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人。〃他咕咕哝哝,〃喂,宋,几时有这么标致的女孩子,介绍给我啦!〃
〃你的女同胞们有什么不好?〃我问。
'她们脏。〃他简单的说,〃中国女孩子干净。〃
我笑,〃你刚刚见到个干净的,就那么高兴!中国人是极端,脏起来,比谁都脏。〃
他很向往,〃你放心,我会尊重她们。〃
〃尊重?你们最尊重女人的方式是把女人弄上床去、三两下手势,你以为我不知道?〃
〃最近我也明白了。〃洋小子说,〃有很多女人,不只是跟她们睡觉那么简单的。〃
〃你还娶她们不成?你娶得起?没有前途的事。除非真有诚意,否则做来干什么?〃我教训他道,〃你们英国人就是这样胡涂。〃
他刚想辩解,有人敲门,我当又是同学,便随口答:〃进来。〃
人是进来了,却是四姊,我们两个男孩子,一中一西,都衣冠不整,呆在床上。我抢过了件T恤套上,发觉反了,又脱下来,再穿上,这次前后调转了。
四姊说:〃不要紧不要紧。〃她微笑。
我奇问:〃你怎么进来的?门房没见到你?〃
〃门房开小差去了。〃四姊笑,〃没见到他。我自己来了,对不起。〃她站着。
我对洋同学说:〃喂,你移一移尊屁股好不好?小姐没地方坐呢。〃
洋同学见了四姊,更不肯走了,说:〃我去做咖啡。〃他虽然走了,表示一会儿还是要来的。
四姊穿着衬衫毛衣长裤,一件皮大衣,头发有点乱。
她笑说:〃怎么一回事呢?小燕在我那里狂哭。〃
〃是吗?哭?〃我呆呆的。
她哭?女人也太没有出息了,早知如此,不如缠了脚早早嫁人,也一样是哭。父母花尽心血,养到她这种地步,她却还是哭。
〃有什么好哭的?〃我说。
〃你也别太过分,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四姊说。
〃我不懂。〃我说。
〃你这个孩子,〃她坐在我身边。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你怎么有空来?你的朋友呢?〃
〃他忙他的呢。〃四姊说道,〃他女儿订婚了。〃
〃我听小燕说的。〃
〃我想叫你与小燕代表我去,你们怎么又不答应?〃
〃为什么一直把我与小燕扯在一起?〃我生气了,〃我要找女朋友,我自己会找,我又不哑不痴!〃
四姊一呆。随即笑了,〃我的天,脾气还没发完,我不该这时候碰了上来,家明,你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么烦躁?〃
我不响。
洋同学把咖啡饼干端了进来,我还是不响。
倒是四姊,那涵养真正好,反而与他一句句的说起话来。忽然我很害怕她会站起来跑掉,所以才开始说话。
〃我们六月初考。〃同学说。
〃也快了,开始温习没有?〃四姊问。
〃宋早就温习了,没有间断的,但是自医院出来后,他精神与身体都不大好。〃
〃这不能怪他。〃四姊看我一眼。
〃你是他姊姊?〃同学问。
〃不,我们是朋友。〃四姊微笑。
〃哦。〃同学艳慕的看我一眼,知趣的走了。
四姊到这个时候才说:〃我也该走了,回去看看小燕怎么了。〃
我跳起来,〃不不,请你再坐一会儿、刚才是我不好。〃
〃你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又坐了下来。〃年纪轻的人,情绪当然有点不稳定,我是多管闲事了。〃
她这么淡,我就心冷,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根本与其它人没有两样。
〃你六月大考了,情绪要平静一点才好。〃她说。
我看着她,她的脸有点苍白,她自己也是满腹心事,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倒为别人的闲事忙着.我看着她,可是我不敢说我爱她,话说出来之后,我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我就犯了小燕一样的错误了。
我问:〃……你冷吗?〃
她微笑,〃不冷。〃
我想她也是明白人。她是明白的。
我问道:〃订婚礼是几时?我来。要带礼物吗?〃
她笑说:〃下星期三,钵兰酒店,七点到十二点,我寄帖子给你好了,礼物,带不带随你,事后也认不清楚谁送了什么。〃
〃你不去?〃我问。
〃我不方便去。〃她坦白的告我。
〃你干什么?〃我多么想与她在一起。
〃家里要做的事很多。〃她说。
我送了她下楼,我看她上了车。
〃四姊。〃我叫她。
〃什么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温柔。
〃我想握一握你的手。〃我说。
她把手自车窗里伸出来,我握住她的手一分钟,我说:〃再见。〃
她把车子开走了。
她来过之后,我更像炸开来一样。我把头按在枕头下面,我真的闷坏了。我不能拖到六月了,惟一活下去的法子是回家,不然就会像邻房那个同学一样了。我一个周末看着闲书,睡着觉,没有做任何功课。
星期一早晨,我约见了校长。
他表示很了解。可是他半说笑的解释,〃每个学生都有这种考试恐惧,可是你不该有。你是名列前茅的。〃
校长说:〃如果你放弃了考试,拿不到学位,岂不是太可惜了?你尽量放松一下,即使放弃温习也不要紧,可是到时在试场出现一下,尽你的力,我介绍你去看医生。〃
我耸耸肩,〃其实我想听的就是这番话,你想我这样回了家,家人还会理睬我吗?这几年关系我的一生,而这两个月,简直太重要了。〃
〃我明白,〃校长说,〃你们对教育的看法与我们不一样。〃
〃什么教育,我们看到的,不是教育,而是文凭。〃我苦笑,〃我想我还是到医生处去取镇静剂吧。 〃
校长说: 〃……据说你身体不好……别太紧张了,可以解决的事,想法子解决,不可以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学学我们,我们的国家在陆沉,我们可不担心。〃他笑。
我恭敬的说:〃是。〃
我走出校长室,到了校医处。
校医说:〃你要忘了你邻房发生的事。〃
不不,不是邻房的事,我现在有心病只要一帖药便医得好,可是我的药呢?我长叹一声。
医生白我一眼,很气, 〃你为什么叹气,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的人比你不幸?〃
我想:是,至少我有手有脚,至少我不是白痴,至少我还年轻,至少我比别人略为聪明能干一点,至少我不愁钱,至少——这样算起来,我应该跪在地上感谢上帝才是。
不过感谢是感谢,我仍然不快乐,心里很闷。
我旷了课,到公园去坐了一天。买了一磅面包,自己吃一点,吃剩的喂了鸽子。
我的时间全浪费了,这样的青春。
医生给了我镇静剂,叫我每天放学便吃一颗。我慢慢的走回宿舍。又没有信。是呵,每个人只管每个人的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干么要写信给我?
