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有什么小朋友?”我闷声道。倒是真的!我上学时候一向没人缘,我比同龄人早熟,看不惯她们那天真幼稚样,人家却当我是怪物。
“我今天在街上遇到王慧心,提起你回来,她还说一定要来看看你。”
人家不过客气!老妈恁的天真!我不吭声。
老妈继续唠叨:“她出落的益发好了!瞧样子她总算熬出来,如今开富康,穿貂皮。不过总还算念旧,见了我,拉着手直叫‘阿姨’。我记得从前她来咱们家,也总是那样‘阿姨’‘阿姨’的叫我,给她一块巧克力,她也能拿在手上乐半天。你有时间就同她打个电话……”老妈看看我脸色,欲言又止。
“她发达了?那多好!一定要打电话叫她出来请我吃饭!”我不动声色掩藏七情六欲,笑着伸手要王慧心的电话号码。
老妈拨了号码,递过手提电话来,我只觉得喉咙发涩,万一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没想到,我听到一把热情洋溢的声音:“小艾!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要你立时出来见我!”
我鼻子发酸:“慧心,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今天晚上本来有个饭局,推不掉,不过没关系,你过来同我一起去,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迟疑,她那边已经一连声的说:“七点,香格里拉饭店长春厅。算了,还是我直接过去接你。你把地址给我。”
“还是我自己过去吧,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怕你找不到。”我笑。真的!我从前竟不知道大都市里还有这样奇异住所,活像旧社会老城区,给哪个导演发现,只怕活生生可以当作民国片电影背景,倒省了搭台钱。
13
老妈帮我挑衣服,翻箱倒柜,急的一头的汗,嘴上也不肯闲着:“你那件紫貂皮的小大衣给塞到哪去了?那件白貂让虫子给蛀了,实在不成样子!早知道当初一起当掉算了!去年,兴过貂绒,今年,又兴回彩貂来。”
我不耐烦说:“在英国可不作兴穿什么貂皮!谁现在还这么娘气?你看伊丽莎白什么时候穿过皮草?人家还是女王呢!”
我最终穿着米奇羽绒服,白色雪地靴出门去。天气这么冷!我可不想冻死在公车站。
赶到香格里拉的时候,已经近八点。我只知道二个小时可以从伦敦飞到法兰克福去,没想到一趟公车也可以坐足一个半钟。
王慧心竟坐在酒店大堂等,看我进来,一步蹿上来,紧紧抱着我说:“你这东西!手机也不拿就跑出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就差报警。”
“我倒了两趟公车,路上又塞车。我还以为半个钟就能赶过来,所以就没拿我妈的手机出来。家里连个座机都没有,万一有人找她……”我讪笑:“没想到会累你这样耽心!你这样子跑出来,又是人家请客,不怕得罪人?”
“管他们!我不过是卖个面子出来露一下脸!”她笑:“你这妖精!你瞧瞧,你瞧瞧,你倒越活越年轻,这身打扮,活生生就像十六岁,让你这样一比,我简直成了黑山老妖!”
真会说话!不出息才怪!可是我爱听她这样说,真的!我想我还是死性不改,虚荣心旺盛,一经煸风点火,立时死灰复燃。
她拉着我的手说:“你饿了吧?楼上饭局其实也才开始。不过,你要不愿意上去,咱们就去那边咖啡厅叫二只三文治。”
我笑:“你知道我有多久没吃正宗东北菜?你想用一只三文治来打发我?还不速速领我上去吃它个昏天暗地?”人家给我面子,我当然也要为人家设身处地想一想,真是推得掉的饭局,又何必一定要出来露个脸?
果然,她喜道:“可惜这里没有正宗猪肉炖粉条!改天咱们去吃农家老菜馆!你还记不记得黄嘉瑶,黄嘉乐两姐弟?”
