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正只是静静地听着医生的解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那……会很疼吗?”她继续问着,即使知道这个问题有多愚蠢。生生把脑袋打开,怎么可能不疼?
“事实上是不怎么疼的,”医生继续解释,“因为麻药的作用还有其它的原因引起的反应,术后大多患者只会感觉到恶心,持续发高烧,身体会非常的虚弱。”
“如果手术成功的话,康复时间大概要多长?”宇正像在和股东们谈商业项目一样,神情漠然而冷淡。
“如果手术非常成功的话,依据你的身体状况,一个星期内应该可以苏醒。至于其它各种肢体功能的恢复,还是需要依据具体情况而定。”
馨懿听着那个如果,心如刀割。
“那倘若失败了呢?”他继续不依不饶地问下去。
“各种情况上次其实已经有简略告诉两位了。其实最坏的结果是手术后留下的严重神经系统疾病……”医生看着面前都若有所思的两人,知道他们都已经清楚手术所有的可能性。
宇正嘴角扬起了嘲弄的微笑,不管哪种方式都痛苦。动了手术失败后可能引起各种可怕的后果,不动呢又是那样的绝望。真真是一盘死棋,无论怎么下,都是举步维艰。
“两位想好了究竟是否动手术了吗?”医生轻声提醒在出神的两人,其实如果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得了这样的病,他不会建议他做这样的手术,毕竟这过程也太痛苦了。可是,江宇正才三十岁不到,于人生和事业而言正是最应该得意的时候,要走的路还那么长,怎忍心看着他驻足于此呢?
“我们已经决定了,要做这个手术。”这次说话的人是馨懿,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医生。
旁边的宇正微微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眼镜后的眼睛深邃得无比动人。他喜欢她为他而坚定的神情,那种女王般的姿势,让他觉得莫名的高兴。
“依据江先生的身体状况,我们将手术的时间定为下个月的7号。在这段时间里,江先生可以先回家修养,但是身边必须有专业的护士跟着,以防癫痫发作时的意外……”医生简单的总结。
厨艺
午后,纽约某酒店的咖啡厅里,馨懿看着中庭的木栅栏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的叶子在太阳光中微微发抖,像在空中漂浮的光亮喷泉。
阳光斜斜射进落地玻璃窗,即使是天气再好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天空也不会有湛蓝得透明的蓝天。
她面前的玻璃桌子上搁着雾气袅袅上升的白色骨瓷咖啡杯,帕格尼尼的小提琴静静地流淌,带来一室的寂静。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了,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坐在她对面的方晓雯慢慢地开口问。其实她上个星期已经来美国了,定居在这边的婆婆非让她来见一下这边的亲朋好友。却不料收到馨懿的E…mail。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捉弄人的,我们自己明明说自己把握着未来,可是却又丝丝被它牵扯着,哪点由得自己做主?
“虽然他同意了做手术,可是……感觉很怪,他就是一副淡淡默然的样子,像是一点也不在乎。医生说了,病人的病其实大多都和心理有关的,我怕他……”她拿着小勺子在咖啡杯内打着圈,声音越说越小。其实她是害怕的很,她不知道自己逼着他做这样的决定究竟是错的还是对的,这种茫然的感觉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多前,在法国她坚决不相信他死一样。可是,这一次,命运会再次垂青她吗?
“那你怎么舍得现在就丢下他一个人留在家?”晓雯拿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也飘向中庭。
“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时间去整理思绪,而且我不想他觉得我过分紧张了。”馨懿轻声说。
“那不就是咯。他只是需要点空间,而你,更加没必要为过去的纠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最重要的是现在,未来。”方晓雯简单地总结这,虽然她是局外人,但是很多事情却看得比他们两个傻瓜还要清楚。江宇正害怕给不了未来馨懿,所以选择逃避,而馨懿经过林父之事,明显就是心里一直在内疚。两个人,咫尺天涯。
从酒店出来,馨懿正走向门童帮她开过来的车,身后的方晓雯却“咦”了一声,馨懿顺着她的目光移向酒店对出的大马路旁停着的车,眉心一凝。
纯黑的加长凯迪拉克就这样静静地停在对面大街,在满街名车的曼哈顿,这实在不算高调,可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辆车。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开车的人竟然是Kelvin。
一个修长的身影走入了馨懿的视角范围,李子一身深色西装走向那辆车,打开车门,迅速上车后便驶开去了。
馨懿侧着头在他打开车门的瞬间看进去,却只看到后座放平并用毛毯盖得严实的一双腿。
她微微出神,自从出院回家以来,他就极少出门。即使偶尔有公司的事要处理,他都是让李子直接拿去家里谈的。今天早上她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和她讲要出门。那么现在,他是去哪里呢?
