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还会变得更傻么,说不准撞一下就聪明了。”另一个声音不冷不热地接过去说。
“哦,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嗯,倒也是有些道理——”说着,那个声音便低低地笑将起来,笑声如黄莺夜鸣般婉转。忽而,那个优美的声音缓缓停了停,柔声唤道:“离,你醒了么?”紧接着一阵幽深的香气萦鼻而来,坎王那张娇媚入骨的脸庞悠闲地映入他的眼帘。驭麒呆怔着,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呀,莫不是真变傻了?”坎王将着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在他面前晃动着。一直立在阴暗的树丛之后的兑王闻声悄无声息地转将出来,半抬着一双晦暗的眼睛往这边瞥来。
驭麒一看到兑王便如梦初醒般地从躺着的大石上跃将下来,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半跑半扑地冲到兑王面前,一把抓过他胸前的衣襟,颤声叫道:“一切都是你的幻术是不是,是不是?!”
兑王不见丝毫温度的目光平视着他,淡淡道:“不是。”
驭麒却执拗地用力摇摆着他,厉声道:“是你,一定是你!都是你!否则不会是这样子的,不会的!”
兑王却不再说话,任由着瘦小的身躯在驭麒用力地晃动中,飘浮如风中的落叶。
坎王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八王之中,感情最好的就是他们二人,但往往吵得最凶的也是他们。不过说起来,他有时候还是很羡慕离王的。离是个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人,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高兴的时候便大声地笑,伤心的时候便大声地痛哭,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缓减那深深地勒进他的身体的伤痛。坎王低眉望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优美的嘴角边微微绽起一个轻淡的笑容,带着一点难以捉摸的苦涩,然后转着身,幽幽地往一边行去。飒飒的林风鼓动着他玉白色的宽松长袍,轻飘飘地往丛林深处而去,飘渺森然得如同鬼魅一般。
待驭麒摇得累了,便也缓缓地松开了紧攥着兑王衣襟的手,双腿一软,膝盖便“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伏首到地面低声“嘤嘤”地哭泣。呜咽的林风,擦着耳边鬓脚拂过,与低泣声夹杂到一处,有着一种莫名的凄凉。
“起来。”兑王的声音不急不徐地在头顶响起。
驭麒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仍伏在身上一动不动。
“起来!”兑王加厉了声音。“我叫你起来!”
“兑——”驭麒的声音有些嘶哑。“我想回去,我真的很想回去——”
“回去哪里?”兑王似乎在冷笑。“澹台家?那里你已经进不去了,炼妖师已经在澹台家外新设下了结界——我们这些魔物在走近澹台家十步之内,就已经开始双腿发麻了。”
驭麒哭泣的声音像猛然间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涩涩地发不出声音来。兑王低下眼眸,看着那因负伤而显得薄弱的肩膀微微颤动,不由木然的神情微动,缓缓蹲下身去,伸手去扶驭麒。“离——”
“为什么——”驭麒颤抖着沙哑的声音问道。“我已经不计较以前的一切,也不计较他们是如何区别地对待我和降麟,更加不会伤害任何人,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愿意相信我——我们是血肉相连的亲人啊!诅咒,有诅咒不一定会应验的,人定胜天,为什么不愿相信我,为什么?!”
“离。”兑王难得地缓和下声音来。“回来吧,你若是怕冷清的话,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在无咎宫里养满了动物,而且我也可以帮你——”
驭麟幽幽道:“那样只会让我更加无法呆下去。”他在兑王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怔怔地独自发了一会呆,良久才回过神来,询问地望向兑王道:“我想带母亲一起回念魔林——”
兑王无声默认。
澹台世家。
花簪端了一壶茶缓步经过花园时,远远地便望向一群丫环侍女堆在了拱门处,纷纷探着头向花园内张望。花簪不解地皱了皱眉,连忙加快脚步过去,不久便听到了降麟的声音:“壑明师兄,这设的是什么结界?”
