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洗手间。”我跳起身,一抬头,对上邻桌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哈!马克威廉本杰明事务所的黄嘉华大律师!这下可好!给人家抓个现形!反正他一早认定我是拜金女,我也只能由得他去!
我头一昂,很有些威风凛凛的从他眼前大踏步走向洗手间。
9
我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一脸憔悴的自己,忍不住悲从中来。是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的?人必自侮而后人悔之!八岁时已经把祖父这句训导牢牢记在心里,为何到了最后还是弄到这步田地?
我用冷水洗面,借机哭了个痛快淋漓,走出洗手间的时候,自觉已经心清气爽,一切烦恼都随着眼泪汩汩而去,谁知道一眼看到黄嘉华,我还是忍不住脸色一沉。
他从男士洗手间里悠悠然走出来,看到我,立时让一步,候在走道一侧,做足英国绅士姿态。有个屁用?他短短三分钟演说曾经让我遭遇人生最厉害奇耻大辱。
看他这副假洋鬼子的脸孔,就知道他肯定是二代移民。家里多半有个传统的老子,否则不会给儿子起个名字都叫做“嘉华。”他要有个姐妹,一准儿的叫“爱华。”要是有个兄弟,没准就要叫做“中兴。”只是,关我屁事?
我连老板娘也懒得理,自顾自的出门回家去。
一进门看到刘家明局促的坐在门厅,邻室住的温洲小妹穿吊带真丝睡衣隔着饭厅冲他搔首弄姿。
看我回来,刘家明立时风一般挟持着我飞奔上楼,一头钻进我房里。
“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他一头栽倒在我床上:“呀。你做什么?要拆房卖地?”
我说:“你来的正好。正巧可以载我去把这些旧衣烂衫捐出去。”
他一骨碌坐起来:“何苦来?当年不知道花多少钱收罗来。”
“机场托运只得二十公斤,我怎么能一口气带得下这么多。不如捐出去做点善事,积点福,免得我下半生更加穷困潦倒。”
“你就是这样说风是风,说雨就是雨的。好好的,怎么说回去就回去?”
“我不回去还能怎么样?难道当真在这儿做一辈子中餐外卖店收银员?”
刘家明不吭声。过半晌,他说:“我帮你打包托运回国去。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我踌躇,终于忍不住说:“我都听说了。谢谢你!家明哥哥!只是,就算你求得刘伯伯替我付学费又怎么样?难道将来我嫁人还会替我再拿一份嫁妆?我倒不介意卖身报答你!就可惜刘伯伯怕是死也不容我进刘家门的。各人有各命!我已经认命了!”我拿一件阿曼妮真丝女衬衫递到他眼前:“瞧瞧,不好好打理,连抹布都不如!我要它何用?有干洗它的钱,够我买两件新T恤穿。听说我们家如今搬到小二室的房子去住,能有我一席之地已经不错,如何还能放得下这些身外之物。”
刘家明只是紧紧拥抱我!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就像小时候,每次挨了打,都要找上刘家去,把头靠在他的胸膛,等候安慰。所以我怎么都无法爱上他,总是感觉像足兄妹乱伦,满心的罪恶感。
我把旧衣服捐到未婚妈妈之家。其实并不适宜,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有社工出来招呼我,连声道谢却感觉不到热情,英国人的礼仪如此,我并不觉得难堪,可她让我填一张表格,她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盯着我:“请在这里填上您的姓名同联络方式。”
“我就要回去中国,不再有这里的联络地址。”我忍不住厌烦。走到哪里都要填表格!离开这个阴冷的国家,我想我将永远不再怀念此地。
她翻检那些衣服,冲我微笑:“王小姐,这些衣物保管的很好,清洗的非常干净。我会为你祷告!主会保佑你!祝你一路顺风!”
我微笑:“但愿主会听到你的祷告!我一直以为他故意遗弃我。”
她大惊:“主不会故意遗弃任何人!他一直在倾听我们的心声,他同我们对话,他无时不在……”
我只是冲她挥挥手道别。一转身,遇到不想见到的熟人。
“这不是马克威廉本杰明事务所的黄嘉华大律师!我还以为你只为有产阶级服务!”我终于忍不住出言讽刺,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他看我时候那一脸古怪的神情。
他一定在鄙视我!一定!
