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孟大人参审……”
孟廷辉一把捏住那供纸,冷言打断他道:“王大人怕是不知,我那一夜被人掌括触石以致脑侧受伤,近几日来耳朵一直都不好。王大人方才说了些什么,我是一个字也没听清。至于这青州大营月头银一罪,恕我难替王大人抹去,而王大人既已画押在上,就别怪我明日呈至三司堂前以供潘、刘、薛三位大人断案。”
王奇几不能信她会翻脸说出这些话,脸色煞然作白,“你……”一口血涌上喉头,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你今日对人苛酷如此,它日必将不得好死!”
她也未怒,竟是微笑:“说起来,我十年前便该‘不得好死’了,谁知上天眷顾,竟让我被人救了。如今这条命活来也并非是要为自己谋福,便是将来必将‘不得好死’又有何惧?”
王奇再也说不出一字,急急地喘着,隔了半扇牢门怨恨地望着她,身子忽而抽搐了两下,横倒在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孟廷辉蹙眉,抬手招来狱吏处理,又叮嘱道定罪之前万不可让他出事,随后又将身后案上的纸尽数收了,然后才慢慢地走出台狱。
外面夜风清凉,伴着春末夏初特有的水香味道,将她身上的牢狱暗气一扫而光,裙摆翩然,发丝低绕,眼角眉梢间的冷厉之色也减了三分。
因知黄波正守着车驾在不远处等她,由是便也不多逗留,直出了御史台,往外走去。
待至门口时,忽闻右侧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辉转头看过去,见那人正是曹京,不由有些惊喜,上前道:“怎么,今夜是曹大人在台值事?”
曹京微微笑了下,点头,道:“当初从门下省谏厅迁调御史台颇为匆忙,也没同孟大人打声招呼。”他将她打量一番,见她气色还好,好似放心了些,又笑道:“听闻孟大人出行已有钦赐四轮马车,还望将来能够在太子人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她脸色略红,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忽而想起那日黄波所说曹京是奉了太子谕令才左迁侍御史一职的,又念及他不日前才上的那封参劾古钦结党不臣的弹章,不由敛了笑,轻声问道:“曹大人现如今是转而亲附太子了?”
曹京面有尴尬,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又似有难言之隐,许久都没接话,待到里面有人唤他进去,才对她笑了笑,“有事先行,下次找机会好好一叙。”
孟廷辉却赶紧拦住他,道:“我不是要探你私事,只不过你连古相都参了一折,想必东党那边也不会再拉拢你,往后你除了亲附太子怕也没别的路可走。”她顿一顿,见四周近处无人,才又压低了声音道:“今夜刚巧有一事想请你帮忙,若你肯为,我保你不出一月便能升官。”
曹京止住步子,眉微锁,“何事?”
她声音愈发轻了,“太仆寺少卿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
曹京大惊,“当真?”
孟廷辉点头,又道:“此事我会先传去让翰林院的老臣们知道,待翰林院清议声一起,你便以侍御史纠劾百官谬误之责写封弹章呈上去,到时御史台群吏必将群起而附之,不愁魏明先不被革职。”
曹京仍是惊然不已,半晌才道:“翰林院的人多也是东党的,你如何能让他们肯对魏明先发起斥议之潮?”
她低眉淡笑,“曹大人是不是忘了,我亦是翰林院出身。”她敛袖一揖,“怎么才能让翰林院的人开口,曹大人不必过虑,只消到时见机拟好弹章呈上去便是。”
曹京也是一揖,目光犹然失色。
孟廷辉欲走,却又回头补了句:“飞黄腾达之机便在此一回,曹大人不会和自己的官运过不去罢?”
曹京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地点了下头,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不去,口中道:“孟大人,在下此番可是信你了,倘若能真如孟大人所计,在下将来在朝中便跟着孟大人行事了。”
孟廷辉冲他笑笑,再不多言,返身朝御史台外阶前行去。
黄波遥遥看见她的身影,便斥马驾车迎了上去,“孟大人怎么去了这么久,下官就差冲进御史台找人了!”
