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庆儿已经用情如此之深了吗?对此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平时只怪庆儿风流债太多,哪成想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子,居然是一个情种。
他一时无语,半晌才道,“庆儿,你少时聪颖,长大后精明过人。为父年已老迈,肩上的担子就一并交与了你。而你,从没让为父失望过,所办的那桩桩件件的事也深和皇上之意,这也才有了咱们严家今时今日之地位。可你要知道呀庆儿,不管咱们父子如何位高权重,不过是因为顺应了圣意而已,倘若违逆,荣华富贵会如风吹云散,一夕无存。为父知道你心底一直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只是你可怜生为我儿,为父又泥足深陷,所以你从没有过选择。这一次,为父也欣赏你做个有情有意的真男儿,若你愿意娶个普通富商之女,为父也不多说一个字,只是庆儿啊,你要想想清楚,当真要为了这份情,就要把咱们全家老小的安危都搭上吗?”
“爹,事情没有您想得那么严重。”严世蕃辩驳,可是很无力,因为他身处权利中心,深知权势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一旦无法伤人,就会遭到更可怕的反噬,所谓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父亲没有危言耸听,更没有说错,现在皇上正处于暴怒之中,从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斩杀丁汝夔,还有在朝堂上当众训斥父亲就看得出来。平时,皇上对父亲是很礼遇的,何尝这么疾言厉色过?居然还加罚闭门思过。这时候,谁跟皇上提起俺答的事都绝无好处。
况且,严党虽然风光一时,但反严党也盯得很紧,无时无刻不准备施放暗箭。而他官位虽高,却并无兵权,虽然本朝文人带兵是常事,可之前父亲坚持坚壁清野的政策,任俺答抢掠百姓,如今他又突然要领兵去追,这一退一进之间……很容易让别人做文章,给他们父子安上最可怕、最令皇上猜和忌惮的罪名。
千里长堤。毁于蚁穴。他一心要救自己地心爱之人。却没有考虑周详。他找父亲借兵。偏偏父亲这一个月里有如白丁。面上地事都做不得主。就算他老人家利用人脉暗中相助。皇上也必不答应。倘若先斩后奏。偷偷进行。就等于亲自拆下会轰然倒塌地严家广厦地第一根房梁。他失势丢命不打紧。爹娘地命还要不要?今后又如何保护如初不被公主或安公公伤害呢?
想到这儿。他第一次感到权利也有很无力地时候。明明可以做到。可是却动弹不得。
“庆儿。你好好想想。但不管你做何决定。为父都力挺你到底。从小到大。你没为自己做过什么。这次就算任性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严嵩看着儿子地脸色变幻万千。为难、痛悔与不舍满溢在目光之中。这一刻。他突然很不舍得。想让儿子做一件自己喜欢地事。
“如今我只求爹一件事。”严世蕃苦笑摇头。那分无奈地感觉令他连自厌地力气也没有了。“倘若皇上出兵。请您允许我以个人名义随军去。”
严嵩很意外严世蕃会这么说。一时猜不透自己儿子地心事。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此时。严世蕃暗暗叹息。突然很羡慕虚海。无牵无挂多好。那样他也可以割下头来给如初。可以向她表明。他有多么在意她。可以让她明白。她在他心中有多重要。可如今……他连为她去死地资格也没有。
回到书房,他即刻出一封秘信。信是给虚海的,上面只有五个字:请大师帮忙。
不到一个时辰,他得到了回信,上面却有八个字:暂且不要动雅意安。
他悚然一惊,突然想起如果虚海是他怀疑的那个尊贵之人,那么那阉贼安能不认识?怪不得当初在卫学整雅意安时虚海和如初都有份,可那阉贼却只对如初出手。
*
夜晚。雅意安在京师的豪华府弟。
虚海和雅意安隔桌而坐,前者一脸淡然,后者却惊讶万分,甚至是坐立不安的。周围,乃至屋外都没有一个仆从在旁,气氛显得异常古怪。
“大师找咱家何事?”雅意安垂下目光,心中忐忑,有很不好的预感。
这位……与他在天津卫学共事快两年,彼此间一直装作互不熟识,仿佛从前地事不曾生过一样。
现在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找来?难道是要揭破这一切?
“我要见他。”
这四个字,虚海说得极其平静,可素来阴险狠毒的雅意安却是一哆嗦,半晌没有说话。之后忽然站起来,全身都扑伏在地上,带着哭音叫道:“太子殿下!”