果然,他冷冷的说:“王小姐出手当真大方!多少少女做足两个月暑期工只为了买一只路易维登的手袋,王小姐竟拿一只路易维登的行李箱出来捐赠旧衣服。”
“因为我钓到大鱼肯给我买一整套洛加林的手工行李箱!”我示威一般冷笑!
刘家明已经从走廊那端赶过来护在我身边,他一脸关切:“发生什么事?”
“遇到熟人!”我无意为他们作介绍,拉着刘家明匆匆离去。
10
刘家明送我去机场。入关前,我们去COSTA小坐片刻。
我叫一杯摩卡,刘家明要一小杯ESSPROSO,然后俩俩相望,相对无言。
我怕刘家明突然做生死离别状,于是开口道:“我只怕这辈子都喝不惯ESSPROSO!我太怕吃苦!无论精神还是肉体!”
刘家明笑:“我也不是很爱喝!只是男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是只喝黑咖看起来更有型些。”
我也笑:“那你应该去光顾意大利大使馆旁边那家DE LATINA,他们自诩会做全世界最正宗的ESSPROSO。带上你的波兰小女朋友,然后给她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保证她立时给你迷的神魂颠倒。
刘家明突然叹一口气:“小艾!我只要能天天同你在一起,我还有什么可追求?我只要天天看牢你……”
看我这大嘴巴,我怎么提起他的波兰小女朋友?
我打断他:“我最爱的还是COSTA的摩卡,用这样白色的带两个耳朵的大瓷碗滿滿地装上这么一大杯,又蓄上这么丰盛的奶油,再插这样大一支巧克力棒,再空虚的一颗心也会在刹那间给它填滿。”
刘家明只是温柔的看着我。
我不理他,继续自顾自的讲下去:“回去中国,怕是再也喝不到这样好的咖啡了!到处都只是星巴克!我会怀念学校外面的那个爱尔兰咖啡馆。心情不好的时候,叫一杯纯正的爱尔兰咖啡,因为里面有酒,一杯尽了,走出来的时候,也就已经是心平气和的了。”
“小艾!你在同我背散文吗?”刘家明爱怜的摸摸我的头,一如小时候。然后,他缓缓站起来,哽咽道“小艾,我先行一步!我实在无法送你入关去!”
我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在人潮中渐行渐远,忽然又想流泪了!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眼泪!我又不是林妹妹!充其量像是尤二姐,名声坏,胆子又小,心肠也不够硬,活该最后给人活活整治死!倒是好解脱!
我拿着机票过安检,低着头,一脸怆然,活像在走鬼门关。忽闻有人相唤:“王小姐,王小姐……”
谁?可是前世故人?我抬头看个仔细。
咦?这不是那马克威廉本杰明事务所的黄嘉华大律师!真是活见鬼!这几日他倒真像阴魂不散,一直纠缠在我左右。
刹那间,我明白!原来他们派他来监视我!生怕我不肯回中国去?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劲,突然跳起来指着他脸骂起来:“你们就这么看不起我?一定要亲眼看着我回中国去才放心?我要死了心去纠缠郑杰森,就凭你们?也能拦得住?老娘我是自己不愿意!”
他脸色铁青,上来拉我手臂:“王小姐,你放松,你放松。”
我一时号淘大哭起来!实在太欺负人!不!简直就是不把我当人看!
机场保安已经跑过来大力拉开他,他拿出名片给人看。
哼!大律师又怎么样?不过一样的就会欺侮妇孺!我用英语一连声叫:“他非礼我。”
黄嘉华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牢我,仿佛在看一头怪物。过半晌,他说,机场到处都是摄像头,真的打起官司,我可以告你诽谤罪。
我终于收声!由得他去和机场人员交涉。我冷眼旁观,最后发觉在场中国人士齐齐用万分鄙夷的目光盯着我。
我气馁!统统的狗眼看人低!他们肯定一口认定我是小婊子!
