“令堂过虑,她绝不会有事,我也梦见她总穿着俄罗斯紫貉。”

    小姨白我一眼,“姐夫。”

    “是真的,”我说:“她把我们所有的美元存款与富格林金币都搜刮去了,还卖了房
子。数目是不多,但足够她节省地过下半辈子,这么有预谋,一步不差,怎么会穿不够衣
服。”

    “我们也觉得她对不起你。”

    “她觉得闷,”我说:“那是应该的,我从没说过我是印第安那钟斯博士。我爱她,我
也想尽量做到使她以我为荣。”忽然之间我发起牢骚来,“但是不,她的要求不一样。”

    “我相信你也有错。”小姨责备我。

    “自然,”我说:“但罪不致死。”

    “我们还是朋友?”小姨问。

    “是。”

    “听说你找到女朋友。”

    “消息源自何处?”

    “我同朋友去跳舞,座中有位外国女士,说起来认得周至美,她说是你同事,她说你已
与女友同居,并且逛婴儿用品店,想来好事已近。”

    卫理仁因爱成恨,非要整死我不可,一边夜夜笙歌,一边数我不是,完全不像是个受过
教育的入,这家伙。

    “我同爹妈说过,他们让我来请求你,也许你可以给利璧迦六个月的时间。”

    他们太抬举我,这件事我完全被动。

    我毫不犹豫的说,“五年,五年内她不回来,我会跟她离婚。”

    小姨松一口气,随即又说:哪个金发的马利安,看样子醋劲十足,同你挺熟。”

    我微笑,“我艳福一向不浅。”

    “母亲通过亲友也在找她。但是我们与利璧迦都不接近。”

    “不管用,我请了最好的私家侦探都查不出所以然。”

    “她难道从此以后都不再回来?”小姨不置信,“家人会牵记她的。”

    “你问我,我问谁。”我说。

    小姨觉得无味,便与我分道扬镳。利璧迦会回来的。三年五年之后,又或许十年八年之
后,也许她会在外地结婚,带着孩子们一起回来。也许她在事业上有成就,我在报上可以读
到她的名字。

    但无论发生些什么,我同她之间,已经结束。

    父亲生日,我去把他接出来吃顿饭。

    叫了一桌子的上海菜,他爱吃,很高兴,但不住埋怨我,“火腿价钱吃豆腐”,他说。

    节俭是我家美德,自幼受到教诲,没齿难忘,才十岁八岁,发寒热,父亲叫计程车送我
到诊所,我已觉得一颗心跳得如车内的收费表一般快,于是苦苦恳求父亲让我落车步行。

    我已忘记最后如何到达诊所,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我可以一掷千金去夜总会买
一夜欢笑。我莞尔,觉得非常有成就感。

    父母并没有问起利璧迦。

    他们与她谈不拢,她来不来都不关心。我一直不大在他们面前透露私事,也不让他们过
问,久而久之,没有发问的习惯。

    吃甜品的时侯,我向他们透露,利璧迦已与我分手。

    父母一点惊异也无,继续吃酒酿圆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利璧迦的人缘是多么坏。

    我不由得替她不值。

    直至她失踪,她都是一个好伴侣,只是她并非老人家心目中能帮手的好媳妇。

    我悄悄问母亲;“现在,你还怪我没有进太古洋行吗?”

    再也没有料到的是,她忽然冷笑一声,悻悻的说:“怪。”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她还怪我?

    她说下去,“要不然的话,我早就儿孙满堂,享老福了。”

    我仍然无法与她沟通。

    很多友人说,经过数十年,忽然奇迹出现,父母与他们可以开心见诚的坐下来,好好把
历年来的误会扫除,正正经经交换心中的话。

    他们有福气,我没有,我想我同母亲,舍得至死维持老样子,她决定怨我到底,这个固
执的老人,永远不会宽恕我。

    又有什么关系呢,利璧迦也不会原谅我,没有人会,怪我好了,把所有的罪状扫到我的
头上,有什么关系呢,好让我名正言顺的患自怜症。

    把他们送回家,不用说已精疲力尽。又不甘心回家,把郭祠芬找出来喝酒。

    “说实话,”我同小郭说:“我也想失踪。”

    “你不是早已经做到了?这两年来,谁也见不到你。谁也不知你忙些什么。”

    “我做些什么,何须人知道。”

    “说得对,既然如此,你又何须烦恼。”

    “小郭,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对象,是否伤心人别有怀抱?”

    他不响。通常,被针刺中的人只有两个反应,不是呱呱叫便是不出声。

    “说来听听。”

    他用我的话:“我做的事,何须人知道。”

    “你有没有爱过?”我问。

    “周至美,看到那边厢的艳女没有?把她请过来喝一杯。”

    “谁?”我装出中他的计。

    “那边,穿红裙的,”我顺他手指看过去,那女郎的裙子没有背部,露出雪白一大片皮
肤。

    “她不是侍酒女郎。”

    “所以要看你有无能耐。”

    “没有,我没有,”我奸狡的说;“我要听你的恋爱史。”

    那夜像是勾起小郭心事,他也大杯大杯喝。

    他叫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真熟,谁说的?太抵也是酒徒。

    我与他相挤而出,在马路上游荡,像跳舞一样,进一步,退两步,打横又走三步。

    有一部开篷跑车缓缓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认得红衣服,是那女郎,她向我们眨眨眼。