她撩裙上车,脸上略有歉意,微笑道:“还得麻烦黄侍卫,再陪我去趟翰林院。”
章五十五 潮涌(上)
弯月半褪,天边曦光初现,翰林院外一片素静。
未几,内侍都知前来开院锁,里面的学士承旨们零星走出,皆是满面倦容。
方怀最后才出来,对那捧诏欲回禁中的内侍都知低声说了几言,才掩了门往街外行去。
街角暗处,一辆四轮马车停着,待他走过之时,车厢前帘忽然一动,里面传出一声轻唤:“方大人。”
方怀侧头,看清帘后之人,脸色不由一僵,皱眉不言,竟是继续向前走去,可未走两步,便被人拦了下来。
黄波笑着道:“孟大人叫不住方学士,可方学士总不至于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罢?”
方怀认出他是太子身边近侍,不禁愣了下,转头道:“怎么黄侍卫现如今竟是在她身边?”
黄波一边请他往马车那边去,一边道:“太子之令。”
方怀闻言,脸色愈发黑了,怔迟片刻才上了马车,却未放帘,只问道:“孟大人只怕是久等了,有何事便直说罢。”
孟廷辉听得出他那声“孟大人”中的冷冷谑意,不由一垂睫,小笑了下,语气颇是无奈:“我知方大人如今已是听多了传言,心中看不起我。”她从袖袋中抽出一物,直截了当道:“可我今日来,却是有要事与方大人相商。”
方怀脸色漠然不为所动,接过东西,慢慢地打开看过,才猛地一惊,“此事当真?”
她点头,不说话,只是打量他的神色。
方怀皱眉沉思片刻,忽而抬眼盯住她:“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此事你既已知晓,便该直接去告诉太子,为何还要特意来找我?”
孟廷辉轻轻道:“直禀太子虽一样能将魏明先革职免官,可不保他将来仍能再受旁人引荐而起复——先朝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但若由翰林院先发清议唾斥之声、再由御史台群吏联名弹劾其不孝欺君之行,便能彻底毁了他在朝内外的名声,且能令天下人皆知其为人,便是到时有人想要为他开脱复荐,也会碍于朝中清议而不敢出列。”
方怀紧攥那纸,眉皱愈紧。
她停了停,又微微一笑,“况且,如果是因我直禀而令太子将他革职免官,只怕翰林院的清流之臣们又将说太子是远贤臣而亲佞小,我又何忍再使太子清名因此蒙尘?”
方怀瞥她一眼,漠声道:“翰林院出了你这样的臣子,还想要谈何清议之名?”
孟廷辉不恼,只道:“敢问方大人,我除了颇受太子恩赐宠信之外,可曾真的做过什么悖德之事?”
方怀目光清矍,语气益发不屑:“只论太子逾例赐你车驾宅院、许你以二省谏官之身参审王奇一案,便足可谓是目无朝制之举。我虽不知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能够入台狱直接问审王奇,可想必是靠着私通命臣、逢谀太子才得了这等机会的。便是方才你说要毁魏明先一生官名,也足以看出你为人有多么薄德——自古贤臣皆是厚德待人,焉有你这等处心积虑打压异己之辈?再者,古相之前被曹京参劾结党不臣乃至告病在府、多日不问政事,你敢说此事与你丝毫无关?!你若不行奸佞之举,又怎会有人在后传议你种种之事?”
她抬头,双眸水亮,依然是笑着道:“既然方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就莫要怪我又行小人之举——今日方大人既是已知魏明先匿丧一事,倘若方大人因对我私有成见而对此事视若无睹,我必将直禀太子方大人亦是结党不臣、蓄意包庇不孝欺君罪臣之辈,便是因此而无法使魏明先损誉毁名也无妨。方大人先前也说了,太子对我是逾例赐宠目无朝制,想必太子不会不信我禀奏之言,到时魏明先被革职免官不在话下,至于方大人……”
方怀容色且惊且怒,似是不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她笑容愈加灿烂,声音轻了些:“对了,方大人不会忘了,还有不到三个月皇上便要内禅、太子便要登基了罢?”