黄嘉华把机票给我看,一脸无可奈何:“王小姐,我真的只是回乡探亲,不巧遇上王小姐。”
我当然不信!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厚脸皮,公然编造这样匪夷所思的谎话!没准他只当我是白痴,会相信这个全天下没人肯相信的巧合。
但我又能怎么样?我冷着脸,一言不发。上了机就倒在一边昏昏入睡,醒了睡,睡了又醒,我只吃了一只面包,却喝了三罐啤酒,一小瓶红酒,后来吐的差点人事不醒。
空中小姐一直彬彬有礼的照顾我,但我可以感受到她目光里一万分的厌恶!谁再乎!他妈的!老娘如今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再乎!
直到下机,出关,看到老妈焦急等待的脸孔,我才“哇”一声哭出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老妈紧紧搂着我,抚摸我的头,一连声的道:“小艾呀!你怎么瘦成这样?小艾呀!你怎么浑身只剩下骨头?小艾呀!妈想你,想死你了!小艾呀……”
再也顾不得机场里汹涌的人群,我和老妈抱头痛哭。
11
父亲并没有来接我,我也没有问起他。自幼,他对我喜怒无常,我已经习惯如此。老妈叫了一辆计程车,我心平气和的坐上去,倒是她,很有点手足无措:“如今条件大不如从前了,你知道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就是家败了吗?兵败如山倒!好在不是旧时代,还作兴什么满门抄斩,诛连九族!
可我没有想到竟会这么惨!祖父断了头,父亲收了监!中国人习惯报喜不报忧,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由得我在外面胡作非为。
我竟没有哭。许是我眼泪流干了,再也经不起从西半球一路哭到东半球!
我沉沉睡去,一直不肯醒。模模糊糊听见母亲好像对父亲说:“由她去吧。她还没倒过来时差呢!”
父亲暴跳如雷:“都是你一直惯着她!任由她去闹,最后闹到无法无天,谁也收拾不了她。好好一个女孩,跑去外面混成什么样?”
母亲一直嘤嘤哭泣,一如小时候我每一次给父亲痛打一顿以后。
我挣扎着起来劝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可不是该打?”
一晃眼,又好像祖父给我拿来一盒巧克力,他把我抱在腿上,哄着我说:“小公主,爷爷的小公主,这可是苏联弄来的好玩意!爷爷这次上北京去开会,给你买会敲鼓的小熊玩具好不好?来,让爷爷量量咱们小公主的小脚丫有多大,爷爷给你买一双意大利的小皮鞋好不好?”
我“咯咯”笑起来,爷爷的手搔的我脚好痒痒。
父亲又来搔我的肋条骨:“来,让爸爸看看咱们小公主如今长了几根肋骨,一,二,三,四,五,咱们小公主如今可不是五岁了?”
我笑倒在父亲怀里。
醒来时,嘴边尚有笑意。老妈忍不住问我:“做了什么好梦?睡了这么久!”
我说:“爸爸给关在哪里?让我们去看看他。”
母亲诧异看我一眼:“你以为说看就能看见?真是傻孩子!”
“什么?难道他们不允许探监?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失声大叫。
“要预约的!到时候我自然带你去。”她摸摸我的头:“小时候,有一次,他打你打的急了,你说将来长大了会亲手捅死他,想不到你竟爱他这么深。”
“我如今剩下的,不过也只有你同他。”我抱紧她。
“这孩子!非要惹的人哭不可!”老妈轻轻挣脱我:“我得去上班了,你自己在家,有什么事情打这个电话给我。”
到了这个地步,再没什么事情可稀奇!末代皇帝最后都学会自己洗内裤,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为了讨生活,还有什么做不出?
我没有问她在做一份什么工,省得彼此尴尬。。
从前听说有家贫大学生,大学期间作几份兼职,不但可以自已自足,尚攒下余钱供弟弟妹妹读完初中高中。一度以为是天方夜谭。
如今我想,还不是同我一样只得一双手臂?我下定决心同母亲一起自力更生,于是顶着风雪出去找出路。
并非一无所获!
