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不捏死他?”乾王对他的言不由衷似乎有些不满。
离王怔了怔,撇撇眼道:“谁让我打他不过呢?”见乾王正远远地注视着,当下便转开话题说道,“乾,你们不是在与西渑国交战么,中途回来,不会有问题么?”
乾王放下手中的酒杯,在桌案之后长身而起,从玉阶之上飘然而下。“西渑之战,我们胜局已定,而且那边还有震和艮在,已经是十拿九稳了。我们眼下所应该关心的是,如何获得澹台降麟身上的力量。”
离王的脸色不禁变了变。
乾王行经离王身侧时,回过头来别有深意地看了离王一眼,但随即又回过头去,望着枝离宫外隐隐飘飞的裙裾,缓声说道。“如今朱颜俏壁之中,虽然没有了四皇灵珠的镇守,但炼妖师擎山守在那里,加上朱颜天然而成的屏障,我们要想攻入大皇,还是非常困难的。但若是得到澹台一族的力量,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澹台一族的力量?”离王不由嗤笑一声。“澹台降麟胆小如鼠,他的身上会有什么力量?”
乾王淡淡道:“澹台一族的祖先是大后建国时的炼妖师敦临,拥有无边的法力。而澹台一族向有惯例,便是在澹台氏子孙行加冠礼之时,其祖父便要将其毕生的法力传给他,换言之,澹台氏的法力,乃是隔代流传的。这是为了确保澹台氏法力的不会遗失,以及尽大可能地减少在传承过程中法力的削减,而事实上,澹台氏的法力传承至今,都是有增无减。若是以敦临那一代为第一代,那现时澹台降麟一代,便是第九代,刚好是传承法力的一代!我没有记错吧,离?”
离王的脸色有些僵白,断续着说道:“我不清楚。”
乾王似乎也没有理会,只是顾自继续说道:“大皇自三代朝明帝起,便忌讳得我们紧。大皇西部张设起重重叠叠的结界,易守难攻。但若是以澹台一族的力量去对付他们,那便应该是熟人相见,可以有如入无人之地罢。离,你明日就去将那澹台降麟身上的法力传承过来吧。”
“乾——”离王正张口要说些什么,却猛见乾王信然的脚步忽得加快着来至门边,远过错地望了一眼,说道。“林中的气息有些紊乱,有一股力量在往这边靠近——是那个炼妖师——”
离王一听此言,便猛然如遇救星一般,一下子从座上跳将起来,大声道:“对了,乾,这个炼妖师壑明俊疾是炼妖师擎山的徒弟!我们若是用他力量去对付擎山,那不是更加事半功倍吗?而且,打烂魔君肉身的是擎山,用四皇灵珠封印魔君的,又有这个炼妖师的份,我们不正是应该趁此机会将他们师父俩一并宰了么?!”
离王的话音一落,整个殿堂内却猛然是一片出人意料之外的沉寂。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离王忽然有些不安,望着乾王沉寂如山的背影,有些手足无措。在沉默了半晌之后,自从刚才被离王一声喝过之后,便似睡着了一般毫无声息的坎王忽然干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一片不知名的沉默。
“乾——”
乾王回过头来,注视着离王的眼睛,平声说道:“相比较起来,在你的心中,更该死的不是应该是澹台降麟吗?怎么,你不这么觉得吗?——还是说,过去的一切,你都不记得了,或是就当作不曾发生过?”