方怀盯着她看了半晌,怒色愈盛,“你这是威胁我?我在朝为官二十余年,便是皇上与平王亦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孟廷辉摇头,语气极是和善:“方大人息怒,我怎会是要威胁方大人?我知方大人历来明辨是非,当初破例举荐我去门下省任差便是惜才忠君之举,今日必不会对魏明先之事视而不管,否则我也不会特地来找方大人了。”
方怀脸色僵着,望向她的目光颇为复杂,终是低哼了一声,拂袖下车,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拐出御街后才收了回来,脸色顿显疲惫,冲在车前站着的黄波轻声道:“回去罢。”
黄波利落地跳上来,挽缰驾车,又回身探手将帘子替她放下来。
孟廷辉却揽住车帘,轻轻舒眉,微笑着问他道:“黄侍卫,你方才既已听见方学士骂我是奸佞小人,为何还是对我这么好?”
黄波挑眉,“下官心里只有太子殿下,下官也看得出孟大人是真心对太子殿下好,下官为何要因旁人之言而不对孟大人好?”
她眼眶忽湿,笑着应了声,再无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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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二十五年四月末,王奇一案三司会审终得具结。刑部侍郎刘若飞拒不断其有罪,而大理寺卿潘聪云及御史中丞薛潘则以孟廷辉下狱问审之供定其忤上欺君、目无寺制、纵吏伤民等数条罪状,奏请将王奇贬流仓州,太子遂允其请。
王奇奉诏出京,却在离狱之后上折请查孟廷辉滥用私刑之举,朝中骤起风言,道门下省左司谏孟廷辉不止逾位问审、更是目无台狱之制而对命官动用私刑,着请太子将其减官罚俸,可太子却因王奇所奏无证而驳朝臣之请。
五月初,翰林学士方怀拜表,道太仆寺少卿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实乃不孝欺君之行,翰林院请议斥潮一时遽涌,天下人闻之侧目;御史台侍御史曹京随后参劾魏明先为臣大不敬、拒不回籍丁忧之罪,奏请将其革职下狱问审,御史台群吏闻之亦皆联名拜表参上。太子随即召二府重臣廷议此事,遂革魏明先一切官职,逐其回籍丁忧守制。
后十日,太子以孟廷辉于王奇一案奏状及时、审狱有功而擢迁其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享正四品官例俸赐。朝堂内外闻之无不震惊,或有上折谏曰太子诏出仓促、恳请太子收回成命者,皆为太子所驳。 ·
自五月以来,京中流言飞窜,大街小巷无不在谈孟廷辉被擢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一事。其谀上之名、苛狠之风一时遍传京城,又以其入仕不到二年便一路官至正四品而令人瞠目咋舌。
就连往常朱门冷阖的的孟府宅前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孟廷辉乃当今太子身前一等一的红人宠臣,那些入朝未久的年轻仕子们,但凡渴望仕途通顺者,哪一个敢不来巴结逢迎她?
还有短短两个月便要举行皇上内禅大典,朝堂内外几乎人人都在揣度,待太子一旦登基,孟廷辉于朝中定会更加势盛。她虽不过一个正四品的谏议大夫,可这名头却已能抵得过任何一个参知政事。且不论太子对她的宠信之度如何,单就尚书左仆射古钦自三司会审王奇一案便告病在府、迄今未曾归朝理政一事来看,也知东党此番已因王奇、魏明先二人之事而受了不小的打击,便连一向习于向太子谏正的古钦都未出面对孟廷辉置发一辞。
城南落花遍道,古府内香氛满溢。
又是一年桃花开。
厅门被人轻叩两下,“相爷,沈大人来了。”
未等里面的人应声,门便被人推开,沈知礼慢慢地走了进来,将手中提着的朱色膳盒搁在门口的矮几上,冲里面坐在案前的人道:“相爷身无一病,还想要在府里待多久才罢休?”