    “小郭,你上去。”机不可失。

    他还要卖弄义气,“不,只有一个座位,你去。”

    我不再与他分辩,把他一推,刚巧女郎推开车门,他顺利跌进车子里。

    女郎一睬油门,绝尘而去。

    我呵呵大笑,站在街上拍手掌。

    第二天双眼小白兔似的血红。

    而永超已起程往北京。

    不告而别,岂有此理,而且我不相信她的胃经已复元。

    人事部同我说:“本来要下个星期才上去,但她说这里一切功夫已经赶出来,她等不
及。”

    工作狂。

    我发电报到老魏处。

    “……永超发过病,饮食要劳魏嫂特别操心,同时叫她不要卖命。”

    跟我在一起多几日有什么不好?看样子她并没有爱上我。

    光棍日子实难换,我只紧紧拉住小郭。

    我问他:“红衣女郎如何?”

    谁知他板起一张面孔:“什么红色的裙子,紫色的披风,你发痴?”

    “是”,我说:“自然是我发痴。”

    他不想说,就不必强他所难。有很多人不愿意把私事公诸于世,也有很多人来不及的把
私事招供出来。我与小郭好像不大似后者。

    “邓博士去了公干?”他问。

    我点点头。“很无聊?”

    我叹口气,“你说多讽刺,利璧迦只要再忍耐一下便可,我现在成日成夜都有空,简直
二十四小时陪她都可以,唱歌跳舞,随她喜欢。”

    小郭立心要刺伤我:“也许她已经不在乎,她的心已经死了,不用再等待,有些女人像
小狗,有些女人不,她决定不再等。”

    我瞪着他。

    “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喝。”

    “我不去了。”

    “来,我介绍你认得——个可爱的人,你不会后悔。”小郭说。

    “什么样的女子?”

    “不是女人,是倪黄蔡三剑侠,都是吃酒的好手。”

    “没有女人我没兴趣。”

    “回家去哭吧,哭成—条河好了。”

    我踯躅回家,孤寂得不能形容,尽管在熟人面前,我也颇能谈笑风生,但是每逢失意,
我经常爱躲在一角,不爱倾诉,每逢得意,也不过偷偷暗地里开心一下子,不敢张扬,从前
有利璧迦是不同的,我们在一道经过非常艰难的日子,心灵上有点沟通。

    我们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对。

    天气回暖,仍有寒意,但可以觉察到空气中的潮湿,很快黄梅天要驾临,冬去春来,时
间自指缝间漏过,永不回头。

    我应该怎么办?

    趁自由身先玩一年半载,抑成快快找名女友,同居生子?两个选择都不错,都可以称之
为周至美的第二春。

    不久之前有一位同事,大儿子十六个月大的时候,太太忽然生下三胞胎,我们拥到医院
去看热闹,连利璧迦也夹在人群当中。

    我们隔着玻璃看护士抱起小东西,齐齐发出赞叹之声,三个红咚咚的宝贝,个子并不太
小,绝对不须住氧气箱,真不知为母者如何生下他们,平日冷静的利璧迦兴奋得几乎失去控
制,三个婴儿在大哭,小嘴巴张老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额皱褶,但她赞不绝口,“真
美,天下至美至纯至刚的便是婴儿,”又加一句:“特别是三胞胎。”

    如果我改变宗旨,相信也有女人会为我生孩子,嘿,那时利璧迦再回来就迟了,这里再
也没有她的地位。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看电视。

    这个位置,这个姿势,都属于利璧迦。

    电视在上映热门肥皂剧,一大班俊男美女,挤在一间华厦中斗争,父子之间已经打过三
场官司,女儿第五次结婚,母亲有无数比她小二十岁的爱人,女婿离婚后再娶,两口子仍住
前任岳丈的家中,不是冤家不聚头,仿佛地球上没有别的角落存身,自然,因为戏要演下
去,于是再有人癫痫,再有人重婚,再有人犯谋杀,再有人被强好,一季又一季的纠缠下
去……

    但愿人生有这么精采,我就不必寄情于一只映象盒子。

    如果永超在家,可以找她聊天,偏偏她又重视事业过于一切。

    我惭渐堕入梦乡。

    门铃响。

    我悠悠然荡出去开门。

    是利璧迦,她披着长披风,站在门边,不语。

    我百感交集,“你,你回来了。”

    她的鹅蛋脸比往日更娇怯,好像瘦了一点。

    我压抑着一句话,先问她;“可是要同我离婚?”

    她仍然不出声。

    “我们之间,真的不可救药了?”

    她还是不响,一双眼睹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宝石般闪烁。

    “利璧迦。”我欲伸手去扶她的双肩。

    门铃忽然又喳喳地响起来。

    我自床上跃起,悠悠地飘出去开门。

    一拉开门,有一个女人穿着黑裙站在门口。

    我胡涂,不知哪一个是梦,方才,还是现在?

    我喃喃道:“利璧迦。”

    轮到她摇我的双肩,“至美。”

    是张晴。

    “请进来。”

    “我知道你在家。”

    我醒过来,吁出口气,这叫做长嗟短叹。

    “其实以你这样的情况,可以告假。”张晴说。

    “放假到什么地方去?”

    “求她回来。”

    张睛并不明白,利璧迦并不在娘家,我也不想详加解释。

    她又俏皮的说:“或是利用假期上北京。”她向我眨眨眼。

    我苦笑。

    她忽然向我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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