“澹台降麟——降麟——”离王的唇颤动着,有些出神地喃喃道,“降麟,他是无辜的。”
“那你呢?是死有余辜吗?”乾王冷漠地反问。
“我——”离王的抬手痛苦地抚着光洁的额,口中反复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乾王撇嘴冷冷笑道:“这个世上,无辜这个词根本就是不合理的存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是弱肉强食的这个道理。换而言之,当你对你的对手产生怜悯的时候,那么,你的死期也就快到了。离,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离王有气无力道:“我明白——但是,请不要逼我——”
“你觉得我是在逼迫你吗,离——”乾王缓缓地回过头,直直地望入离王微显黯淡的眼眸,向来温和的脸庞上,隐含着一丝不易洞察的犀利。
离王也从沉匿中挣扎出来,正视着乾王。“难道不是吗?”说罢,他微微顿了一下,却不等乾王再说话,便从书案后转身而出,衣袂一阵飘飞间,已经掠出几步开外了。当轻盈如鸿毛一般的身子从殿门口穿过之时,忽感知到迎面而来的一股异常强大的特殊气息——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念魔林的灵异气息,陌生中又带着熟悉。
正疑惑间,身侧有一道人影无声地跟了上来,正是乾王汤怿。他抬起一双深幽如水的双眸凝视着枝离宫空旷清寂的上空,半晌,缓声说道:“这么快就追到枝离宫来了,可真是个不得了的炼妖师啊。”
离王回望着乾王依旧温和的侧脸,说道:“的确了不得,他可是拥长生之珠力量的人,就像是几百年前的端王转世——”
“长生之珠?”乾王轻轻念了一声,然后回过头来对视着离王的眼睛,嘴角绽起一个气定神闲的笑容。“不觉得长生之珠,其实是这天地间,最最可悲的一样东西吗?”
“可悲?”离王有些不解。“为什么?”
乾王笑笑道:“长生之珠,乃是传说中可以挽救天地间所有生命的绝世宝珠,可它独独不能挽留的,却是自己的性命——”乾王的嘴角一直带着诡异的微笑,直到一道刺目的光芒在眼前闪耀而起,然后颀长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了枝离宫中。
离王知道他是去对付那个从无咎宫寻到枝离宫的炼妖师壑明俊疾,但让他不解的是乾王走之前的那个微笑。然后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抬眼望着枝离宫上方隐约可见的结界,从心底轻声喟叹出一声道:“长生,长生,即使有永生的生命又能如何?无意义的生命冗长而痛苦着,无终止地延续着,然后变成疼痛到骨子里的寂寞——”他想到了兑王,然后又想到了自己——
【十章·降麟】
降麟睁开眼睛,发现环绕在周围的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伸手而不见五指。降麟想起了家中侧院的那个悟道房,一入夜,也是如许的黑暗,黑暗得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又似乎什么东西都有。
“壑明,壑明师兄——”
降麟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伐,先是小声地叫唤了几声,见黑暗之中,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这才确认这片混浊的黑暗中除了他而毫无其它。稍微塌实下来的心随即又紧张起来:“壑明师兄,你在哪里啊——壑明师兄——”
仍然毫无回音。降麟想起来,自己是在念魔林中遇着一个神秘的黑衣男子,然后就来到了这里。心念一动,又想到了那个与他一起的小女孩,便又放声叫道:“绮玉,绮玉——”
黑暗中,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降麟一声一声地叫着,叫到最后,发颤的声音当中,已然有了哽咽之声。“壑明师兄——这是哪里啊,你快来救我——救我啊——”
他一边叫一边往前摸索着前行,但这一片黑暗却似没有尽头一般,任他怎么走,前方仍是一片未知的黑暗。在半个时辰后,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个结实。一吃痛,加上积蕴在心底的恐慌,终于忍不住放声哭将出来。“壑明,壑明师兄——”
哭着哭着,隐约中,仿佛又听到了在自己的哭声之外,还有另一个断断续续的哭声。“是,是谁?”降麟吓得当下噤了声,用手捂了嘴,瑟缩地往一边退去。那个断续的哭声却仍在继续。
“什,什么人——还,还是妖怪——”降麟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眼泪却一个劲地在眼眶中打滚,然后扑落落地掉。在他瞪眼凝视着前方半晌后,目光的聚集地突然浮现出一道明光,就如同鬼火一般,只荧荧地照亮了那周围一小圈的地方。明光中,蹲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抱着双膝,颤抖着瘦削的肩膀,正埋首哭得伤心。
降麟颤颤地往后退开一步,便忽见得那片明光中双出现了纤长的身影。纤细的腰身,直垂至腰的长发,依稀是个女孩的模样。她伸出手,怜爱地扶上男孩的头顶,轻声说道:“降麟——”
降麟惊骇地猛地张大了双眸。“这,这是我——”惊愕间,那一直埋首痛哭的男孩抬起头来,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早已被脏兮兮的手和着泪水擦花。降麟认得,这的确便是他小时候的模样——这是小时候的他——那,那个长发如丝的女孩,便是——
“姐姐——”降麟几乎是和那个男孩同时唤出了这一声,不同的只是,降麟是蹲在墙角喊,而那男孩则是起身一头扑进女孩的怀里。
女孩温柔地搂过他,轻声说道:“降麟又偷偷跑出去玩了吗?”