“御魔结界。”另一个平淡如水的声音。花簪认出来这是下午来到澹台世家的炼妖师壑明俊疾,虽说年纪轻轻,却是三壁之上史来最强大的炼妖师。下午驭麒小姐晕厥之后,便有两道鬼魅似地人影凭空地冒将出来,声称要毁了澹台世家,而其中一个一出手便将两名家仆变成了冰人,然后一块一块地眼前破碎,消失得不见踪迹。正当恐慌开始蔓延时,炼妖师适时地出现了,那两人便只带走了驭麒小姐。“不知道驭麒小姐现在怎么样了?”花簪蹙着眉思索着,不觉已经走近了花园。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花簪不解地问了一声。
“啊?”那群使女们似乎惊了一惊,回头见是花簪,倏的一下俏脸上均是飞红一片,急急说了声。“没,没什么。”便各自挑了方向,没头没脑地跑开去了。花簪奇怪地皱了皱眉,便端着茶进了花园,刚踏进一步,迎面便“哧溜哧溜”地奔过来一只银白色的小狐狸,“哧”的一声便熟练地窜上了她的肩膀。花簪本来惊得手抖了一抖,后来认出来这是一直跟着炼妖师的小银狐,也便将茶放到花园中的茶几上,伸手抓过小银狐在怀里抱着,笑盈盈地抬头对壑明道:“炼妖师大人的小银狐真是好可爱呢!”
壑明回过身来,望了眼花簪怀里的小银狐,淡淡道:“是的。”
见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是的”,花簪不觉抿嘴一笑,心想这个炼妖师说话真是有趣。正想着,怀里的小银狐却细声细气地叫起来:“姐姐也很可爱呢!”
花簪惊了惊,忽而又笑笑道:“啊呀,小银狐还会说话呀!”
“是呢!”降麟凑过来说道。“小青可是壑明师兄的守护精灵,也是三壁之上唯一会说话的守护精灵呢!”降麟说这话时,脸上的艳羡之色显而易见。
花簪笑道:“是守护精灵啊,三壁之上的守护精灵都是这么可爱的么,那降麟少爷的守护精灵呢,是什么,怎么都没有让我们见过呢!”
“啊,我,我的?”降麟惊得脸色变了变,连忙摆手道,“没什么好看的,没什么好看的——”在收到花簪带着质疑的不悦目光后,他慌忙将手指指向园外,急声道:“啊,我想起来了,刚才母亲找我有事,我得马上过去了——我走了,花簪,壑明师兄就拜托你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撒腿就往外跑去。
花簪呶嘴道:“公子总是这样,真是的。”
壑明道:“这里的结界也加固过了,暂时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若是要出门的话,记得带着护身符。”
“明白了。”花簪犹豫了一下,又道,“炼妖师大人,驭麒小姐,真的是魔王吗?”
壑明道:“是的。应该是三位离王。”
这时小青又插嘴说道:“离王坏死了,变作小女孩骗炼妖师进念魔林去救她的姐姐,还抓走了降麟哥哥,肯定没安好心!炼妖师也是到了无咎离王真正坏死了!”
“是这样吗?”花簪含忧垂首道。“但是我总觉得驭麒小姐不是坏人——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温柔得让人心痛。我相信,驭麒小姐回来并不像老爷和夫人说的那样,是带着恶意的——或许,她只是想回家,只是如此而已——”
壑明转目一双明澈如水的眼眸,茫然地望着花簪,淡淡道:“是吗?”