我上了楼,用锁匙开了房门,坐下来,又跳起来,倒了一杯水,服了一粒镇静剂,坐下来,手里拿着杯子,才想起这姿势跟邻房死去的同学一模一样,我惊吓得很,又跳起来。
我忽然想起四姊说她写过的那个故事。
一个阳光好好的夏天,一个女孩子死在床上,唱片放着〃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为这些浪费了的生命苦苦哀伤着,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浪费了。
我扭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意大利导演路契诺维斯康蒂因心脏病去世,六十九岁……〃浪费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欢看他的戏、他捧起来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后看不到他的电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我以为他是独身的,像这种艺术家,拖着个不争气的后代简直是个负累。应该生命自他开始,自他终止。我每次看见玛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这个年轻的女人。还有拍罗玛·毕加索。浪费掉的生命,条件这么好的生命而这么盲目糟蹋着,似乎是不可饶恕的。
服食镇静剂后,一个人会得胡思乱想,一种平静的胡思乱想。
宿舍在这种时刻是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燕此刻已经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场。我有机会总是大哭的。看着张爱玲的小说也会哭起来,传说她住在纽约,曾经兴过念头,想到纽约去找她,可是见了又说什么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纪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样。老了。
我是一个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们说,他们怀疑我是同性恋患者。同性恋始终是不体面的事。可是我并没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个男同学对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礼貌而厌恶地推开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恋。
四姊现在干什么?在理家里的事?抑或在花园里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两个月了。还搞什么鬼,考完了试回家,在家里呆一阵子,烦恼没有了,回来再从头读,我并不是惟一的问题青年。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烦恼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书,是劳伦斯的《吉普赛人与处女》,妈的,一小时就看完了,看完之后,我怀疑这是冒劳伦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欢劳伦斯的小说,他的诗倒是不错的。文学便是这样,好起来人人都说好好好,一个不好人人都说不好,兵败如山倒,看起来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来五点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为睡过了头,我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人。她也在看那本劳伦斯的书。
我说:〃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奇怪,现在宿舍连看门的人包没有了、所有访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说。
〃你不欢迎我。〃她说,〃我知道。〃
这女孩子,躲也躲不过,她自己就来了,叫我赶走她。我还不至于这么放肆,可是她这样子,我以后可就名誉扫地了;为什么我不敢学她,天天跑云四姊家里坐。
〃几点钟?〃
'七点。〃
〃我睡了三个小时。〃我说。
'你又去看医生了?桌子上放着药。〃她说。
〃嗯。〃我说。
她说:〃这本书一点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说比这好看。〃
我说:〃别乱讲,人家是世界公认的劳伦斯。〃
〃屁。〃她说。
〃念法律的人,最不讲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说。
〃你不生气了?〃她转身过来问。
〃我根本没有生过气。〃我说,〃谁生气,谁心里应该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个小家子气的女孩子做朋友还难。〃
我看她一眼,心里想:我可没有要你来。
她说:〃你心里在想,你可没有叫我来。是不是?〃
我不出声。
小燕就是这点不好,每件事情都要弄得黑白分明。
她说:〃我请你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吃了药,不便出去,又没有车子,天这么冷,冻个半死,又回来,干什么?你要看,我介绍人陪你去。〃
〃谁?〃
〃外国人。〃
〃我不喜欢跟外国男人走在一起。〃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什么意思,吃不到羊肉,一身骚。宋家明,你别以为我需要你跟我介绍人陪,我自己一样找得到,〃她骄气的笑,〃看什么人而已。〃
她又可爱起来了。
我还是躺在床上。我问:〃洋人也有不错的嘛。〃
〃谁?〃她笑问。
〃安东尼安姆斯庄钟斯。〃我说。
〃他呀,他自然是,我也说他好,若是他也罢了,别人没意思,真娶了我,那几十镑周薪,一年九个月的冬天,我也受不了。〃我侧头看她。她在台灯下微笑。她大概是喜欢我的,几次三番,她都先向我来低头,以她的性格,很不容易;以她的性格,吃过她白眼的男人的确也不少。娘娘腔有娘娘腔的好处,瞧这女孩子!