“谁?”我摇摇头。名字有点熟悉,我一时只是想不出是些什么人。
“那黄氏姐弟本是咱们初中校友,双生子,你不记得?”王慧心提醒我。
我茫然摇头,还有姐弟双生子?我只知道双生子要么是一对小公主,要么是一对小王子,穿一样衣服同鞋子,给妈妈牵着手拉出去招摇过市。
“也难怪你不记得,你那时候哪里会注意这些小人物!”王慧心突然握紧我手:“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运气,那时候特别得你青睐,是我凄苦少年生活中唯一值得炫耀的事情。”
我大骇!还有这种事?我王小艾何德何能?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王慧心已经笑起来:“不记得就算了。我给你说,这两个活宝昨天请客,就请在农家老菜馆,说是要给一个远房亲戚接风洗尘。又说他们那亲戚原是英国土生土长,竟然从没吃过东北菜,所以特意叫了一桌子东北特产,要给那英国华桥尝尝鲜。小鸡炖蘑菇,酸菜炖粉条,猪血炖豆腐,那英国华侨还都勉为其难的尝了尝,后来上了一盘葱烧大肠,英国绅士受不了了,脸都绿了,真真好笑!”
我也笑:“你以为他们那边又能吃的高级到哪去?不是一样的也吃猪肺布丁!穷酒鬼天天吃薯条炸鱼,喝廉价啤酒,很快长的猪脑肥肠,更奇怪几乎各各都是秃顶。”
“你个妖精!还是这样牙尖嘴利!”王慧心大笑。
真奇怪,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高兴起来。
我甚至没进包房多久就和一群陌生人开起了玩笑。我说:“我有一个肚子,面朝饭桌,胃口大开。从今天起,糟蹋粮食和蔬菜。”
立时举座皆惊,然后有人笑到跌脚,一连声的叫:“王慧心,你这个小妹妹真是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只是好好的一首诗,唉,罪过,罪过。”
我也笑,笑的花枝乱颤。难得他居然听得懂我这个冷笑话!我只当检查院的高官最精通不外就是杀人同放火,没想到他还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王慧心已经不动声色恭维他:“林耀辉,想不到你还文武双全!”
“我不过是再俗不过一个人!你看,你直到今天才把王小姐这样妙人带出来给我认识,可不是怕我这样的俗人亵渎佳人?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自罚一杯?”林耀辉笑着倒一杯酒给王慧心。
“她才从英伦留学回来,我已经立时把人领出来现宝了!这罪我可不认!你可别想冤我!”王慧心叫。
“王小姐原来是海归!失敬失敬!”林耀辉转过来敬我一杯。
“不是海龟是海带!待业在家!哈哈。”我笑着一口喝光杯中的酒。
我很是喝了一点酒,饭局结束转战酒吧的时候,出门给冷风一吹,忍不住的酒气上涌,我于是告辞说:“我得回家去了,头晕的厉害。”
王慧心骂我:“让你死劲灌黄汤!我原打算和你聊通宵,这下好!”转身又向身后众人道:“我先送小艾回家去,回头再去找你们。”说完和林耀辉一同把我架上车。
结果,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坐公车来,我不认识路!我突然发现,我居住了十八年的这个城市,如今似乎已经变的面目全非!
14
第二天,王慧心送我一只手机。粉红色,小巧精致,甚至还镶着几粒小钻。
她说:“没有手机,找你出来太不方便!话费已经交足一年,你先用着。”
我微一犹疑,她已经急急接口道:“当年没有你零零零碎碎一直送我算术本,铅笔盒,我只怕连中学都读不下来。”
怎么会?她这样人物,怎么样都会找到出路!多少人受人涌泉之恩尚不肯滴水相报!我当年不过凑巧扶她一把,想不到她竟然真肯拿着鸡毛做令箭,一点小小恩惠也肯这样铭记于心。
我于是笑:“我是嫌你小气,不肯送最新款式给我!”
她也笑出来:“切!不要拉倒!你这妖精!”说着作势把手机放回包里去。
我一把抢过拿到手里,笑嘻嘻问她:“你和我可是情侣号?还是你另有情人?”
