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这句话,凤炽松了口气,无论让她留恋生命的原因为何,他都不在乎,他只要她好好活着!
「不过,在我回去之前,你可不可以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说书人,还是和尚呢?」似乎没有要到莲庆亲口说出的答案,她不愿轻言离开黄泉,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是和尚,就不能说书吗?」
莲庆眨眨眼,他的回答,与那日在「刺桐城」天桥上的回答如出一辙,就连泛在他脸上祥和的笑意,也是丝毫未变。
柳鸣儿被他的回答给逗笑了,如初春绽放的第一朵花儿,在这如寒冬寂寥的忘川河畔,显得格外娇美鲜艳。
仿佛一切未变,却是一切都变了!
「我该回去了,大师,改天有空,你再给我说个故事吧!」
「好,一言为定!」
柳鸣儿得到莲庆的允诺,转身离去之时忽然听见了女子婉约而哀伤的歌声,从忘川河的一畔,那不可见的遥远尽头传来,她顿了一顿,与凤炽不约而同地望向河流的深处,歌声传来的方向……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盘者,子兮子兮,如此祭者何?
凤炽听见了那歌,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柳鸣儿自然也是听明白了,但她未发一语,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不知道那歌究竟是谁所唱,又是为谁而唱,最後,她只是转过身再没回头,随着一步步远离,单薄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苍白透明,转瞬间隐没在黄泉的来时路。
直至她消失之前的最後一刻,凤炽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她,说起来可笑,他明明渴切地想要见到她,可是,在这「鬼地方」相遇,他却是宁愿她离开得越早越好,这黄泉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就算要他以命换命都可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她好好活着!
这时,仿佛有人看透了他的心思,嗤笑了声道:「以命换命?凡间人,这世上的道里哪有你想的如此简单?」
凤炽与莲庆不约而同地回头,看见在不远之外的大黑石头上坐着一个人,他的模样说不上好看难看,身穿一袭颜色惨白的袍子,难以看出他的年纪,不知道该说是少年或男人,若真要给个形容,就是个「年轻人」。
「你不问她为何会来到黄泉吗?」年轻人问。
「不问,我只要她平安生还就好。」凤炽的嗓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毫犹豫,「说吧!如果你不是要我以命偿命,那你究竟要什麽交换条件?」
「我要给你的交换条件,当然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那件事情在这天底下,如果你凤炽不做,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年轻人笑笑,一脸悠哉,似乎不太急着揭晓谜底,「不过,在进入正题之前,咱们可以再闲聊几句,凤炽,你难道不好奇,为什麽你明明就不记得与柳鸣儿的前世,却从一开始就对她特别好吗?你可知道自己为何一直做着那梦吗?」
凤炽摇摇头,看着年轻人微笑的脸,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你前世投胎之日,正逢人间的七夕,你喝完了孟婆汤,在过桥时,正好看见她从人间给你的流灯漂过来,你从莲花灯火里看见了她在人间哭诉着对你的思念,没想到当时应该已经既无喜亦无忧的你,竟然为她的悲喊心痛得流下泪水,孟婆没能收到那滴泪,所以,因为那滴泪水而生的痛苦,到了下一世,你也忘不掉,你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心痛而已。」
我只是说如果,你不要说得一副你真的会比我早死的样子!
这一刻,在凤炽的面前,仿佛可以见到前世的那个七夕,与她初遇的情景,她掩着双耳对他气嚷叫喊的美丽模样,在这黄泉之中,曾经逝走的记忆如潮水般流回他的脑海里。
只是没想到当初一语成谶,前世的他真的比她早一步离开人间。
凤炽转眸看着三生石,看见那石上正映照着他前世见她的最後一面,他站在正离岸的船弦上,见她赶至了港岸边,不停地喊他,最後,被她的二师兄,也就是後来的傅鸣生给拦止。
他看见她不停哭喊,对着傅鸣生又叫又打,要他放开她;在那瞬间,他感觉心脏传来一阵剧痛,一则是对她的怜惜,想着再有机会,要再来见她,一则是他与生俱来的心疾,在他成年以後,第一次发作。
从那一次的发作之後,他便病了,终至卧床不起,最後,没能撑过那年严冬,在他死前,他所统领的海盗集团,就已经分崩离析,直至今日。
「若说她前世是个不祥的女子,爱她的男人为她换命,断一朝江山龙脉,葬送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虽说那些人不该死,但却不得不死,只能说是天意如此,不得不为。」年轻人的脸上有无奈的笑,「可是,她这辈子就还挺吉祥的,有你要为她靖海,只要你能整顿中土沿岸海域,从今以後就可以少死很多无辜的百姓,天道轮回,有一消,则必要有一长,凡间人,听我这麽说,你应该知道自己该怎麽办了吧?」
「我知道。」凤炽点头,对於年轻人要他做的事已经了然於心。
「这是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约定,事成之後,即便是对你最心爱的人,都不能吐露半句事由,要不,我就当你毁约,能做到吗?」年轻人说完,瞪了莲庆一眼,那眼神仿佛是故意不想把他这个局外人算进去。
「可以。」凤炽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与年轻人相视一眼之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这一刻,黄泉的风逆拂着他神情决绝的脸庞。
当年傅鸣生的心境也与他此刻一样吗?只能做,不能说,哪怕要粉身碎骨都不曾有过一丝毫犹豫,只要伊人能够安然无恙就好,哪怕她的前世与今生,都不会知道有两个男人曾经为她大开杀戒!
