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舒州城内的守将收械开门,数位遗臣们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一直在城外东郊从天明等到正午,可迎来的却是明甲利枪、气势汹汹的大平禁军。
早先虽然已经接到明州失守的快报,可又怎能想到岳临夕会书信相骗,一路领着大平金戟黄仗禁军来到舒州城脚下?!
守城寇军因无防备,三两下便被大平禁军占了舒州城东门外三道,但见大平禁军并无猛攻的打算,余下人马便死死守住内城中其它地方;出城接驾的数位遗臣看见这阵仗自然是火冒三丈,但碍于城头被夺,不能明脸对岳临夕发怒,只得依着大平禁军的要求让岳临夕入城细谈。
岳临夕入得城中,按英寡之言与众人说了,众人闻之自是大骇,又听说大平皇帝御驾亦至城外,更是震惊不已。
一众人在屋中沉默良久,才有稍年长些的范裕出面开口,沉叹道:“罢了。明日一早你去将皇嗣接入城中来,总得让我等见过她,听得她亲口同意此议,才当好算数。”
岳临夕点点头,应道:“范公明事。”
范裕眉头沉皱想了一会儿,才示意旁边的人退出去,留岳临夕一人在屋中,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岳临夕走至他身前,恭声道:“范公请讲。”
范裕目光矍然地盯着他,“依你之前被劫时所见,大平皇帝对她果真是旧情仍存?”
大平禁军在舒州城外一扎便围了大半个城。
平原风起,刮过层层军旗旌斾,刮得青天半倾白云尽散,营帐厚布簌啦啦地狂响。
她在内帐里的窄榻上侧躺着,隔了一道薄帘,那头便是他和他的帅案。
二人共处一帐,这是他的要求,她自然不能违抗,可在这烛光轻曳极其冷寂的夜里,这情景又是多么的令人难耐。
此番随他御驾亲征的京畿禁军凡十三万,在他麾下约有五万人马,一路从临淮路攻城掠地到建康路舒州,还剩三万九千人。
折损之数不可谓不大。
这些大平最精锐的禁军人马遇着这流窜各州山林城寨间的寇军,依然损兵折马若此,足可见他之前的顾虑是对的。
倘是能让这近十万寇军与大平禁军并肩北上,势必能省不少兵马人力,亦能保住数万将士们的性命,而攻占北戬都城的时日更能缩减许多。
至于这北三路的百姓们,也不必再如遇水蝼蚁一般四下里仓皇迁逃,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她细细琢磨着,不由得翻身,隔着这薄帘去望他被烛光勾勒出的身影。
虽是离得这么近,可却如隔了千山万水一般远。
从他二人相见,她便再没唤过他一声“陛下”,而他对她更反常态地以“朕”自称,疏离之感油然而生。
做臣子时本该疏远着他,可她与他却是那般亲密;如今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却比君臣之间更不如。
想到这个字,她便觉得万分讽刺。
不过是要两个各怀心思又兼国恨家仇的人,以这天下苍生为念,拿一纸黄诏拴在一起罢了。
她想着,不由轻轻阖上眼,再次翻了个身。
入夜没多久,有人入帐呈报。
她竖耳,隐约听得是北面来的捷报,说是狄念统军双夺重镇,而之前在建康路北面的赵平空、郭铭二部亦奉诏率军南下。
听到狄念得胜的消息,她的心底才稍稍好过了些。自己当初令金峡关外禁军退守三十里,噩梦不知连做了多少夜,生怕狄念之部会因她此举而出个什么差错。
幸好,幸好狄念无事。
将领报完北面军情,又与他报了其余京畿禁军在三路剿寇的详况。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在听,偶尔会插话问一二句,所谈之事是军中机密,但却毫不顾忌人在内帐的她。
他如此不防她,却让她心中愈发没底。
可是她无法细想,也不愿细想只是掩袖遮眼,蔽住那头传来的烛光,轻浅地睡了过去。
夜深之时,猛烈的杀伐之声陡然而至。
她惊喘着醒来,却发现四野俱寂,方才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可那梦境是如此清晰,梦里面的他持枪纵马,血染铁甲……她心口一下子痛得发搐,起身一把揭开帘子朝外帐看去。
烛光依旧昏黄,帅案上物什略显凌乱,笔上朱墨已干,孤零零地被搁在案前。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紧闭,呼吸平缓,纵是睡着了,身子也仍旧是挺得硬直。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阵儿,见他一切安好,这才拾袖轻擦额上的冷汗。
秋夜甚冷,帐中更是阴潮发寒。
她轻手轻脚地下地,拿过一旁的外氅走近他身旁,小心翼翼地盖上他的身子。
可她才一触他,他就猛地睁眼,似是惊梦,然后一把攥住了她轻碰他肩头的手。
他的力道极大,她痛不可耐,却咬唇没吱声,由他紧攥。
半晌,他才慢慢松开掌,身上戾气亦收,目光直直探到她眼中,是惧色是温存是迟疑不决。
“孟廷辉。”
他哑着声音低低唤她一声,暖热的唇息拂过她的手腕。
她的身子在一瞬间战栗,这滋味太过熟悉,那是只有他才能令她酥麻发颤的感觉。
烛光细苗轻晃,这一刹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西华宫中他半夜伏案,她为他披袍,他抱着她亲吻她,她一阵轻笑。
记忆太过美好,却又同样残忍,令她眼角又湿。
他瞥见她眼角水光,蓦地垂下手臂,继而又阖上眸子,再没出声。
