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现在是明媚怡人的五月清晨。即使在东京这样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清爽的微风拂过,尚不茂密的嫩叶也让人眼前一亮。
一到盛夏,大都市就会变得跟赤道上的酷热地狱一样,但是在此之前总还有个缓冲期。在无限广阔的黯淡的无机人工建筑物的海洋里,也有几个绿色岛屿浮现出来,证明东京还算是个人住的地方。
这几个绿岛之中,新宿御苑可谓最大的一个,面积约五十八万平方米。这座郊外的商品住宅区总共约有四千五百户,当然不止一个入口。
我正立在千太谷门前,背后是公寓林立的涉谷区住宅街,然而这道门前横拉着警察的围线。
我的视线越过围线投向门里。视线所及之处是并排的几十棵大小树木——这些树上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树皮泛白而毫无生气,呈现着像冬天的原野一般肃杀的景象。
“怎么回事……”
我的小声嘀咕被脚步声打断了——那是踏着褐色枯叶而来的高跟鞋声。咔咔嗒嗒的干涩声音中,新宿御苑里飞落的枯叶被踏得粉碎。再确认一下,现在的确是五月,我可没说错。
“到底是谁干的,真是的!”
声音的主人紧立在我右侧,刚刚把她引以为傲的JAGUAR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水蓝色的丝绸衬衫外罩白色夏装外套,紧身迷你裙中伸出的美腿堪称人类之宝。她的茶色短发在初夏的清风中飘起,无论鼻子嘴唇都具有可以直接当成美学教科书的完美形状。一双秀目闪现着神采,锐利得熠熠生辉。
“泉田君,你怎么认为?”
我名叫泉田准一郎,年龄三十三岁(译者云:泉田和凉子的年纪怎么从第一部开始就不带变的……吃了APTX4869么… …b),独身,职业警察,现任警部补,警衔为警视厅刑事部副参事官。
叫我的这位女性名为药师寺凉子,年龄二十七岁,独身,职业警察,现任警视,警衔为警视厅刑事部参事官——去掉我警衔上那个“副”字即可,在下的顶头上司是也。她那绝世的美貌和无双的凶恶,在警视厅是名声如雷贯耳的女魔头(WITCH QUEEN),人称“驱魔娘娘”,简直连吸血鬼见了也要落荒而逃。
我当然是回答得谦逊有礼:“既然问谁干的,那么您认为这是人为事件了?”
“这不是废话嘛,总不可能是自然现象吧。周围都没什么事,只有新宿御苑的草木全都枯萎了。这可是初夏,新绿的季节哦,偏偏这里变成灰色。怎么可能嘛!”
“也是啊……”
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应答,决不可能回嘴。驱魔娘娘是出人意表的女性。不管我口头怎么答应,心里想的都不能随便表露。
“你可别说‘这是因为只有新宿御苑的时间被转移到了半年后的世界’这种胡说八道的SF奇思妙想啊。”
“我哪有这么说……”
“‘其实是新宿御苑的空间被转移到了南半球’,这么说也不行哦!”
“明明没有说嘛……”
“那,你怎么看?”
因为她的质问,我只能交代了半成熟状态的想法:
“有可能是使用枯叶剂的激进恐怖分子啊。”
“为什么进行恐怖行为呢?”
“这我还不清楚。”
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新宿御苑。门外还点缀着零星的公寓门口栽种的植物的绿色,门里却是生气全无的灰色荒野。
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是二十世纪后半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越南战争。不管这场战争在历史、国际政治上具有何种意义,苦于丛林中的伏击战的美军曾经想出一个别人谁都想不到的作战方法:
“都是因为有丛林,我军才苦战不下。那么没有丛林不就能够取得胜利了吗?”