古钦抬头,扔了手中的书卷,望向她,面孔微板,“我怎么没病?”
沈知礼合上门,蹙眉道:“相爷心中究竟是在盘算些什么,不如同乐焉说说。”
他亦皱眉,语气带了责难之意:“又来胡闹。”
她长睫忽落,“相爷不说个明白,乐焉今日就不走了。”
古钦看她一副倔强的模样,不由起身,欲道重责之言将她喝退,可却终是斥不出口,定定地立了许久,才锁眉低声道:“你在政事上若能有你爹半分才敏识事之度,也不会来问我这话!”
章五十六 潮涌(中)
沈知礼闻言竟是凉凉一笑,道:“相爷对太子明明就是一番忠胆,却为何在旁人口中成了个结党庇羽的刚愎之人?乐焉确是天生愚笨,敢请相爷赐教一番。”
古钦冷面不语,屈腿而坐,久而又望了她一眼,皱眉低叹:“你还是娃娃心性。”
她仍是站着,不肯挪退一分。
他便掩了书卷,问她:“你可曾听说过先朝大历十二年时皇上与平王各为大婚之事?”
沈知礼抬头,不解他怎会突然说起此事,只下意识道:“幼时自是听家父家母提起过,读家父着玩的那本野史时也看到过。”
当年的平王还不是平王,而当年的皇上也非现如今的皇上。
平王彼时犹是那个名震天下的东喜帝,横枪立马撼动五国铁壁,一腔柔胆只付皇上一人,却在大历十二年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为后,而他古钦便是当年平王遣去的那个国使;其后未及半年,皇上亦于国中行大婚之典,纳时翰林医官、殿中监宁墨为皇夫。
她虽未亲身历见彼时盛典,却也能想见当年二帝先后大婚必是轰动天下的一件大事。
古钦将她犹疑之色尽收眼底,又道:“你可知,当年的皇上与平王虽是同年大婚,可平王是亲诏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而皇上却是被朝中众臣相逼、迫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当年衔领群臣拜表上折紧逼皇上体国大婚的人中,正有被朝中上下称为先朝贤相的廖文忠公廖峻?”
沈知礼听他历数这些陈年旧事,却只字不提如今朝中之势,不由愈发不解,拧眉细思许久,脑中才忽而一明,好像隐约抓住了点头绪。
他却不再看她,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处:“平王当年十五岁登基、十六岁亲政,杀伐决断惟己断夺,在位十余年,朝中无人敢悖其愿;而皇上自十四岁登基始便由先帝重臣辅佐,以廖公为首的二府老臣虽替她平党争治国事,可她在你爹于朝中起势之前的数年中,又何尝不被那些旧老忠臣们处处掣肘?”
她紧望着他,“相爷……”口虽不言,可心中已知他是何意。
古钦一扯嘴角,声音低下去:“太子何许人也,二皇旧事他能不知?他对为帝之术、党争政斗之事,怕是看得比眼下这些朝中老臣们还清楚!”
他顿了顿,又接道:“我古钦一生忠上,便是平王当年宁将一家江山尽付与皇上一人,我亦不敢有怨,如今更不会对太子行不忠之举!论东党种种逆行,我虽能替太子平之,可又如何敢替太子平之?我若替太子治东党逆举,则天下人皆知朝中有古相之贤,而不知殿中有太子之略,我又安能重蹈当年廖文忠公于皇上的覆辙?”
沈知礼抿抿唇,轻道:“所以相爷宁可弃贤相之名,却也要成就太子一手揽政之机?可相爷并非是廖文忠公,便是此时替太子理治朝事,将来待太子登基后,也必不会如廖公当年对皇上那样于国政军务上处处掣肘太子,相爷何苦就要委屈了自己?”
古钦瞥她一眼,“幼稚!”他手指一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