她突然叹一口气说:“小艾,我也不怕你瞧我不起。我实话同你讲,我其实做了人家小三!我爸一死,家里立时揭不开锅,弟弟又小,我走投无路……”
我无话可说!这年头,有学历的卖知识,有家世的卖面子,有体力的卖劳力,厚脸皮的出卖灵魂。她不过一无所有,只得出卖肉身,遇到买主,公平交易!谁肯相信狐狸精不过是卖身葬父?说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没挨过饿的人才敢如此大放厥词。
我轻轻抓住她手:“他可爱你?”
王慧心啼笑皆非:“小艾!我不过是他养起来的一只金丝雀!你竟恁的天真!”
我脸红,于是笑:“那他出手可大方?肯不肯给你买一整套施华洛世琪的摆设用来装饰整间屋?”
“小艾!我真羡慕你!怎么可以永远这样天真?”她摸摸我脸颊,爱怜的。
我尴尬!。她竟三番五次笑我天真,我还以为我历尽沧桑,所以心如死灰呢!
“我如今要的不过是一些能实实在在抓在手里的东西罢了!从前我倒是真心喜欢你那些水晶小摆设。每次去你家,都要爱不释手的摸了又摸。多少次在梦里拥有那样一间屋,醒来后却立时要为一日三餐烦恼。我失望太多次!渐渐不再惦记!”
我心酸!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
还好她说:“别光说我!同我讲讲你的白马王子!”。
白马王子?我笑起来:“有男人肯送一座城堡给我,你说算不算是白马王子?”
“啊?”王慧心叫出来:“哪里是白马王子!简直是上帝!”
“不!只有魔鬼才会骗人说‘交出灵魂,我会满足你所有愿望’。”我笑。
“如果有人肯给我一座城堡,我宁愿出卖我的灵魂。”王慧心也笑。
“你懂什么!他说会像小公主一样的宠我!我不信,为难他说,‘那你送一座城堡给我’。他不过是去迪斯尼玩具店买一座野兽的城堡回来哄我开心。”我叹息。
“肯这样花心思,他也算爱你至深。”
“他如今已经不再记得我是谁!”我想起郑杰森,一时心如刀绞。
“如今谁还相信天长地久?至少他曾经爱过你。”
可不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贪心?少年时候,最欣赏童话故事里那条勇敢的小人鱼。为着成全心爱的王子,宁肯化作蔷薇泡沫,且永远地心平气和,迎接那致命的朝阳时,也是含着笑,心怀祝福。
我其实做不到。我更希望自己是睡美人,昏睡百年,醒来,已经有白马王子守在床边。可我运气不好。摸上门来那形形色色各路人马,别说白马王子,黑马王子都见不到一个。终于等的不耐烦,我于是露出真面目,原来不过是白雪公主的后妈,面目狰狞且咬牙切齿。
“从前你同我讲爱情大过天!”王慧心笑。
“林青霞还为秦汉自杀过哩!还不是转眼就嫁作商人妇?”我也笑。
“所以,我们为什么还要为爱情烦恼?”王慧心叹气。
“可不是!我如今可再没那个闲情逸志。”我说:“你帮我约林耀辉出来,我有事求他帮我办。”
“我说你昨天怎么一反常态,居然肯主动巴结他。”王慧心一双妙目看牢我:“为你爸的事?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这些老狐狸!你就是给他吃的干干净净,他也未必肯为你去蹚这趟浑水。”
“至少可以随时去探监!我听说送条烟进去,还要给犯人管教盘剥,落到我父亲手里,剩得一盒已经不错。”
“何苦来?这时候倒父慈女孝起来!”王慧心瞪我,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拨电话:“林耀辉,今晚有没有空出来?王小艾要请你吃饭。”
不知道林耀辉怎么说,王慧心对着听筒只是连声说好。过半晌,她放下电话同我说:“他说这几天上面来人,走不开。让我向你陪罪,说是改天再约,他请客。”
“改天是哪天?这些官场上的人,嗅觉一向比狗还灵敏,也许他一早察觉我动机不纯。”我郁郁寡欢,不相信自己已经掉价到如此地步。
王慧心劝我说:“锦上添花人人爱,雪中送炭有几人?世态炎凉,一向如此。我再帮你想别的办法。”
15
我没想到林耀辉真肯替我疏通关系。他带我去探父亲,甚至还替我准备了两条小熊猫。
他说:“原来你祖父是王**!我刚出道时,同你父亲倒有过几面之缘,知道他一向只抽小熊猫。”