花簪颔首道:“一定是这样的。驭麒小姐与降麟少爷是姐弟,降麟少年自小最怕一个人了,驭麒小姐一定也是这样的——在念魔林那样妖魔聚集的地方,又是孤伶伶一个人,小姐一定很害怕吧——没有人关心她,爱护她,一天到晚陪伴着她的是一群冷冰冰的妖魔,为什么不让小姐回来呢,她是那样地渴望着老爷的关怀——”花簪轻声说着,在无知无觉中,泪水却已经悄然地爬满了脸庞。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老爷不肯接受那么温柔而可怜的驭麒小姐,而为之感慨落泪,却不知有人在听到她这番话后,也默默地流下泪来。
驭麒飘浮停立在澹台世家的上空,他本想用传音之术从澹台家的人口中得知母亲现在在什么地方,却在不经意间将花簪这番话一字一句地听到耳中,心头顿时一酸,便簌簌地落下泪来。他低着头,观望着明灭在澹台家上空新设的御魔结界,不言也不动,一直就这样怔怔地浮立着。
兑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雪白的衣袍一抖,扑啦啦地便翻滚着风声朝着结界飞扑过去。驭麒猛地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兑!”连忙跟将过去。
兑王双手于胸前盘起一团光球,往前一送,光球喷礴而出,“轰”地一声撞击在结界上,整个天地顿时一阵剧烈的摇晃。当澹台家响起一阵惊呼声之后,忽有一道明黄色的光芒从结界中直射而出,一直停落到兑王身前。正是炼妖师壑明俊疾。
兑王淡淡道:“炼妖师。”
壑明平静的目光缓缓地在兑王,以及刚刚跟将过来的驭麒脸上扫过,平声道:“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回去吧。”
驭麒道:“不用你提醒,寻着我的母亲,我们自然会回去。”
壑明转过目光望向驭麒,道:“绮玉的名字,反过来就是驭麒,是你吧?你变身骗我们进念魔林,是想杀了降麟师弟吧?”
驭麒的脸色变了变,冷声道:“炼妖师,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吧?”
壑明道:“我到无咎宫时,感知到那里的气息与你身上的一模一样,便这样想了。我到澹台家后,澹台先生将一切的事情告知我之后,我就确认了,绮玉便是驭麒。十年之前,你被澹台家用火烧死,所以你怀怨恨,想杀了降麟师弟报仇——但是你后来似乎改变了主意——”
驭麒的脸色蓦地青了青。“你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们了?”
壑明道:“是的。诅咒的力量已经触发,赤柔族将破印而出,澹台世家将会因为兄弟相残而自此灰飞烟灭。到时候不仅是你,所有澹台家的人,都将全部死去。”
兑王不冷不热地从旁插话道:“离都说过不会杀澹台降麟了,莫非澹台降麟还杀得了离不成?”
壑明道:“这是天命所归,无法抗拒的命运。”
驭麒铁青着脸道:“我只知道事在人为。”
壑明道:“这是非人力可以更改的。赤柔族被封印,澹台家被下诅咒之时,拥有碧魄之力的睿亲王则下过断言,澹台世家将绝于父子为仇,兄弟相残。因此,澹台家自敦临祖师起,生子许一不许二,向来一脉单承,到如今只是不慎出了意外——”
驭麒不禁低眉苦笑:“我的存在,只是一种意外么?”
壑明道:“究竟谁才是意外的存在,谁也不知。据澹台先生所言,他婚后三年无子,夫人也曾建议他纳妾,此后,在一次远游的途中结识了你的母亲,然后生下了你。当他带着你们母子俩回到澹台家之时,却意外地发现,夫人也生了一子。澹台先生深知祖训,为了保全两子,无奈何只能向当时的一家之主澹台老先生称是一子一女。一般来说,长子为嫡,但你因是早产之子,才出生在降麟之前,所以究竟谁才是背负着这一代赤柔族封印的澹台嫡子,还是未为可知。”
驭麒苍白着一张脸道:“他们告诉你这些,是让你来杀我的吧。”
壑明平声道:“是的。碧魄之力能上知五千年,下知五千年,不会有错。但是拥有救赎一切生命之力的长生之珠,却能改变这种命运的必然。若要解救澹台一族,仅有的办法就是由我来杀了你,或者杀了降麟师弟——”
驭麟苦笑道:“他是你师弟,你必不会杀他,你杀我吧。”
壑明道:“不是杀你,是解救你——长生之力能够救赎一切生命,当然,你也一样——”说罢,他的手在身侧缓缓抬升,手掌处一片明光闪过,一道灵符已经赫然在手。“救赎——不错,是救赎。”驭麒喃喃念着,茫然失神,完全没有看到壑明的一手挥出,闪着金色刺目的光芒如一道利箭一般,朝着驭麒的身体直刺而去。
灵符势若离弦之箭,朝着驭麒猛扑而去,眼看着那道明利的光芒即将射穿驭麒的身体,他的身周猛然间明灭起一片白光,如霓虹般一闪而过,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但那道灵符却在明光闪过之后,静止在了半空,不见得再动上半分半毫。
壑明的目光微微动了动,转过去望向兑王。“你救不了他的。”
兑王漠然道:“但你能救他。”
“是么?”壑明平视着兑王的眼眸,那里是那样一眼望见底的乌黑,就如深潭之水一般幽深,神秘而又幽远,召引着人忍不住地想去探索,沉溺在其中而无法自拔。对视了半晌之后,壑明忽然平声开口说道,“是摄魂之术么?”