莲庆自始至终都不语地看着年轻人,若他没猜想错,这年轻人应该是第十殿的转轮王,但这终究也只是他的猜想,如今,柳鸣儿已经复生,他也算是完成当年对傅鸣生的承诺。
在他要转身离去之前,蓦地,他听见怀中的土铃发出了共鸣的响声,他转头看向年轻人,「敢问一句,傅老前辈如今也在此地吗?」
「那不关你的事。」在一瞬微妙的沉静之後,年轻人笑说道:「凡间人,快走吧!即便你有些微道行,但这黄泉就怕你能轻易来得,却走不掉!」
莲庆张口原想再多说什麽,但最後还是放弃,回头看着黄泉之门就快要关得只剩一线幽微的光线,他不敢再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往来时路奔去,在门完全关上的前一刻,及时闪身出门,回到人间。
两年後
一望无际的湛蓝海洋,几十艘大船集结成队,航行在汹涌的海面。
在大风的吹拂之下,在大船的长桅上,一面面朱色凤凰大帆迎风鼓张开来,宛如那一只只凤凰真的展开双翅,翱翔在蓝天之中。
凤炽站在主船的最前端,看着不远的前方,有朝廷的船队前来迎接他们的凯旋,站在他身後的凤官,则是前两日他带领的商船回到中土,途中让人放他过来这艘凤炽下令打造的战船上。
为了要靖海,除了原本凤家的船舶之外,凤炽另外画设计图让人打造了三艘大战舰,以及在广歧水路之间可以灵活行动的龙艇,船舰所备的各式大炮,战力自然不自话下,但其中尤其以「飘风子」的设计最教人惊叹。
「飘风子」亦即拨浆,每船浆有百余,人坐船中拨浆,舰行如飞,船中之人也能有所隐蔽,便不会被箭炮射中,而每一浆都有一鸟枪或神枪与之连动,浆动则群枪齐发,敌人难以抵抗。
当初,凤炽回「凤岛」召集几位制船的老师傅,在几天几夜的商量之後,最後画出了战舰的初图,凤官印象很深刻,几位认识这位东家多年的老师傅都说,他们的炎爷似是不同人了!
原本凤家船队的船舶就具备可以打海仗的战力,但仍旧适於用来经商,但是,凤炽所造出的船舰,却完全是为了要海战之用,他完全知道机关的利害巧妙,就像突然之间被点开了茅塞,师傅们都说,凭凤家造船的功力,再加上凤炽的设计图,至少百年之内,没有人可以造出比这更好的战舰。
如今,朝廷对凤炽所打造的战舰十分感兴趣,不过一直都无法深入地探究,几次曹英借口要上船探访,都被凤炽给草草带过了。
似是不同人了!
凤炽知道人们私底下都是如此讨论着他,就连他偶尔都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前世的海枭,或者是今生的南海霸主,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从未离开过这片诡幻莫测的海洋。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那一场黄泉之行,是梦是真,直至今日,就连凤炽自己都不敢肯定,但是,他在黄泉里所拾回的前世记忆,却一幕幕鲜明得宛如昨日,虽然不是全部的事情都记起了,但是,已经足够他弄明白很多事情了!
「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吗?」凤官终於难以按撩开了口,「你确定自己真的不进京面圣?难道就不怕皇上找你麻烦?」
闻言,凤炽挑起眉梢,睨了凤官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他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最後他只是嗤笑了声,回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海洋。
「所以,你又要回去等门了吗?」听凤官的说法,似乎他面前这男人不是刚完成靖海大任的英雄,而是一位等待夫君回家的怨妇,「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鸣儿这一生一世都不愿开山门,你就真的在那山门前等她一生一世吗?凤炽,你会不会太想不开了?」
与其说他是质疑,倒不如说心里其实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多年来与这男人交手过招,早就领教过他的心如铁石,所以,如今站在眼前的痴心男人,凤官反而感到既不熟悉,也不习惯。
「想不开不好吗?」凤炽隽雅的眸光微敛,闪过一抹浅笑的光芒,「一直以来,对於所谓的利害得失,我计算得比谁都精准,比谁都更冷静看待,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失去过分寸,所以,我让她流着眼泪求我,你信吗?即便是在那一刻,我都没有半点心软,现在想来,那个心如铁石的凤炽真教人憎恨,所以,她该恨我没错,千万分的应该。」
你是她宁愿在忘川河里囚等千年,换一世回眸的男人……
这一刻,莲庆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从未有过片刻停息。
曾经,她宁愿在忘川河里等待千年,换他一世的回眸,而他呢?他是如何偿还她的一片痴心呢?