〃说说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说。
〃不说,你以前的男朋友逢人说你,你有什么意思?〃
她答:〃我乐都乐死了,只怕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笑,〃她跟你差不多,不过比你强硬,她不哭的,打网球又够力。长得也很漂亮,后来嫁了别人,大概很开心。完了。〃
〃你们在一起多久?〃她问。
〃两年多三年。〃我说,〃为什么问?〃
〃你记得她?〃小燕问。
〃当然,她是我女朋友,我们接过吻的。〃我得意的说。
〃呵,这么难得呀!〃小燕取笑, 〃还拥抱啦!还少不免到郊外去,绕着大树兜个圈子啦,真够情趣,跟国语片一样!〃
我被她气结。
〃你的男朋友呢?〃我问。
〃我没有男朋友,你可别不相信,我真的没有男朋友,我不是三贞九烈的女人,只是看不中周围的人,要把自己送出去也不行,你说多惨!〃她扁扁嘴。
〃你的《红楼梦》看成怎么样了?〃
〃没什么好看的,〃她落寞的说,〃那宗旨不外是说:女人要长得像猪,不然就够你受的,上帝不会放过聪明漂亮争气的女人。这种书看来做什么?〃
第4章
〃不看也算了。〃我说。
〃嗳,你到底出不出去?〃她问。
〃不去。〃我说。
〃真是,我还没吃饭呢。〃她说。
〃罐头里还有几块饼干,吃了吧。〃
〃士可杀,不可辱。〃她笑,〃不吃!〃
〃那你就饿死吧,可惜你是洋士。〃我起身穿衣服。
〃干什么?〃她问。
〃陪你出去吃呀,总不能隔壁死一个、这里死一个,像什么话!〃我扣大衣的纽子。
她看著我,问我:〃你到底讨厌我吗?〃
我说:〃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你只要不无理取闹,做朋友,谁讨厌谁?〃
我们挤公共汽车出去,我请她吃面,她高兴得似个孩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四姊长四姊短,我绝口不提四姊了。我一个晚上都很静,吃完东西,打发她回家,我回去还看了一章功课。我又恢复正常的了,这便是我对现实反叛的结果。
我不知道别人轰轰烈烈的反叛是怎么样的,像丐士甸。
我太自爱。我是懦夫。
星期三,我上街买了一条银项链当礼物,算是女方的贵宾,到钵兰酒店去转了一转。黄一眼把我认了出来,跟我握手。我心平气和。
(我的校长说,不可能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
黄的女儿很美丽,可是皮肤颜色很深,一眼看上去,像马来亚人或是菲律宾人,跟她的父亲不大像。我转一个圈子便想走了。
黄很是够气派,仍然是黑西装,白衬衫。
我远远看到小燕,跟她打了个招呼,我没有留下来吃饭,我喝了一杯酒,便离开了。我去看四姊。
我心平气和的去看四姊,想跟她道歉,我那些反常的举止,是不对的,是不礼貌的。我真的心平气和。
车子到了她的家,还很早,她大概在吃点心,门没有锁,我按了两下铃,没人应,一推门就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她刚刚自楼梯下来,见到我,先是一呆,然后招呼我。她的脸色是雪白的。我一眼看就知道不对劲,发生了事,她的手指上流著血。
我说:〃你手上受伤了。〃
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是抬那只大箱子,太重了,勾了手指甲。〃
〃痛不痛?〃
〃不觉得。〃她找了一块胶布,贴上去。
〃你搬什么?〃我问,〃要不要我帮你?〃
〃家明——〃她转过头来,〃我搬家。〃
〃怎么忽然搬家?〃我愕然问。
〃我很方便,只有两只箱子,你愿意帮我吗?〃她问我。
她的脸色是这么雪白。
我点点头。
〃帮我叫部街车,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说。
我很冷静的说:〃好。〃
我拿起电话,叫了一部车子。车子十分钟后会到。
然后我上楼,她在收拾衣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