这样不久,被称为“枯叶剂”的化学武器就像白雾一样落在越南的丛林里。树木枯萎,花草凋零,广阔的丛林立刻变得光秃秃的,而且周围的田垄、耕地也成了不毛之地。可以杀死植物的化学武器当然也不可能对动物完全无害,野生动物临危,家畜成批死去,人也大有病亡。尤其让世界各国皱眉头的是,枯叶剂最大的牺牲者是胎儿。生下来就没有双眼双手的婴儿照片流传到世界各地,谴责声就像暴风雨一样排山倒海,这样世界最强的军队才落得败退的下场。(译者注:关于越战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是不是这样的都于我无关,是田中的解读……)
“即使为了胜利,也有不可为之事啊。”
这是我的同事丸冈警部的话。他在还是初出茅庐的制服警官的时候,参加过不少反对越战的游行集会。
如果是化学武器的话,在这里呼吸都应该是很危险的。但是凉子毫不在意的抬脚跨过围线。同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一个人影——年龄四十岁上下,身着灰色套装的男子,伸开两手拦住凉子。
“请不要进入 。”
凉子的腿还高抬着,就这样盯住拦路人。
“我是警方的人。”
“我知道。”
这名男子立刻回答道,用不怀好意的视线直射向我们。原来如此,既然知道“驱魔娘娘”的大名,也不是等闲之辈了。
凉子落下脚,微微眯起睫毛纤长的美目:
“你们是公安部的人吧?”
这次对方没有回答,双眼却露出极其阴险的目光。我在内心苦笑一下——这人真是一副是电视剧里演技拙劣的公安警官演员形象。但是,这样我也确信,既然公安部也涉及这件事,就可以断定跟恐怖活动有关。
意外的是凉子似乎要撤回脚来,即没有缠磨也没有坚持,好像这就要离开的样子。
“走了哦,泉田君。”
“这样好吗?”
“反正公安部也不可能解决事件嘛。胡乱搜查一通,逮捕几个无辜的人,然后就陷入迷宫,这不是公安部的传统艺术么。这次会因为抓错了谁而丢脸,我倒要好好欣赏欣赏哪!哦呵呵呵呵~~~”
正是一秒钟之内足能树立一百个敌人的驱魔娘娘招牌笑。那位公安警官的脸抽搐起来,罩上一层想到兔子的食肉动物的阴霾表情——对我来说绝对算不上愉快的感觉,因为他们对凉子的憎恶总是会殃及身为部下的我。凉子是愿意招人恨才招人恨的,我可是常识性的稳健的公务员,不想遭到同行的侧目。虽然不由我的意愿,但是人事变动调到公安部的可能性也不完全是零啊。
“算了吧,既然要走,何必不给人留情面呢。”
“怎么,你想站在公安部那一头吗?”
“我不是站在哪一头。只不过,这些都是公安部上层的指示吧,这样你也没有权限管,不要强人所难嘛。”
“权限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我有兴趣……”
说到一半凉子合上了红唇,突然浮现出一种成心似的笑容。这次是真的撤脚要走了,我在那位公安部警官的注目礼下跟在她后面,也不曾还礼——不过无所谓。为了今后,还是有必要记住这个男人的样子。
一边走着,任性的上司又提议道:
“找个地方喝茶去吧,能看见新宿御苑的地方。然后去参加案件作战会议。”
就算公安部想把新宿御苑整体封锁,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金属网和铁栅栏上都拉上隔离的塑料布吧。就算这么实行,从周围建筑的高层也可以看见新宿御苑的全景。再怎么奉行秘密主义的公安部,总不能不许市民往窗户外边看。
首先已经到处都可以看到媒体报道的人了。这些天都没有什么大新闻,昨天晚间电视新闻的头条是发现韩国美男演员的私生子的报道。往好了说是平和的象征,其实就是风平浪静,一点刺激都没有的无聊日子。
附近停着一辆标记着“樱TV”白色文字的小型巴士。不知道是公司社长的兴趣还是节目制作人的品味,车体是红紫色的。佩戴着袖章的年轻女记者把麦克风伸向中年主妇。这位主妇还围着围裙,围裙上画着一只直立着没表情的白猫。
“昨天晚上啊,有‘沙沙’和‘啪啦啪啦’的,像下雨那样的声音,然后有干涩的奇怪的声音哦。”
“那是树叶落下来的声音吧?”