男孩却不作答,只抱着女孩的腰,放声哭道:“祖父好凶,祖父不喜欢降麟,祖父要打死降麟了——”男孩委屈地大喊,将脸埋在女孩胸前,哭得肝肠寸断。降麟在一旁听得也不由鼻头一酸。自他记事开始,他对祖父的唯一印象便是那根粗大的鞭子。小的时候,一天到晚除了睡觉的四个时辰和三餐之外,每个时辰都被各类法术符咒的习练挤得满满的。稍有一丝的偷懒,祖父的鞭子便不期而至。但降麟偏偏又是个调皮贪玩的性子,而对于法术之道又没有特别的天赋,因此时常被祖父揍个半死,然后扔到黑漆漆的悟道房中关上一夜。对此,父亲母亲也是爱莫能助,只能在第二天将他从悟道房中领出来后,含泪训诫他,一定不能贪玩,好好学会祖父传授的法术。从小到大,降麟一直质疑着自己是否真是祖父的嫡亲孙子,直到加冠礼成之时,祖父毫不保留地将一身的功力传授给他,然后第一次爱怜地摸着他的头说,“降麟,澹台世家,就交到你的手中了——”降麟方才第一次感知到,向来严苛的祖父,待他的其实是另一种无法测量的关怀和深切期望。
思至此,不争气的眼泪又扑朔朔地滚落了下来。那边女孩也开口柔声安慰着男孩:“祖父怎么会不喜欢降麟呢——祖父那是关心降麟呢——降麟要好好听祖父的话才是呢,不要再贪玩了——”女孩的眼睛幽幽地平视着远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充斥着难以言明的落寞。
“祖父才不关心降麟呢,祖父总是打降麟,打得好凶,还将降麟关在这里,这里黑漆漆的,降麟怕黑,好害怕——”
“那姐姐在这里陪降麟,降麟就不会害怕了——”
“嗯——姐姐不怕黑吗?”男孩抬起一双泪眼,望着女孩问道。
“也怕的啊——”女孩轻轻一笑,然后拉着降麟一起蹲下,肩蹭着肩,笑着说,“但是和降麟一起,两个人就不怕了呀——”
男孩闻言也破涕为笑,挨身到女孩身边说道:“是的呢,降麟跟姐姐在一起,就不怕黑了——什么也不怕——祖父也不怕——”
女孩笑着说:“当然,我们是降麟驭麒嘛!麒麟都能被我们降伏,我们自然谁都不怕了!”
“姐姐——”降麟的泪水无声的滚落了下来。姐姐病死的那一年十二岁,他十一岁。十年的岁月匆匆而过,对于姐姐的音容笑貌虽然已经只剩极其淡薄的影像,但是记忆中,姐姐望着他的时候,温和如玉的脸庞上总是带着柔和的笑意的,而一双漂亮的眼眸中,却带着某一种深远的为他所无法获悉的哀愁。
记得,八岁那年,倚天的济川长老造访澹台世家,被管家领着从正门进来之后,刚好遇上姐姐陪着他练习御风飞行之术。管家从旁介绍说道:“是小公子和小小姐。”
济川长老笑盈盈地向他二人招手,示意他们过去,温声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澹台降麟!”他壮声回答。
济川长老微笑着颔首,然后回眸询问地望向姐姐。姐姐犹豫着小声说:“澹台驭麒——是父亲取的,但是祖父说,女孩子不能叫这个名字——”
济川长老爽朗地笑道:“怎么不能叫,驭麒,降麟,很好的名字——很好的姐弟啊——我帮你去和你们祖父说!”