待她回过思绪来的时候,车子已经消失在大道的尽头了。
叹了口气,算了,越是紧张他,他就觉得越不自然,哪会有出趟门还向老婆报备的男人。更不用说是江宇正了。
……·……
长岛别墅的雅致小厨房里,馨懿穿着围裙,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捣面粉。
“你要先预热烤箱到375 degree F/190 degree C,然后再把千层粉团放进去烤……”馨懿的法国厨师朋友Steven这已经是重复的第三次了,握着电话的他都有点儿无语的感觉。
馨懿戴着蓝牙耳机,一边认真的看着食谱,一边捣弄着硬邦邦的面团,脸上头发上都沾上了面粉。
“可是,这面团太硬了,木棒没有办法把它弄成正方形啊!”她看着刚从冰箱拿出来的面团,一个头两个大。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面团要先解冻十分钟……”那边的法国大厨简直要完全失去耐性了。天啊,这传说中的女强人真的是厨房白痴不成?
“好了,好了……我刚才在忙着切苹果嘛……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吧。”说完后收了线,看着自己面前一团糟的流理台,轻轻呼了一口气,只能重新再来咯。
“把削皮去核切薄片的苹果和砂糖放到大碗中,轻轻搅拌……”
“你在干嘛?”
完全投入在战斗中的馨懿没留意在厨房门外的人,一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缓缓地转过身去对他讪讪一笑。
宇正看着满脸面粉的馨懿,原本疲惫无神的眼睛刹那充满了温柔的目光,摇着轮椅进入厨房,在她身后揽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馨懿感觉到他轻柔地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浑身一僵,脸上的笑意顿了顿,瞬间又恢复过来。没有顺着坐到他腿上,转过身弯着腰来看着他的脸说:“再等等就行了,你要相信你老婆的能力。”
他的目光飘到她身后的流理台一塌糊涂的样子,眼里宠溺的目光更柔和,嘴角上扬,“站这么久都累了吧。让厨师弄吧,这样都累着小baby了。”
说着便搂着她,侧着脸贴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摩挲着。而馨懿只是有点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眶有点儿湿润,却又说不上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这么快有了儿子就不要娘了?”她不悦地说。
宇正只是闭着眼睛,淡淡的微笑还留在嘴边,但眉头却紧锁,要怎样才能留得住这样的幸福?
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客厅小桌上的Tarte aux Pommes(法式苹果塔)。精致的骨瓷碟子里,是馨懿花了三个小时才做出来的Tarte aux Pommes,虽然做的时候很生疏,万幸的是卖相还不太难看。
烤的有点金黄的苹果塔上,淋上了装饰用的杏桃果酱,苹果切片泛着透明的光泽,显得诱人而漂亮。
“我都说了,我肯定会成功的。”馨懿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着自己的辛勤劳动成果,其实心里还是担心会不好吃。
拿起碟子旁边的叉子,小心翼翼地叉起一件送到他嘴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一丝表情。
宇正木着脸,腮子转动得极慢,迎上馨懿探究的目光,最终还是慢慢地咽了下去。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小心地问:“好不好吃?”其实还是没什么信心的,因为他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刚才慢吞吞的动作已经证实了一切,她垂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叉。
他的右手缓缓伸过去握着她还拿着叉子的手,说:“真的……”拉长了尾音,“很好吃。”左手敏捷地抢过了她手中的叉子,向碟子上的甜品进攻。
馨懿还没反应过来,看着他已经把一件送进嘴里的时候,才说:“你耍赖。”心里其实高兴得不得了。最近他用餐的质量有提高,连管家都对她说,最近都能感觉到先生没有以前那么抗拒进食了。虽然还是瘦,脸色还是苍白,但已经是好现象了不是吗?
他的头靠近她的脸,嘴对嘴地把另一半送到她嘴里,馨懿却含着他的舌头,那么急那么渴望地吮吸着他的一切。宇正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面粉香味,丢下左手握着的叉子,双手捧着她的脸,像要用尽肺里所有的氧气一样,那样的迫不及待地在她的口里游离。
馨懿都感觉到他轻轻颤抖的身体,轻轻握着他的双臂要推开他,可是他仿若未觉一样,一直紧紧咬着她的唇,不断地缠绕着她的舌头,最后还是她感觉到快要窒息了,他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用力地推开了他。
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都笑得不可自已。馨懿看着他笑意越来越浓,那亮得像冬夜里的北极星的眼睛为什么会有淡淡的哀伤呢?
她扶着他躺在大大的双人沙发上,拿过毛毯细细地盖着他的腿才躺在他身边,看着他瘦削的脸,刀削般深刻的五官,轻颤的手指轻轻拂过额边的那道淡淡的疤痕,那是上次他从石梯滚下来时撞在石阶上留下的。眼睛里都是歉意与疼惜,还会疼吗?额上的伤口早已结疤了,但心中的呢?那样刻骨的伤痛与不信任的伤口,是不是也愈合了?