原来送报纸发传单跑断腿一个月也只得八百大元,小饭馆里传菜送茶的服务生,都至要紧有工作经验。
不是没有听说过,多少大学毕业生尚要在家吃闲饭,我会什么?不过是吃喝玩乐!
从前逛百货商场,只一心惦记着“ESPRIT”是否有新货到埠?宝姿今季又流行哪款大衣?何曾留意过大商场门前会同时站四五个同龄女子,人手一块“家教”的牌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难怪父亲一早逼我发愤学习,总要有一技傍身,到紧要关头,才不至会走投无路。可惜我鬼迷心窍,一心以为他不过借机整治我。
12
我去应聘英语教师一职,教幼儿园的小朋友说英语。费尽口舌,低三下四的和人家解释说:“我是没有大学毕业证,但我曾经留学英伦,我操一口正宗伦敦英语。”
那小姐瞪着一双妙目理直气壮回绝我:“我们老板说至少要大学以上文凭。你不合标准。”
突然有一只手按在我手背上:“小姐,你说你讲一口正宗伦敦英语?”
我点头说是,厌恶的看着他按在我手上的那只手,甚至已经长了老人斑。
那小姐恭恭敬敬站起来问好:“老板早。”
那老板得意洋洋同我说:“伦敦可不好同剑桥牛津比!我在剑桥的时候,只怕也只有你这个年纪。”他一只手已经拍上我脸颊。
我竟还能够陪着笑:“那您可真算得上人中之龙了。”其实还是不够厚脸皮,我很可以不说那个“算”字,直接恭维他是“人才中的翘楚。”
只是,活见鬼!鬼知道他当初在剑桥做什么!剑桥中餐馆里打杂的伙计也可以拍拍胸脯说‘老子剑桥出身’。我自己就是最佳典范!不过在伦敦中餐外卖店里做了几个月,就大言不惭的满世界叫嚣“正宗伦敦口音”。我哪里正正经经念过一天书?我所有大好时光都用来谈情说爱了。
可那老板似乎很受用,他直接请我进办公室面谈。我当然牢牢抓住这机会使尽百宝,卖弄了一下我的“伦敦口音”。
他似乎很满意,一个劲的点头称赞,最终却话锋一转:“王小姐,你知道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要为了王小姐一个人坏了规矩,难免下面的人会不服气,将来再难服众。”
狗屁!还不是为了卖我一个人情,想换我将来死心踏地的做牛做马?我只得强笑道:“凡事总有变通不是?您应该知道我值得不值得!将来我做出业绩来,由不得他们不说您眼光犀利,求才若渴。”
“王小姐,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英伦归来的‘伦敦口音’回到本市?每天又有多少操正宗‘纽约口音’的鬼佬来我这里面试?”他突然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不动声色道:“不过,咱们总要先试试王小姐到底值得不值得,是不是?”
难道我额上贴了婊子的标签?所以这些人一个一个这样迫不急待的跳出来羞侮我!我忽一声站起来,面目狰狞,吓的他手一缩,一脸惊疑看着我。
要换了是从前,我不扇他几个耳光才怪!罢。罢。罢。好汉不提当年勇!我最恨败了家的二世祖口口声声讲他家从前如何显赫,简直的就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又不是比尔盖茨,谁管你从前做什么?当然,换作是比尔盖茨,他也不会败了家。
我晃晃荡荡走回家去,一进门就听见老妈尖叫连声:“你跑哪去了?怎么弄的一身又是雪又是泥的?”
我说:“路太滑,摔了几个跟头而已。”自顾着去洗手间清洗,老妈跟在后面唠叨:“你又跑出去干什么?这大冷的天!”
我突然紧紧抱住她,心酸道:“妈妈!我们是不是完了?是不是完了?”
老妈呆半晌,终于笑道:“哪那么容易就完了?我至少还有二十年好走,你?还早呢!”她摸摸我的脸:“你呆在家里要是嫌闷,出去走走也好。去见见你那些小朋友,说说话……”
“我哪有什么小朋友?”我闷声道。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