兑王闻言,瘦削的脸上微露惊异之色。“为什么?”他奇怪的是他的摄魂幻术为何对壑明没有任何成效?
壑明平声道:“但凡幻术,无非是控制人的心神。我没有心,所以这些对我没有作用。”
兑王的脸色微微白了白。“原来是这样。不过有些事,炼妖师大人必须知道。澹台驭麒乃是念魔八王中的离王,你若要杀他,还得先要我们其他七人首肯。”说着,他冷冷地哼出一声。“念魔八王岂是要杀便可以杀的——因此,在此奉劝一句,若想要救澹台世家,还不如去杀澹台降麟。”说罢,他倏地闪身一把拉过木然地呆立着的离王,长袍掣着风一动,便在一眨眼间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十六·爱慕】
降麟在抬头的时候,望见了明灭着的结界,和在它之外的悬浮在半空的驭麒,抬头问身侧的澹台晚枫:“父亲,姐姐为什么要攻击澹台世家?”
澹台晚枫凝眸而望,低低道:“因为,这是澹台家的宿命。”
降麟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什么宿命?为什么要让壑明师兄铸起结界,不让姐姐进来?”
澹台晚枫道:“因为他将是毁灭澹台世家的人。”
“这是为什么?父亲为什么会这么说?”
澹台晚枫轻声叹息,伸过手怜爱地抚着降麟的头,婉声叹道:“都是父亲的错,却让你们两个人去背负,他是在恨我吧——他应该是恨我的——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着,转身一路远去了,只留下一头雾水的降麟呆怔怔地站在原地。
夜晚,降麟一个人躺在床上,总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压住一般,沉闷得难受,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干脆瞪大着眼睛,望着暖黄色的纱帐,乱七八糟地想些连自己都无法理出头绪的事情。
夜至中宵,屋里屋外都是出奇的寂静,忽然隔着薄薄的纱窗传进来细微的一阵细细的“嘶嘶”声,降麟不由地翻转过身去,循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降麟。”忽有一个轻缓的声音柔柔地响起。
“姐姐?”降麟怔了怔,蓦然地从床上翻身下来,冲到门边“啪”地一声将门打开。外面是黑如墨染的深夜,庭院中也是静悄悄地不见一丝人影。“姐姐你在哪里?”降麟一边游离着目光搜寻着,一面大声问道。
“我在你的脚下。”驭麒的声音依然温柔。
降麟连忙低头,果见在双脚的正前方两三步远处有一个忽明忽暗的光点在闪烁。“你跟我来,我有事对你说。”驭麟的声音轻幽而飘渺,声音渐渐淡去之时,地上的光点便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
降麟不假思索地便紧跟了上去。
花簪提了一盏纱灯,准备回房安歇。当从回廓的另一头转出来之时,便忽见降麟猛地开了门奔了出来,又莫名其妙地朝着天空张着嘴巴叫着“姐姐”。花簪当下便敛了敛眉,心中暗忖道