到底不是当初。
她收回手,缓缓转身撩帘,躺回榻上,面朝内侧,紧紧紧紧地闭了眼。
翌日天明,她独自一人去给青云饲草,手抚摸着那具御赐鎏金宝鞍,静默了许久。
却要回去时,却见有士兵急急地来找她,说是岳临夕自舒州城中回了大营,请她入城去。
她胡乱将两只手在裙侧擦了擦,便连忙随士兵回了中军大帐,就见岳临夕在侧,正与他在说着什么。
舒州城中的遗臣们皆已同意,只是恳望见她一面,这确是在情理之中。
他略略一问,便将岳临夕打发到帐外候着,然后转而看向她,“挑个人陪你入城,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点了点头,想着道:“就叫殿前司的卢多陪我去罢。”说罢,便转身要走。
但他在后面叫她,“孟廷辉。”
她回头,就见他眼神清锐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的心头突起酸涩,轻声应道:“知道了。”
“去罢。”他低声道。
她曾经欠他一个回来,欠他一个孩子,欠他一生一世的相守以共。她曾毫不留情地与他生离,更曾想任性专横地与他死别。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
只是这一次,他断不会再让她离开他,更不允她一走就不回头。
这江山天下若是没了她,于他而言便不再是完整的。
正文 章一五三 如许江山(下)
舒州城中并没她想像中的仓乱。
与从北境一路南下所路过的数座州县相比,舒州城中可堪算是井然有序民生尚安的了。
卢多本在殿前司侍卫班,从前在京中是见过她的,此次随皇上出征北上,虽看不明白她与皇上之间这种种事情,也不明白她去舒州城中是要做什么,却还是恪尽职守地一路护着她,不多一句闲言。
岳临夕竟也出乎寻常地没有同她怎么说话。
孟廷辉心下暗想,当初他因她之故而被英寡截杀近千人马,又被逼派了眼下这差事,想必心中是怨恨她的。但若不是因他招供,她中宛皇嗣的身份又怎会暴露?她心中亦是怨恨他的。
如此一想,她便也不乐于主动与他搭话,只待他一路将她带到相约之地。
舒州城被寇军攻占时,知州早已被杀,因而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这些中宛遗臣们的聚首议事之处。
三人下马,岳临夕先行通报。
她打量了一下府事院内,见有数个持械士兵守着,眉头不禁蹙起。
身后卢多突然拿什么东西碰了碰她,她回头一看,见是一把短刀,又见卢多冲她使的眼色,便飞快地接过来收进裙腰内。
待到入内时,那几个士兵果然来搜卢多的身,见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便放卢多随她一并进去了。
她身份尊贵,自是没人敢来搜她,一路入内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前,卢多又被人拦住,说是只准她一个人进去。
卢多不依,可却争不过那个人,顿时咬牙作怒。
孟廷辉安抚道:“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放心,决不会有事儿的。”然后冲外面守着的人一笑:“有劳。”
那人忙道“不敢”,躬身推门,请她与岳临夕进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里面早已坐了数人在行,一见她的身影,便纷纷起身,垂头行礼。
岳临夕引她到一位略为年长的男子面前,道:“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范裕范公,中宛亡国后受诏数次却未出任,二十多年来一直留在建康路。”
孟廷辉张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范裕,却只是笑笑,没多言语。
当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们如今皆已作古,这一个原吏部侍郎当是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而这范裕如今虽已不复年轻,可却还是能想像得出来,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男子。
见她面对范裕都不开口,岳临夕也不好再引见这屋中旁人与她,只是对范裕道:“范公有话可以问了。”
旁人只觉她态度倨傲,也不敢主动来与她搭话,一时间这屋子中的气氛竟是格外僵冷。
范裕对岳临夕微微晗首,使了个眼色,见岳临夕转身退出门外,才转眼看向孟廷辉,道:“大皇子郑国公当年本有一幼子,却在国破之时被敌军所杀。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诏迁往京中后,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可惜也只得了一女。”
孟廷辉轻愣。
没想到这范裕一张口,便是这么一番单刀直入的旧事重提,上来便直言她的身世,倒让她丝毫没有准备,一时竟有措手不及之感。