“小僧虚海。”虚海一笑,云淡风轻,可谁又知道这笑容之中无尽的悲凉?“公公口中的太子十几年前就已经殁了,谥庄敬太子。既如此,又何来‘殿下’一说?不过,我终究是他的儿子,所以烦请公公通传。”
雅意安跪伏于地,冷汗滴落,听虚海这么说,连忙向前爬了几步,拉住那僧袍的一角道,“殿下,您这是何苦?当年皇上费尽心思,才保住了殿下的一条命,您现在何苦要为难自己、为难皇上呀殿下!有那个魔咒在,您是不能见皇上的。倘若有什么事,老奴定当肝脑涂地,为您办到,如何?殿下请三思!殿下请三思!”说着,叩头如蒜。
还不就是你惹出地事来吗?可惜现在就算你后悔,却也无力挽回了。虚海心道,但嘴上却仍说,“当年他舍不得杀我,如今我却要用我的命跟他换一件东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血玉,“当年他说,他以无尚道法将自己的部分精魄融于此玉之上,见此玉如见他亲临。那么,现在请公公接旨,带我入宫去见觐见。”
雅意安不敢接下血玉,继续叩道,“殿下,所谓虎毒不食子,老奴侍候皇上已久,深知皇上对殿下的疼爱,若不是因为肩挑天下百姓,心顾万里河山,当年说不定宁愿自己诈死,也不愿让殿下隐姓埋名,过这见不得人的日子。您现在执意要见,不是枉费了皇上的一番苦心吗?难道您要让十几年前那一幕再度重演?这样,您连贵妃娘娘也对不住呀!”
这老贼就算恶贯满盈,但对父皇倒真是一片忠心。怪不得他做这么多坏事,父皇也一力维护。虚海心中暗道,但他没时间和雅意安干耗,所以不多做纠缠,语调坚定平缓地道,“公公说的,我都懂,可我今天是非见到他不可。要么,公公帮我通传,我们父子暗中一见。要么,我把这事闹得天下皆知。除非……公公你现在就杀了我,他是有这样地口谕给你是不是?之前我才去了天津,公公马上也来监管卫学,除了他要借这外派的美差犒劳一下公公多年的辛劳外,只怕要也是要监视我,提防我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痴心枉想,那时就要劳烦公公斩草除根。?”
雅意安汗湿脊背,不敢回话。
“已经快亥时了吧?”半晌,虚海望了一眼窗外道,“节气还早,天亮得也早呀。”他一语双关,雅意安又哆嗦了一下,似乎内心的挣扎被打断了。
“老奴接旨。”他仍然不抬头,但双手却高举过顶,接过那块血玉,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来人,上茶。”望着雅意安地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虚海叫了一声,好像是在自己家一样。然后,身子陷在椅子里,心陷入了回忆中。
他本是皇二子朱载壑,后被封为太子,贵不可言的出身,未来大明地天子,没想到却被一条魔咒害得不人不鬼,像个死人般游走于这个世界的黑暗角落。
二龙不相见……这是父皇身边地陶仲文提出的。起因只是他地哥哥、皇长子、衷冲太子朱载基生下两月即夭折所引起。
父皇在还没有即位时就崇信道教,身边真人、法王跟了一堆,当上皇帝后更是沉迷道术,而陶仲文是他最宠信的。当时父皇心伤长子夭亡,陶仲文说这是因为父皇非凡间人,乃是真龙,而太子继承了他的骨血,是潜龙。而龙气是天下最霸道的,所以二龙最好不要相见,否则必有一龙会遇死劫。
父皇对此深信不,于是认真遵守这条天下“真理”。所以,他自降生到长到十四岁,从没见过父皇一面,只偶尔躲在花园里偷偷望着他经过。
第八回 嘉靖的决定
不过大概是父子天性,又或因为他年少聪慧,虽然父皇对他还是很关注的。凡事他所写的诗文、所练的武功,所做的调皮捣蛋的事都有人报告父皇。有兴致的时候,父皇还会在他的文章上批注,或写个便条、短信什么的。总之,那时候的日子虽然有遗憾,但还算平安而有希望,直到他正式从师进学的那一天。
太子进学不比平凡人家的子弟进堂,有一套复杂而隆重的程度、礼仪,父皇是不能不参加的。于是这一天,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就算后来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现在想起那一刻,心头居然还有微微的幸福感。
不过可悲的是,他见到父皇后的第二天就一病不起,医石无效,眼看就要病死。这更加重了父皇对“二龙不相见”魔咒的相信与忌惮,后悔自己不听陶仲文的劝阻,到头来又害死自己的一个儿子。
而母妃不忍他以弱冠之龄就要死去,苦求父皇招贴皇榜,请民间名医入宫为他医治。父皇准了,可惜所谓天下名医们听说要为病入膏肓的太子治病,怕治不好反连累自己,居然没人揭榜,最后只有一个法号云游的和尚自请入宫。
这和尚就是他和如初后来的师傅,少林寺的高僧。虽然他初入空门是在金陵的寺庙中,初任僧录司的僧官也是在金陵,可实际上,他从开始就是少林弟子。
师傅的武功在高手中只算一般,但行医用毒却是圣手,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起死回生,把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他给救了回来。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没成想父皇却染了风寒。病势来得很急,他吓坏了,以为是魔咒的作用,更有佞臣进言要他处死太子,以保真龙万全。