“我不知道到底有几千几万棵,反正是很多吧,这些树。叶子全都落了,那么大的声音啊。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啊,等一下,这要是什么细菌或者瓦斯引起的话,现在也还很危险哪。真是的,这可怎么办啊!”
“不,这个,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说……”
在这充满危机感的对话之侧,凉子和我穿过公园的道路,只走了两三分钟就来到一间茶舍。
II
准确地说,我们正要进店门的时候,一个男人在凉子面前站住——所谓站住并不是拦住去路的样子,而是彬彬有礼好像酒店前台一样的姿态。他看上去是位稳重的中年绅士。
“大小姐,已经按您的吩咐办好了。”
“包下来了?”
“是的,今天一整天,这家店都包给大小姐了。”
“辛苦了。”
得到凉子的颔首肯定,这位男子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不敢当。不过,真的不用把这店买下来吗?(译者:!)”
“这次还没那个必要。你回去吧。”
“那么属下告退了,再有用到属下的时候请只管说。”
他又向凉子行了一礼,视线在我身上十分恭敬地停留了一瞬便谨慎地离开了。我本来想目送他,却被凉子一拉手腕,走进了茶舍。
“那个人是JACES的职员吗?”
“是啊,秘书室的次长。”
药师寺凉子的父亲原来是警察厅的CAREER官僚,现在是大型企业JACES的社长和所有者。JACES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警备保全公司,还有无数企业、项目的投资,财源滚滚,简直像天天下金蛋一样,景况好不风光。
凉子不仅是公司所有人的千金小姐,她本人也是大股东之一。美貌与才能,财富和权力,全都是普通人的百倍所不能及。另一方面,她的理智常识和协调性还不如别人的百分之一。后者的不足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前者的充裕,她仍然迈着飒爽的步伐在人生路上蒸蒸日上——目前看来是的。
手动的大门在身后关上,面前的空间正好大小合意。
看起来这是个不用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带着一点陶冶性情的意思经营的茶舍,装修内饰不乏庄重,有种沉静的气氛。店里流淌的音乐声音也恰到好处,这是谁作的曲呢?
“是德沃夏克啊。”
不用说,这是艺术素养远远超过我的上司回答的。我瞥见柜台边,留着胡子戴着领结的店主也对这位买下了整个店的时间和空间的知性美女注目表示敬意。
“请给我爱尔兰咖啡。泉田君呢?”
“我只要一般牌子的就行了。”
“小姐!”
有年轻女性们的声音和谐地唤道——两个人影从里面的座位站起来。在窗外的光线不能投射进来、灯光也有意弄得很低调的角落,忽然之间好像天然的鲜花灿烂绽放只在这里一般。
凉子轻轻挥了挥手招呼着:
“玛丽安、露西安,辛苦了”
对话突然改成法语了。待告一段落之后,两名美少女也跟我打了招呼,四个人都坐下来。
她们俩的衣饰如出一辙,都是象牙色的套装,薄薄的淡紫色衬衫,银灰色的腰带。不过黑发的玛丽安身着长裤,栗发的露西安穿的则是迷你裙。有点像宝塚少女歌剧演员的样子——但是绝不能真的把她们当成天真少女。
露西安和玛丽安都是药师寺凉子的侍女,本来应该在巴黎管理公寓的。这次看来是专程来日本的,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如果这两位美少女只是普通的侍女,我也无意干涉上司的私生活。但是她们可不一样——黑发的玛丽安是武器天才,栗发的露西安则是电子机械专家。不过玛丽安也相当通晓电脑,露西安也是用枪的达人。两个人还都很擅长匕首和其他格斗技——总之是跟危险的女主人很相称,同样危险的侍女。
大概我的表情有点复杂,凉子笑起来:
“玛丽安和露西安最近都得呆在日本哦。”
“得呆在日本”,即做决定的是凉子了。
“以游客的身份吗?”