他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搂得她更紧一些,下巴轻轻在她的头顶摩挲着,说:“真的,很好吃……”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件小小的Tarte aux Pommes可以有这么甜蜜的感觉。
她听着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尖尖的下巴磕得她的头顶生疼,眼眶热热的,“那好,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还有哦,我决定向Steven拜师,成为一个能出厅堂同时也能进厨房的贤妻良母,把你养的白白胖胖。”她边说边摸着他的小肚子,那里可能是他身上唯一还能感觉到肉肉的地方了。
“Steven上次才和我说怕了你……”他忍着笑,Steven是一间米其林三星餐厅的行政总厨,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带着馨懿去了Steven的餐厅后,她便迷上了人家,说总有一天要拜他为师。可是Steven在尝过她煮的一道法国菜后,竟然向着宇正眨眼求饶。
“他上次还夸我有进步呢……”
“……”
“最近还好吗?”予真的声音从电脑中传来,一开完江林的视讯会议,他便急着把她留住,一直都联系不上她,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很担心。
“还好。”馨懿看着液晶屏幕中予真的脸,淡淡地开口。其实是有点儿累了,江林那边积累了一大堆的事情要她处理,每天晚上她都要花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在书房里整理。虽然何舒敏和予真的确是得力助手,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必须自己经手才妥当。
“不用太担心这边的事情,我和舒敏会处理好的。”他看着她淡淡的黑眼圈,只是觉得心疼。
“我当然相信你们的能力。”她淡淡地笑着,眼角瞟向书桌上一角放着的小小礼盒,眼里温柔得仿佛含着水一般。
黑色的礼盒只有手掌大,可是包装得很精致,那条黑色的丝绸带泛着魅惑的光泽。她和晓雯在第五大道上逛的时候,看到了Cartier今季的限量版白金袖扣,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得要命,想都没想就买了。
其实袖扣的样式很简单,18k白金,凸圆形的袖扣面上,中间嵌着黑色的缟玛瑙,周围镶着点点钻石,在璀璨的灯光下也不会异常耀眼,却让人感觉到不动声色的奢华。
予真还想说些什么,但馨懿却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有空再聊。”切断了视频,心里都已经被那个人占满了,哪还有心思和别人胡扯呢。抓起桌子上的小礼盒,笑吟吟地往卧室走去。
今晚的会议比平常都要早结束,她走向卧室的脚步仿佛也异常轻快,时间还早,她可以陪他一起看书或者下棋。虽然下棋总是她输,偶尔侥幸赢了还是他故意让她的。可是她就是喜欢看到他的脸上淡淡的表情,那种一切都在他运筹帷幄之中的自信,让她沉迷而痴醉。
但是,在她进入卧室以后,她便感到了不正常,手指的力度慢慢在黑色的小盒子集中,用力得有点泛白。卧室的空气里飘浮着一股隐约的酸味,刺鼻得让人难受,浴室里传来声音,她一步步地向着浴室走近,像是在刀尖舞蹈般小心翼翼。
浴室的门半掩着,里面不断传出反胃呕吐的声音,声声撞在她心上,咬了唇,没让自己出声。轻轻推开了一下门,即使早知道里面会是怎样的情况,却还是忍不住连心尖都颤抖起来。
穿着家居服的宇正趴在矮矮的洗手台上,一手按着胃部,一手紧紧撑着大理石洗手台石面,整个人都抽搐着,极力压抑着却又无能为力,仿佛要把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吐干净为止。
她看着他轻轻抽搐的背脊,双手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盒子。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他每天吃的东西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全部吐出来。难怪每天晚上她处理完公事回来都看见他早早睡在床上了,不是因为他答应了她会早点休息,而是吐得整个人都脱力了。
最后终于什么都吐干净了,只是干呕着,他忍住那股恶心的劲儿,费力地扭开水龙头,冲洗掉一切,却洗不去他脸上的疲惫与虚弱。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因为没有戴眼镜,什么都是模糊的,连自己看不清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眼神迷离得看不出表情。
她看着镜中他的模样,咬着牙,怎么都死忍着不让自己弄出声音来。因为她看着他像蒙上一层雾一般的眼睛里,那种直直触到她心底的哀伤,怎么忍心去揭穿他苦苦坚持的最后自尊?
他慢慢地撑起身体,缓缓转过轮椅,馨懿也立刻转身快步走出卧室,他不要她知道,她就当做不知道。即使心里像是被一把钝刀狠狠刮着一样,她也不要他不高兴。
宇正摇着轮椅到床边时,已经是累得没有力气再动了,手颤抖着,腿颤抖着,整个身体都在抖,胃部的痉挛没有停止。豆大的汗珠挂在他苍白的额头上,闭着眼睛,咬紧了牙关,让贯穿全身的不适慢慢褪去。
馨懿在门外让自己的脸上扯出了一个笑容,牵强地扯动着脸上的肌肉,强作轻松地打开房门,脚踏在羊毛地毯上柔软得仿佛在飘着一样,不真实
“今天怎么这么早?”听到声响的宇正抬起头来,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身影,脸上重归平淡。捂着胃部的手不露声息地慢慢放到腿上。
“那边的情况很好。”她静静地坐在床上,只是看着他的脸,把手中握着的东西放到身后,心底莫名其妙地涌现着凌厉的痛,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