父皇犹豫万分,迟迟不能做出决定。这时云游师傅出了个主意,那就是让身为太子的他出家为僧。因为出了家就是方外人,弃绝了红尘,与尘世中的亲人朋友都再无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于前身死去,再世为人。此一计可谓是两全其美,剩下地就是怎么掩盖真相,让世人都以为太子殿下病殁,然后隐瞒他身份的事了。
但那时的他年轻气盛,不愿意从云端跌入泥里,放不下治理天下的雄心,更不愿意答应从此与父母亲人再无瓜葛,一生不能娶妻生子,孤独终老,因为皇室血脉不能流落民间。那样的话,他这一生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留下吗?还不如痛痛快快去死。
是母妃,苦苦哀求了他三天三夜,锥心泣血,要他如何忍心拒绝?于是从那天开始做了活死人,没有前尘往事,也没有未来,只如行尸走肉般存活于这世上,誓父子二人不到黄泉不见面。
不过时间真是良药。日子久了。他逐渐学会把这彻骨之痛深埋在心里。学会游戏红尘。片尘不染。学会永远以旁观地态度面对人生。慢慢地。他地心境居然变得海阔天空。直到如初。不是原来地。而是蜕变后地如初出现……这是他地劫数。
从好奇到喜欢。再到纠结痛苦。一切自然而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或因为她地活力。感染了他这个心死地人。或因为她三分狡猾七分纯真地个性。总是让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控制不住地参与她地生活。不能再冷静旁观。只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娶妻生子。如违反这条禁令。他死没关系。如初地全家都逃不了被斩草除根地命运。
喜欢一个人。难道要把她活着地机会也剥夺吗?皇权在这种时候是极其残酷无情地。他太明白了。
所以。这次如初出事。在无尽地担忧中。他隐隐也有几分欢喜。因为他终于有机会为她做一件事。终于有机会让自己地生命变得有一点点价值。如果他地死能换来她地生。他这一辈子也算是和她紧紧羁绊在一起了。那样。不也挺好?
静静饮着茶。镇定地等到安公公回来。
这老贼进屋后一言不。只做了个“请”地姿势。于是虚海姿态优雅地起身。跟着他入宫。把心里那自然涌出地紧张和怅然全扔在脑后。
他们没去乾清宫,没去御书房,更没去花园,而是进入一处废弃的宫院之中。走入大门不久,安公公停下了脚步,垂躬腰地示意他自己进去。他抬头一望,就见残破的屋宇深处有灯光闪现,于是连忙压下心头地激荡,缓步而入。
大屋清冷,空无一物,但小儿臂粗的蜡烛却点了好几根,照得屋内异常明亮,在横亘在房间内的巨大云母屏风下投射出了大片地阴影。
二龙不相见!哈,父皇啊,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儿子,只一个出家人,你也要提防,绝不露你地天颜吗?
虚海心中苦笑,开口道,“小僧虚海,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打了个揖。出家之人,只跪佛祖,屏风后的人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屏风后半晌无人应答,只有细微地
和踌躇的脚步声传来,似乎那高高在上的人正心情些什么才好。
虚海等了一会儿,正当再度开口说话时,嘉靖帝却叹息了一声道,“你……过得可好?”
“能活着,总是福气。”虚海自嘲地道。
“既如此,为什么还要来?”
“求皇上为小僧做最后一件事,帮我救一个人,之后,我自赴黄泉,绝不违誓。”
“哦?”嘉靖帝冷哼,“什么人的命能比你的尊贵?”
“生命不分贵贱,只分舍得,还是舍不得。那人……小僧舍不得。”他身边总有明的、暗的、无数人监视,或说是保护也行。尽管他竭力隐藏情感,但他喜欢如初这事,父皇早晚会知道。说不定安公公已经禀告给他了,当然在如初失踪的事上会掉点花枪。所以,他不如坦荡些。
“你想让朕怎么做?”
“请皇上派一支精锐之师,人不必多,随小僧深入塞外。等小僧救出那人,必回宫受死。”
“原来如此。”嘉靖帝又冷哼了声,“听你这么说,朕倒希望那人再回不来了,岂不清静?”
虚海早料到嘉靖帝会这么说,因此当即撩起衣摆跪倒,口称父皇,“身为您的儿子,儿臣连您的面也见不到,还要不人不鬼的隐姓埋名,如今就只这样一个愿望,您就成全儿臣了吧。您放心,儿臣与她绝不会有半点瓜葛,她甚至连儿臣地心意也不曾知道。她活,儿臣死,绝不会出现您所担心的皇室血脉外流的事情。儿臣只希望救回她后,您就忘记这件事情,让她平平安安的生活是儿臣此生唯一的心愿!”
他知道嘉靖帝是个情绪化的人,只要打动了他的心,一切就会顺理成章。
果然,他这番话让嘉靖帝怜惜起他的悲惨身世,身为龙子却流落凡尘,心一下就软了下来,想成全儿子的心意。再,俺答围城的事对他而言是巨大地耻辱,如果能从那野人手中抢回他的猎物,也算是一种报复吧。
于是他沉吟片刻道,“明日一早在雅意安府中接旨……这是朕……父皇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好自为之。”
虚海心头一松,叩头谢恩,“父皇放心,儿臣带走多少兵,就会带回多少,绝不会贬损父皇地颜面。”
嘉靖帝没说话,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悲凉。他的这个儿子果然是了不得的人物,如果不是那个魔咒……这大明的天下将来必是他地吧。
“你可怪朕?”犹豫再三,只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