「凤官,今晚子时之前,一定要离开这艘船。」他的嗓音极轻,转瞬间已经随风消散开来。
「为什麽……?!」凤官问到一半忽然住了口,看着凤炽带着一抹神秘微笑的侧脸,「难道你想要毁——」
「不必多问,总之离开就对了,派来接应的船我已经安排妥当。」泛在凤炽眸里的笑淡淡凉凉的,「虽然这片海域已然靖开,但是,凤家仍旧会是从前的凤家,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点。」
「我知道了。」凤官点头,对於他这位义兄的狠绝,至此他真的算是开了眼界,「我在师父身边待的时日不长,他的一身本事,我只学到一点皮毛,不过,他曾经说过一段话,我至今依旧印象深刻,人说天机不可泄漏,说得玄妙,其实再简单不过,其实所谓的天机,就在人或事物为生变动的刹那或闪念之间,也就是所谓的『灵机一动』,而天机显现,则事情端倪可见,而如今你与鸣儿之间的僵局,大概就是神课之中所说的,事物到了最黑暗的尽头,应该发生变化却又未变,说起来是最痛苦的时刻,但事物状态不发生变化,却是谁也帮不了你,大概只能求老天帮忙,让谷里的人改变心意,愿意把门打开,要不……」
说到一半,凤官摇头苦笑,虽然话没说完,但是,他想凤炽的心里应该很清楚明白才对。
凤炽抿唇不语,沉静地闭上双眸,任由海风吹拂起他的黑发,以及玄色的袍服披挂,翻腾得一如他骚动不已的心绪。
「可是,」凤官又接着说下去,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已经把凤炽当成亲兄弟,有些话他不能不说,「『百花谷』的大门真的被打开,对你而言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因为现在的状况虽然令你痛苦,至少还能抱着希望,而真的见了面,结果可能是再度得到,也可能是更彻底的失去。」
「我知道。」凤炽的嗓音十分低沉,就像是古井里沉淀了千年的水,再也难以兴起一丝波纹。
凤官叹了口气,知道再多说无益,「我先下去准备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凤炽一个人站在船首,迎逆着从海洋深处吹来的大风,在久久的沉静之後,凤炽缓慢地睁开眼眸。
「鸣儿。」他轻唤着在心里想念过千万次的名字,仿佛她就在他的面前,「我们之间真的结束了吗?我再也听不到了吗?鸣儿,我想听你再说一次,说你会永远喜欢凤炽。」
无论如何,他会继续等待下去。
一抹心意坚决的微笑冉冉地泛上他的唇畔,如果,等待可以让鸣儿有机会明白他对她的心意,那麽,就算是在那山门之外,等到地老天荒,直到他老死,他也都不会放弃。
因为,他想要再次拥有她。
再一次,找回她,找回属於他与她的,永远。
尾声
岁月更迭,转眼又是数百个日子过去。
时光在「百花谷」里似乎看不见走过的痕迹,依旧是四时如春,永远都是繁花盛开,看似不变的岁月,唯有在柳鸣儿所生下的彼歌与彼舞身上,看得出有所不同,这对双生子过了今年,就是四岁了。
「震爹是说,在这世上只有我和彼歌还有凉凉可以打开这道门吗?」
偌大的石洞里,泉水的声音空灵地响着,还有小女娃稚嫩的嗓音,甜得像是蜜糖般,与跟她一同站在八卦阵旁的秦震说话。
秦震低头睨着小女娃漂亮粉嫩的脸蛋儿,视线配合她才到他大腿的身长,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舞儿,不是『凉凉』,是娘,你这丫头到底是要被你娘扁几次才会学乖改口呢?」
从她开始学会说话,就喊柳鸣儿「凉凉」,起初以为是小孩子口齿不清的关系,可是没想到一喊上了,这小女娃竟然就不肯改了,越是要勉强她改,她就越倔着要叫「凉凉」。
没想到连一向挺她疼她,帮她对抗娘亲恶势力的震爹,都跟着纠正她喊娘的叫法,小女娃一口气上来,掉头就跑开。
「不割了!舞儿不给震爹血了!」
「舞儿不想要看好玩的东西了吗?」秦震没急着捉住她,只是以凉悠的语气喊住小女娃赌气要离开的脚步,「你不想见到那个身上跟你有着一模一样牡丹胎记的人了吗?」
「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麽身上会跟舞儿一样有牡丹胎记呢?」俗话说,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尤其是对任何事求知欲望都比人强的彼舞。
「如果你真的觉得好奇,等你见到他,自个儿问他不就得了吗?」话才说完,秦震就看着小女娃乖乖走回他的身畔。
「可是,真的有震爹说的那个人吗?不是骗舞儿的吧?」粉嫩的小女娃瞅着他露出怀疑的表情,因为她知道震爹一直想方设法要「凉凉」把谷门打开,只是多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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