我忐忑不安,不相信他肯做活雷锋,可是,我还有什么好顾忌?我宁愿他看中我鲜活的肉体,愿意拿我父亲的自由来同我做交易。
我终于见到父亲。
沉默,苍白,日渐消瘦……
我把小熊猫递过去给他,他皱眉看着我,一脸不豫,一刹那,我似乎又看到他穿着阿曼尼西装,走路昂首挺胸,神色傲慢无比,一脸英气逼人的模样。
“你从哪里弄来这两条烟?你妈没告诉你我戒烟了?”他把烟推回来给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和他一向缺乏沟通!过半晌,我说:“你想吃什么?我想办法给你送进来。”
“你不用管我!你只要照顾好你妈!”他淡淡嘱咐我:“你妈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犯风湿,你要按时嘱她吃药。”
我心酸,想不到他那么爱老妈。我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你有什么需要,叫人通知我,我会想办法送进来给你。”
他突然苦笑:“我还需要什么?我不过等着秋后会审,能判个斩立决就算解脱了,省得零零碎碎的受气受折磨!”
我哭起来。
他终于伸手摸摸我的头,安慰我说:“小艾,你听我说,我活了这么久,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我没什么好遗憾!倒是你,将来日子长着呢,不知道你怎么熬下去。”
我泣不成声。他说:“你回去吧。下次别再来看我。省得我揪心!”说着站起来,示意管教带我出去。
我不肯走,他劝我说:“你看,你自幼就是这么倔强!女孩子最好温柔一些,听话一些,总有好处!”
我突然听进心里去。从前,他说我一百句,我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这一次,我出奇的听话,乖乖和他挥手告别。
我和林耀辉说:“我要救我父亲,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说完牢牢盯住他,一脸的舍生忘死。
他忍不住叹气:“你以为是让你做刘胡兰保护红军战士?现在没有这个,谁肯出头办事。”他做一个数钞票的手势。
“需要多少?”我豁出去。
他看我一眼,慢慢说道:“要找律师打官司,还要疏通关系,上下打点,保守的说也要个小两百万,运气好,也不过是死罪改活罪。”
我泄气。我就是去卖身,一时也筹不到这么多钱!
林耀辉说:“我还得回局里一趟,不能送你回去,我给你叫一部车。”说着,为我招一部计程车,塞一百块给司机:“零钱找给这位小姐。”
我明白他这是知难而退。二百万!简直就是填不完的无底洞!我叫司机直接把车子开到酒吧去,打算喝个一醉方休。
两瓶百威下肚,已经有人上来吊我膀子。 腆着肚皮夹着老板包,腕上金表,指上方钻的两个男人,满脸的谄笑,看起来色,且贱。
“小姐,偶好欣赏你,不知可否赏光一起饮一杯。”一开口,原来是南方口音,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观光客。
“好!别说喝酒,就是上床也可以!”我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只要你付得起这个数。”
“二百块?”矮胖子笑的一脸猥琐,简直的就是喜出望外。
“是二千块!”高胖子看我摇头,于是斩钉截铁道:“好!就两千块。”说着上来揽我肩膀:“我们可有两个人,你可吃得消?到时候可别哭着求饶。”
“是两百万!”我甩开他的手:“拿得出两百万,我立时跟你们走。”
“你这不是摆明消遣人?”矮胖子一张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那你说个价钱?你能出得起什么价钱?”我面不改色。“真要玩,就要舍得花钱!两千块?也不称称自己斤两,够不够出来消遣人?别以为兜里有几个臭钱,就谁都敢拿来消谴!”
“你……”矮胖子气的跳起来,“我好心请你喝杯酒,你这小婊子给脸不要脸……”
我大怒,一扬手,拿冰水淋了他一头一脸,意犹末尽,于是泼妇骂街一般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