在降麟的印象中,济川长老是很看中姐姐的,在祖父面前一个劲地夸姐姐有灵性。在离开之前,更曾向祖父提出希望能收姐姐为徒,随她一同回倚天绝壁修炼。祖父原先是不答应的,后来竟也犹豫着同意了。但姐姐终未能跟随着济川长老而去,因为父亲,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找了无数的理由,将姐姐留了下来。然后姐姐只是一脸黯然地跟在父亲的身后,默不作声地回去了。
这件事,降麟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一直想不明白。澹台世家的法术,向来是传子不传女,因此上,姐姐是不被允许修习法术的。但他其实知道,在姐姐的心里,其实是很想和他一样,从祖父那里,学到各式各样的法术,而不是终日呆在房中除了读书,便是女工绣活。在家中,父亲是最最痛爱姐姐的人,姐姐有什么心愿,父亲总是不留余力地帮她达成。因此,在父亲的努力下,祖父终于首肯将一些粗浅的法术教与姐姐。
那一日济川长老所提之事,无非是达成了姐姐最大的一个心愿,更难得的是,连祖父都点头了,他几乎都要为姐姐欢呼了。没有想到的却是,这一回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拒绝地彻彻底底,连转寰的余地都没有。
降麟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疼爱姐姐的父亲,明知道这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却为何还要生生地阻止。从而在姐姐仅仅十二年的短暂生命中,留下那么大的一个遗憾。
“姐姐,姐姐——”降麟缩着身子蜷在墙脚,口中茫然地反复念叨着,直到眼前那团明光渐渐隐没而去,只剩下灰蒙蒙的,只残留着些许亮色的黑暗。无神的眼眸微微转动了一下,便听得这一片黑暗之外,隐隐传来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有个声音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乾王殿下。”
“把阵撤去。”是另一个悠淡的声音。
“是!”原先那个声音应了一声,然后听到一阵低低的念咒声,笼罩着降麟的一片浓浊的黑暗中跃起了一团火光,火越烧越大,黑暗便像是一张巨大的黑色纸张一般,从中间被烧毁开去,蔓延向周围,直至将一切烧为灰烬。
降麟从蜷缩的身子中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立在十步开外两前一后的三条颀长的人影。立于前方的二人乃是一黑一白的两名长袍蒙面之人。左首一人浑身漆黑,连坦露在蒙巾之外的半个脸庞也是乌黑,浑身上下只有眼白处一丁点少得可怜的异色。而右首一人则刚好相反,却是全身雪白。落后于那二人肃然立着的是轻袍缓带的一位俊雅男子,远远地凝视着他,平静的眼眸之中,似乎满是温和与友善。但降麟很快就认出来,这文质彬彬的男子正是在林中将他擒住之人,不由地霍然站起身来,大声问道:“绮玉呢?你把她关到哪里去了?”
那俊雅男子轻轻露齿一笑:“奇事,居然不是问为什么抓你们?”
降麟呆了呆,经他这么一说,转念一想似乎的确是应该先问抓他们的理由的。于是当下便问道:“你抓我们做什么?”
那男子忽低眉轻笑,抬起头时,缓声说道:“想知道的话,跟我来吧。”说罢,便也不管降麟肯是不肯,转身便走。降麟犹豫了一下,心中想虽不知他要带他去哪里,但留在这里,无非是重新被关到那一片未知的黑暗中。这么一权衡,当下便决定跟去。
尾随着那男子不紧不慢地走出被困的石室,往右侧一个转弯,便望见了洞开着的两扇巍峨的石门。门内沿侧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