范裕悠然落座,目光探向其余几个人,不慌不忙地,像讲故事一般地开口道:“乾德六年秋,平王以莫须有之罪名诛杀孟氏四公及其宗亲,四公阖府上下莫论清客门生还是丫鬟小厮,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于难。是夜,郑国公独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留了自家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在府中,却被皇城司的人当作郑国公的独女给杀了。乳母在街上闻得孟府生变,便抱着女婴在街角窝藏了一夜,翌日听见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丧命,这才带着郑国公的独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娘家。
她回到潮安才发现自己又有身孕,欲带着孟氏独女避难于娘家,可却不为娘家人所容,硬迫她下嫁与外汉。她为保全孟氏血脉,遂将女婴托付于冲州城外的尼庵中,自己远嫁成府路农户人家。她本欲过些年,待日子过安稳了,便去尼庵中寻人,可却没料到乾德十四年时朝中那一道整饬潮安寺庙尼庵的诏令,令她从此就失去了那女婴的音信。随后辗转十余年,当她与我等稍稍探得一些眉目时,却发现那女婴已经成了当今皇上最宠信的女臣。”
孟廷辉一直到听他讲完,脸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范裕道:“当年你的乳母,正是尹清的亲娘,而尹清则是当年惨死于孟府中的那名清客的遗腹子。”
她微怔,片刻后又低眼,不予置评。
范裕突然起身,脸色变得极严肃,冲她道:“当年中宛亡国之殇是何其痛也,孟公之死又是何其冤也!你的乳母为了保你的命,是吃了多大的苦,我等为了今日这一刻,又是忍辱负重了多少年!可你竟然做了那男人的皇后,同意那分封一事,你可对得起所有的这些人这些事。”
孟廷辉抬眼扫了一圈众人,最后盯住范裕,道:“可是你等却不知道,当年倘是没有他,我早就被冻死在破庙中了。当年救我于寒夜大雨中,又将我送去冲州女学的贵人,正是他。”
几人皆惊。
范裕更是愣了片刻,才微微皱起眉头,冷声道:“可当年下那道诏令的人,正是他的母皇!你孟氏与大平皇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怎能与他纠缠不清?”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来,道:“你们今日叫我入城,想必不单是为了说这故事。究竟意欲可为,不如直说了罢。”
范裕看几人一眼,然后才慢慢道:“岳临夕与我等说了,你虽是做了他的皇后,应了他的计议,可你是被逼的,我等亦不会因此而责怨你。如今他既是肯册你为后,便是对你还有旧情,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他顿了顿,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甚为平静,才又道:“倘是你能找机会将他杀了,这大平禁军便是群龙无首,我军必会长驱得胜,一复亡国故地!”
她冷冷抬眼,“倘是将他杀了,大平诸将必会率军回师为他复仇,北境一旦松颓,则北戬虎狼之心亦不能挡,到时候这数路又将是战火燎原之象,而谁胜谁负谁又能说?我岂会做这种无果的事,又岂会再陷这诸路万民于战火荼毒之中?”
范裕脸色僵住,“你身为孟氏唯一血脉,岂能不为复国之业出力!”
她轻蔑地看着他:“倘是复国不为百姓所崇,更使百姓居无安所、人无安虞,这国宁可不复!”
范裕气得连胡子都发抖,“你当真不肯悔改,当真不肯去杀了他?”
她静坐着,不吭一声。
范裕连连冷笑,“好,好!你既然不肯杀他,我等便借你之手杀了他,替你为孟公报这血仇!”
她眼底微惊,站起身来疾声道:“你要做什么?”
范裕脸上怒气更盛,“我等昨夜已在城西三十里处的山口处设了伏兵,到时只消派人去告诉他你往西逃跑了,你以为他会不会去追你?”
她心底大骇,脸色有些发白,咬唇道:“那你这算盘怕是白打了,他心中只怕比你还要恨我,断不可能会亲自追往西面的。”
范裕盯视着她,狠狠道:“你既是进了这舒州城,我等便决不会再放你走。不如你就在这城中等着,听那西面的消息如何罢!”
正文 章一五百 我心依旧(上)
孟廷辉入城不到两个时辰,岳临夕便又快马驰回了城外大平军营。
是时诸将聚于中军帐中议事,听见士兵报禀说岳临夕有急事要奏与皇上知晓,当下均脸色有变。
英寡让人将岳临夕带进来,当着诸将的面便直问:“有何急事?”
岳临夕额上冒汗,一脸急忧之色,飞快道:“才入城没多久,她便与城中的遗臣们互通约议,出城直往西面去了!我既是奉陛下之令,万不敢有所失谬,便拼死出城来报与陛下知晓。”
帐中几人听了,皆不明就理,一时面面相觑起来。
英寡面无波澜,只轻瞥他一眼,便转头对带他进来的士兵道:“将此人绑了,押下去。”
士兵二话不说便扯了麻绳上前绑人,惊得岳临夕大力挣扎道:“陛下何故如此?”
英寡却不与他多言,只道:“柴哨!”
帅案旁的一个年轻将领立即出来,恭道:“末将在!”
他道:“发令与城东门禁军,你亲自领兵攻城,不必再等。”
岳临夕大骇,正欲再言,却被士兵死死勒着脖子拖到帐外去了。
柴哨的神色稍稍有些了解,一想那一日明州之外山道上的事情,再与昨夜中军内帐中的情景一比,心知圣意,当下利落道:“末将遵命!”
他欲退帐而出,英寡却又道:“从城外营中抽调五千精骑,随朕赶往舒州城西。”
柴哨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