“只有礼拜六礼拜天啦。”
“其他时候还是你的侍女?”
“那是礼拜一、三、五的时候。礼拜二和四,她们要在JACES的学校当讲师,教授女子防身术和电脑安全方面的课程。”
很适合她们的工作,不过我当然知道她们还适合比这更高难度的工作。为了不多嘴说出不该说的话,我又问道:
“到什么时候呢?”
“到她们想回巴黎的时候喽。”
那不就是永远在这里么?她们俩反正愿意跟敬爱的女主人在一起。
“不说这个,说说你对公安部那些手段的意见吧。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秘密搜查?”
要光是阻止人群接近倒是简单,只要公开声明有使用化学武器的可能性,任谁也不会靠近新宿御苑半步了,可是这样新宿区和涉谷区也会陷入恐慌状态吧。
露西安和玛丽安在桌子上启动了笔记本电脑。
不管怎么说我抬手闻了闻袖口,没有什么特别的刺激气味。如果附着了毒性液体的话,应该有晕眩或者呕吐感什么的吧。目前为止我还很健康——就肉体上来说。
我们点的东西送来了,空气中漂浮着香醇的味道。我一边伸手拿杯子,一边注意到窗外的光景。
“机动队出动了哟。”
“好像没穿防护服嘛。”
虽然有点不礼貌,我站起来靠近窗口窥探他们的行动。一群戴着头盔、手持盾牌的机动队员小跑着从左边赶过去了,一小队左右的人数。一时上心,我想找找有没有认识的人,却一无所获。
回到座位上时凉子很不高兴的样子:“你随随便便地就变成目击者,之后可有危险的哦。”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公安部总不可能把所以目击者都灭口吧。”(译者说:这两句对话怎么感觉说话的人反过来了啊……)
新宿御苑周围住着多少万人呢?看到电视新闻的人更得有百倍以上。从高楼的窗口向下看,发现巨大的公园突然变成隆冬的枯野,那些人茫然的样子很容易想象得到。
“我在电脑上查了查,网上已经流传了各种信息。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废话垃圾,不过都一致肯定是人为的恐怖行为。”
“要是恐怖行为的话,你对犯人是谁有看法吗?”
凉子把目光投向电脑屏幕。
“伊斯兰教的原理派……真没独创性的看法……某宗教教团的残党、北部某国的工作员……都差不多……职业棒球单一联盟(league)制的反对派……这个就独创性来说是不错的意见嘛。”
也算不上正常的台词。
“啊,也有说是美国的秘密武器的哟!”
“这不可能吧。”
“为什么?”
“要真是这样的话,美军早就出动封锁新宿御苑了。哪等得到日本警察插手呢?”
“哪里,巨大组织最开始都是派下属干活的。等安全有了保障,上层才会出动呢。”(译者说:这个讽刺真毒啊)
悲哀的对话——怎么听也不像是个独立国家的官宪之间的对话。(译者说:这一注脚更毒了……)
我又看了看窗外,越过不太宽的道路就是新宿御苑的高栅栏。栅栏里便是一片不毛之地,真是凄凉的风景啊。
然而现在这个时世,只要说是针对恐怖分子的对策,不管什么样的规章、监视和强制执行都能获得准许。在机场被要求脱鞋检查、车站的垃圾箱不许用、美国大使馆前的道路禁止通行等等,谁都不能抱怨一句。官宪总在增加之中,连仅是官宪中的一员的我也忍不住担心起来。
“‘安全’这个硬通货,现在已经可以理直气壮地买下日本人的隐私和社会权利了。对JACES来说,生意会越来越多,是感激不尽的时代哪。”
不知道是讽刺还是真心,凉子侃侃而谈,同时啜着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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